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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朝”新尚胭脂红

2024-11-17奚文骏郭岭峰

中国收藏 2024年11期

以珐琅彩、粉彩、洋彩为代表的彩瓷是清代瓷器发展中最具特色的创新之作,都属于广义的瓷胎画珐琅制品,而由欧洲引进的胭脂红则是画珐琅体系中最具代表性的颜色。

胭脂红为传统中国彩瓷中所不见,其在康熙晚期引入、试制、应用的过程,既见证了清代在彩瓷技艺方面的探索,又关联起广州、北京、景德镇三地的制瓷事务,成为康熙皇帝引导下的画珐琅事业中的关键因素。本文将从广州、北京、景德镇三地对胭脂红彩使用的情况来聊聊康熙晚期彩瓷的发展。

广州率先成为国内的画珐琅重镇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开放海禁,西方新奇的工艺制品一时涌入国门。康熙二十三年,康熙帝首次南巡,在南京接触到了精美的欧洲画珐琅制品,并对此一见倾心。自此,作为中外重要贸易口岸的广州,便承担起为康熙画珐琅事业寻觅人才、储备技术力量的任务。

图1 清康熙 外胭脂红铜胎画珐琅西洋人物纹盘

在所有的国产画珐琅制品中,最早获得突破的应是铜胎画珐琅,显然是受到舶来品的形式影响。带有纪年款的传世实物表明,最迟在康熙五十年,广州就已经能够生产铜胎画珐琅制品了。目前可见康熙时期的广州铜胎画珐琅特征较为一致,均采用铜胎填白料然后加绘彩色珐琅的工艺,所用珐琅料应是广州自行炼制,画法以传统的中国工笔和小写意为主。比较有意思的是,制品多数为带有中国风的西洋人物和教会题材,表明最初的用户可能是前来贸易和传教的欧洲人。而在此时,对于国内用户来说,铜胎画珐琅还是陌生的事物,人们不太清楚这究竟属于一种什么材质,于是略带怀疑地称其为“洋瓷”,这一“洋”字正说明了铜胎画珐琅工艺的外来性。

康熙时期的广州铜胎画珐琅制品有一个非常醒目的特点,就是许多制品的外壁用纯胭脂红进行装饰,其意图至今尚不明确,或许是来自西方市场的一种定制需求。这种国人前所未见的柔嫩色彩被装饰得如此张扬,一定博得了不少惊异的眼神(图1)。

胭脂红是一种以金呈色的珐琅颜料,在16世纪的荷兰率先炼制成功。珐琅料实际上就是一种彩色玻璃,随着康熙三十八年法国耶稣会在广州设立玻璃厂,广州便成为国内画珐琅研制的重镇。至康熙五十五年,广东巡抚杨琳推荐烧珐琅人潘淳、杨士章等进京效力,同时也送去了在广州炼制成功的国产胭脂红珐琅料,即杨琳奏折所谓的“法桃红颜色的金子掺红铜料”。这说明此时广州已经基本掌握珐琅料的生产技术,康熙晚期铜胎画珐琅首先出现于广州也是必然的。

显然是受到铜胎画珐琅的启发,广州也开始在瓷胎上进行画珐琅的尝试。由于康熙开海禁以后,大量景德镇瓷器通过广州对外贸易,这给广州带来了新的商机。利用景德镇白胎在广州加彩,更方便与欧洲客户的交流,也提高了贸易的效率。广州瓷胎画珐琅,也就是所谓的广彩瓷器由此诞生,并很快与景德镇五彩形成竞争之势。

目前所见具有最早纪年款的广彩瓷是两件“又辛丑年制”款外胭脂红内广彩花果纹碗(图2),其款识表明生产时间是康熙六十年。结合其他方面的考据,广彩无疑在康熙晚期即开始生产了。至雍正早期,广彩瓷器的生产达到品质巅峰(图3),而外胭脂红似乎成为高质量产品的一个标配。

图2 清康熙 又辛丑年制款外胭脂红内广彩花果纹碗
图3 清雍正 外胭脂红内广彩高士人物图盘

随着康熙五十九年全国性禁教以及雍正四年(1726年)禁铜令的颁布,广州铜胎画珐琅生产的第一次热潮逐渐退却,广彩瓷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铜胎画珐琅的替代品。

紫禁城试制画珐琅的历程

康熙帝对于画珐琅的追求,并未止步于对广州的期待。在康熙三十五年,其率先授意养心殿造办处设立玻璃厂,而其中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试炼珐琅料。

早期的尝试并不顺利。清宫档案和传世实物表明,造办处曾经历过一个依托景德镇工匠试制铜胎画珐琅的阶段。目前故宫博物院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一类较为稚拙的制品,可能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完成的,不论是工艺还是绘画,都有一种从景德镇五彩移植而来的感觉(图4)。

同时,康熙帝又不得不时常向广东打听有没有外来的传教士掌握画珐琅技术。康熙五十五年,在宫中任职的意大利人马国贤在信中仍提到:“康熙皇帝对我们欧洲的珐琅器以及珐琅彩绘的新技法着了迷,想尽办法要将画珐琅的技术引进到他早就为此目的在宫中设立的作坊中。”这说明直到此时宫廷画珐琅仍未达到康熙满意的效果,而他所追求之一,可能就是欧洲画珐琅那种明显有别于传统中国瓷器的颜色鲜明、形象生动的西洋彩绘技法。

也就是从康熙五十五年开始,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广州画珐琅技术有所储备以后,便先后多次推荐烧珐琅人和画珐琅人进宫效力。其中有位叫林朝楷,自康熙五十七年进京,并一直在内廷珐琅处工作到雍正六年,期间还成为郎世宁的徒弟。作为“ 画珐琅人”,林朝楷向郎世宁所学习的应该就是康熙皇帝所倾慕的西洋画法,林氏无疑是当时宫廷画珐琅研制的直接参与者和见证者。

图4 清康熙 铜胎画珐琅花卉纹小瓶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该品可能使用了广州所产的胭脂红等珐琅料,在熔剂比例、烧成温度等方面均不够理想,款识也采用了景德镇常用的矾红款。

康熙五十八年,皇帝终于经由已升任两江总督的杨琳获得法国专业画珐琅师陈忠信,宫廷画珐琅由此进入一个新阶段。在康熙五十九年,法国传教士冯秉正写往巴黎的信中提及:陈忠信到京后,发现此时清宫画珐琅已经取得相当的进步,但同时又缺乏欧洲珐琅料,中国自制的颜料他又几乎不能使用。而陈忠信则指定巴黎耶稣会采购一批珐琅料,并特意指明要一盎司的胭脂红放在锡镴盒里。

图5 清康熙 铜胎画珐琅折枝宝相花梅花形盒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类康熙时期宫廷制作的铜胎画珐琅,与广州铜胎画珐琅相比,所有纹饰均采用了几何构图和明暗对比的西洋画法。
图6 清康熙 粉红地珐琅彩折枝牡丹纹碗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该碗胭脂红既作色釉地子,又作花卉彩绘,并且表现为多种质感和多个色阶,体现了画珐琅技术的高度成熟。

虽然早在康熙五十五年,潘淳就携带其所制的“法桃红颜色的金子掺红铜料”进宫,但陈忠信仍然需要使用欧洲所产的珐琅料,其所指定的锡镴盒则可能是专门用于炼制胭脂红料的。由此可见,广州所产珐琅料和欧洲进口珐琅料属于两个体系,国产珐琅料可能无法满足欧洲人西洋画法的需要。可以这样理解,康熙晚期,清宫所产的那批西洋风格浓烈的铜胎画珐琅、瓷胎画珐琅甚至紫砂胎画珐琅,是以陈忠信为代表的欧洲珐琅匠人集中生产的作品(图5、图6)。及至此时,宫廷的画珐琅之路可能已经经历景德镇工匠试制、广州技术移植以及欧洲技术移植三个阶段了。

康熙晚期的宫廷画珐琅只是短暂的辉煌,随着陈忠信在雍正初年的离开,这类构图精准、配色纯净、色彩鲜明的画珐琅制品便戛然而止。直至雍正六年,宫廷终于自行炼制成功高质量的珐琅料,自此紫禁城才实现“画珐琅自由”。

景德镇对胭脂红应用的探索

在江西景德镇,胭脂红的使用也不算晚。康熙晚期,多种质地的胭脂红以不同的方式在彩绘中得到尝试。

从康熙中晚期开始,由于纹章瓷等瓷器定制的需要,欧洲的一些珐琅料也辗转运输到景德镇并在当时的五彩瓷器中得到使用,在这类制品中,胭脂红更多被当成一种五彩颜料用以填色(图7)。此后,可能是广州的珐琅料炼制技术在景德镇得到推广,胭脂红逐渐成为景德镇的一种标准彩绘颜料,扩展了原有的调色盘系统。

图7 清康熙 青花五彩纹章盘(约康熙五十六年)
荷兰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藏
本品胭脂红作为青花五彩中的一种色料,按五彩技法平涂使用。

事实上,对于胭脂红的更多尝试也在景德镇不同作坊中进行。以生产康熙五彩著名的“木石居”,其一件墨彩山水人物纹玉壶春瓶(图8)就表现出对新兴颜料的探索性应用。与常见墨彩不同,这件制品分别用胭脂红和柠檬黄对人物服饰进行小范围的装饰。这一抹小小的亮色,既表明墨彩这种瓷绘风格在康熙晚期的设色灵活,也体现出工匠对于新颜料小心翼翼而又充满新奇的试用。

除了平涂法,康熙晚期胭脂红也已经尝试在打底的玻璃白上进行渲染,由此产生一种更为柔和的彩瓷表现技法,这便是景德镇粉彩。判断一件景德镇彩瓷属于五彩还是粉彩,是否有胭脂红的渲染是一项关键性的指标。在故宫博物院存有数件落“ 大清康熙年制”或“大明成化年制”款的初创期粉彩制品,相较而言,这件生产于康熙末期至雍正初期的花鸟大盘(图9),其胭脂红打底渲染技法更为明确——尽管还略显生涩。同时胭脂红还被调成宫粉色,用以小朵花卉的填彩,景德镇胭脂红的表现技法在这件作品上基本得到了呈现。

除民间用瓷之外,康熙晚期的景德镇也承担着宫廷瓷器的生产,此时御窑处于停烧状态,以“安窑”为代表的民间窑场通过进贡、宫廷订烧等方式将瓷器制品输入内府,包括康熙珐琅彩所用白胎在内,都是通过这样的渠道。

图8 清康熙晚期至雍正初期墨彩山水人物纹玉壶春瓶
图9 清康熙晚期至雍正初期粉彩花鸟纹大盘
图10 清康熙 外胭脂红内彩绘瑞果纹马蹄杯

康熙晚期,景德镇也生产胭脂红釉制品,外胭脂红内彩绘瑞果的马蹄小杯成为这一时期的经典之作(图1 0)。外壁胭脂红为釉,碗心彩料极为特殊,并不同于传统的康熙五彩和新兴的民窑粉彩,应是一种珐琅颜料。从其款识来看,当属于贡御的“安窑”制品,其装饰与同时期的广彩遥相呼应,可见两地交流之频繁。

此外,台北故宫博物院也藏有一批“又辛丑年制”款的胭脂红釉瓷器(图11)。该落款是唯一属于康熙朝的特殊干支纪年款。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干支纪年以六十年为周期,而中国历代帝王中,康熙在位时间最长,达61年,自1661年(辛丑年)正月初九即位,到1722年(辛丑年),确实“又辛丑”了。该年王公大臣曾提议为康熙举办“御极六十年大庆”,“又辛丑年制”款瓷器特别贴合这样的氛围,或正是在此背景下生产的进贡庆贺瓷器。

考证清宫瓷器档案,有一份乾隆三十三年核查内务府瓷库收贮瓷器的清单,存有“又辛丑年制”款瓷器7种4 4件(图12),大部分均为红釉或红地瓷器,当与台北故宫博物院现存的这批“又辛丑年制”款瓷器有关联,证明“又辛丑年制”款瓷器在康熙六十年确实进入了皇宫。而内绘广彩的制品,则可能是贡余的白胎流落至广州后被加的彩。

康熙晚期,广州、北京、景德镇三地均已实现以胭脂红为代表的珐琅料的熟练使用,其中广州主要依托于自产的珐琅料而生产针对海外市场的铜胎画珐琅和广彩瓷器;宫廷则在经历景德镇工匠试制、广州技术移植后,终于依靠欧洲珐琅工匠和进口珐琅料生产出最高质量的画珐琅制品;景德镇起初应是通过广州途径获得胭脂红料,作为一种新的颜色在五彩中使用,在与广州和宫廷持续的技术交流之下,生产出了胭脂红釉制品,并创烧了民窑粉彩。至此,三地对于胭脂红料使用的探索已经基本完成,胭脂红成为中国彩瓷系统的重要新成员(注:作者分别来自北京御瓷资料馆和杭州文物公司)。

图11 清康熙 “又辛丑年制”款胭脂红釉玉壶春瓶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2 乾隆三十三年清宫档案中记录的“又辛丑年制”款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