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寻荔影 雅趣知多少
2024-11-17陈栒
荔枝,玉雪肌肤罩绛纱,一种天然好滋味。但是,荔枝保鲜是个难题,西汉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称之“离支”,意为其果需要连枝裁下,才耐于保存。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亦描述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则离枝之名,又或取此义也。”荔枝色艳、味美、果香,却不易得。自古以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无不视其为珍物,因此也常常成为文人雅士咏叹的对象,如苏东坡的诗词“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让荔枝成为困窘生活中的苏东坡传递乐观主义精神之物,也使未尝其味的人垂涎三尺,念念不忘。文人将荔枝入诗,吟咏其形、其质、其典故等。画家也不例外,笔下多有表现,得自然之形,写其美趣,以诗词典故入画,传其意境,扬州画派画家华嵒就是其中之一。
绘出家乡情思
华嵒(1682年至1756年),字德嵩,更字秋岳,号白沙道人、新罗山人等,福建上杭人,诗、书、画兼善。其画,花鸟、人物、山水无所不工,且在题材、表现手法、题画诗上打开了雅俗共赏的新思路,让传统绘画呈现出新的表现形式,是一位富于创造性的画家,对后世影响深远。
华嵒的绘画表现题材很宽广,其中,荔枝是他关注的对象之一。在现存作品里,与其相关的作品有《啖荔图》《荔枝鹦鹉图》《荔枝天牛图》《金屋春深图》等,这几件均具代表性,涉及花鸟、人物等,本文将尝试从该题材切入,通过作品的图像、题跋及其背后传递的信息,以点带面,窥探华嵒生平、创作表现题材、手法及其风格特点。
《啖荔图》是华嵒存世不多的早期作品里的精品力作,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绢本设色,画心纵27.8厘米,横79.7厘米,装裱成卷,其后有多家题跋。关于此卷的创作背景,可以从画中左上方的题款得到答案:
“钱唐周子念修,尝爱东坡居士‘日啖荔支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之句,以为荔支佳品,岭南僻地,生于吴越者多终身不得一至。即至,亦未必适遇其时。东坡之言良不为过。余闽产荔不下岭南,周子以余生长其地者,象形维肖,且以三十年想慕不可得之物,一旦箕距其间,罗列而进,四时之春不皆在吾盆盎间乎!味其言,盖亦雅人之深致也,因乐为之图。”
正是因为钱塘周念修对苏轼诗句的喜爱,对荔枝慕而不得的遗憾,于是有了请家乡盛产荔枝的华嵒作画,以解心头之愿。而华嵒对于周念修的请求也表示理解并乐为作画,17 0 7年此画完成,华嵒时年26岁。
华嵒家乡福建,如题中所述,产荔枝不下岭南。记载福建种植荔枝的重要文献宋朝《荔枝谱》在开篇记“荔枝之于天下,唯闽粤、南粤、巴蜀有之。”该书是第一部系统介绍荔枝的文献,作者蔡襄为福建莆田人,可知此时福建种植荔枝已久。荔枝的培养技术在明朝时成熟,荔枝被大面积种植,也从皇家贡品逐渐走向了民间。
华嵒生活的清康、雍、乾时期,福建的荔枝依然是当地朝贡皇家的重要品类,这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正月二十六日,福建巡抚满保奏请每年进荔枝到京城折中可以得见:“福建地方唯有荔枝一种,尚属土产美味之物,故每年购买良种栽养于署内。四月结果,遂雇船由水路送进京城,未劳旱路民力。今钦遵圣旨,五十三年荔枝停,现仍于衙内备养,以候圣主降旨。唯卑奴昏愚,其土产美昧之物,尚不能进献圣主,不胜忧急之至。卑奴叩请圣主施恩降旨,仍准每年将荔枝送往京城,卑奴不胜翘望之至。为此谨具奏请。”康熙皇帝其后朱批,表示自己极不好荔枝是决定停送新鲜荔枝的原因之一。与康熙皇帝相反,雍正、乾隆两位皇帝却对荔枝甚是喜好,福建地方官员为了荔枝保鲜可谓竭尽全力,想尽办法。在当时,福建荔枝称得上是当地的名片,声名远扬。因此,周念修选择华嵒作画也在情理之中。
华嵒创作此画的时间距离他2 2岁离开家乡赴钱塘发展已有4年之久。画中,他表现了两种不同状态的荔枝,盘中荔与树上荔,果实红郁,果香诱人,果正当季,可见家乡的荔枝已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之中。虽说创作此画是因为被“雅人之深致”所打动,但或许还含有他对故乡那份难以启齿的情思。
回到画面本身,这件作品也反映出华嵒早期绘画风格的特点,及在钱塘四年师学技法的踪迹。画面的视觉中心是浓荫下坐在长榻上的主人翁——周念修,他神情自若,刻画精微,右手持扇,左手自然地垂放在榻面,一脚曲弯搭于榻上,一脚平放着地,坐姿自然休闲。身旁摆放荔枝一盘、古籍一摞,这是喜好与身份的象征。
后侧侍童,手捧荔枝数颗,露出垂涎的表情。作者将周念修安置在户外山水之间,近景除了点题的荔枝树,还有三株古木、淙淙清泉;远天空濛,重山隐现,水域广袤,天水交融。这种注重通过环境描写来烘托人物性格特点的手法,是明清以来人物画像的典型特征,也被华嵒运用到此后的人物故事画创作之中,形成相对固定的个人风格。该画中采用大量的斧劈皴法表现山石,明显可见华嵒早期深受南宋院体与明代浙派画法的影响,这与他当时的居住地钱塘的画坛发展史、古画收藏有着密切的关系。从华嵒现存作品来看,他离开家乡之后到杭州发展的前阶段,题款中写仿前人的作品数量明显较多,这是他师古人的重要阶段,为后面形成个人风格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布局剪裁藏巧思
《荔枝鹦鹉图》是华嵒典型的花鸟画作,现藏于广东省博物馆,绢本设色,纵1 2 7. 5厘米,横4 0 . 5厘米。此画描写荔枝与鹦鹉,左侧题诗:
“茜红衫子玉肌香,南国风流十八娘。若得青禽传早信,不教鼙鼓动渔阳。”
抄录自明代陈昌的七言绝句《荔枝山鸟》,诗意与杨贵妃有关。前两句既是对荔枝的描述,也影射杨贵妃,后两句借鹦鹉,直指当年安禄山反叛一事。诗中提及的“十八娘”,是华嵒家乡闽地的荔枝名种。苏轼在《减字木兰花·荔枝》中有提及:“闽溪珍献,过海云帆来似箭。玉座金盘,不贡奇葩四百年。轻红酿白,雅称佳人纤手擘,骨细肌香,恰是当年十八娘。”“ 十八娘”是当时闽地上供的珍品。据《荔枝谱》载,宋代荔枝已有三十多个品种,华嵒选其入画,可以感受到他对家乡的情思。
该作品色墨结合,布局剪裁颇具巧思。画中,作者抓取了被荔枝吸引而来的鹦鹉的瞬间动态,倒挂的姿势生趣有加。被压弯的枝桠末端,荔枝似乎也随枝条抖动。笔法上,鹦鹉运用没骨写意手法,细致蓬松的毫毛用干笔层层叠加写就,目似点漆,笔墨老到,格调清雅,神形俱备,情趣饶足。荔枝刻画精微,多层叠加晕染,形成娇艳欲滴的质感和视觉效果。华嵒将小青绿引入花鸟画设色中,画中石以赭石烘染,石绿点苔,格调温和清润。在整体的表现上,华嵒删繁就简,精工描写画面主体,极力烘托主角,突出重点,衬景以写意为主,取材简单,构图简洁,这也是华嵒花鸟画的风格特点,形成了相对固定的模式。此画未署年款,但从风格判断,应当属于成熟期画作。
作品钤盖多方印章,有华嵒本人印与他人收藏印。其中,右下华嵒用章“枝隐”(白文方印),是他经历了仕途不顺、丧失妻儿等不幸之后的心之所向,表明他决意仕途、安贫乐道、潜心诗画的人生追求。此外,作品历经李恩庆、韩泰华、谢稚柳等名家收藏,流传有绪。
与《荔枝鹦鹉图》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荔枝天牛图》,华嵒抓住了天牛在荔枝上贪婪地吮吸浆液的情景,它忘我而投入,以至于无暇顾及旁枝上的异类。这件收藏于上海博物馆的作品,尺幅不大,纵53. 5厘米,横42 .1厘米。显然,相比之下,华嵒在这件荔枝图的细节处理上更加工致。画面的视觉中心是鲜艳的荔枝,果实无多,但朝向、形态不雷同,果壳纹路清晰可见,枝叶的表现更接近恽寿平的没骨写意法。天牛刻画精妙,动态描写充满生趣。一旁的附石采用了惯常的写意手法,墨色淋漓,烘托场景也突出主角。
华嵒之所以选择荔枝与天牛作画,是因为两者具有吉祥的寓意。荔枝,因其生命周期长,又谐音“利”,故有健康长寿、大吉大利之寓意;天牛,形象威风,被视为神虫,被赋予了吉祥的象征。两者合为一图,除了展示自然天趣以外,背后还饱含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华嵒对选材的重视在其作品里可见一斑,例如代表长寿的绶带鸟、仙鹤、松树、灵芝,代表吉祥的画眉鸟、八哥、梧桐等出现频率颇高,这与传统观念及当时的市场对这类题材的需求有着直接的关系,也可见华嵒作品商业化的一面。画中,华嵒行书自作诗“绛纱囊里甜浆厚,尽教牛郎一饱餐。”诗、书、画、印相结合,又体现了他作为传统文人的一面,这也是扬州画派画家的共性。
师古而不泥古
华嵒的人物画大多取材于历史故事、文学题材、民间风俗、民间神话、现实题材等。唐代杜牧耳熟能详的名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让杨贵妃与荔枝的典故流传千古,也被华嵒收入画中。广东省博物馆所藏《金屋春深图》,以杨贵妃为主角,表现其病齿的故事。画作纸本设色,纵11 9厘米,横5 7厘米,作者采用工笔的绘画手法,精细刻画人物的表情、动态、发饰、衣服及旁边的家具、屋饰等,运笔更接近于李公麟。画中,杨贵妃无精打采,受到牙疼困扰的她已经几日寝食难安,无暇顾及妆容,更提不起兴致索取最爱的荔枝。画面虽然未见荔枝,但通过对杨贵妃这个历史人物的传神描写,结合题画诗“金屋春深晓起迟,云鬟慵整乱如丝。内厨几日无宣唤,不向君王索荔枝。”间接勾起观画者对荔枝的无限联想。
病齿图是杨贵妃题材绘画中独特且不多见的主题,此题材绘画最早可推至唐代,宋末元初王恽有题画诗《周昉画杨妃禁齿图》,可惜该图已不见传世。宋元之际,题画诗、文跋、曲艺等对此题多有关注,明、清渐息。华嵒作此图,足见其广博的知识储备和极强的艺术表现力。
《金屋春深图》作于1735年,华嵒时年5 4岁,属于风格定型期的作品。根据画面印鉴可知,作品自完成以来,曾经华嵒好友、扬州画派画家郑燮鉴赏,其后被项源、张元曾、吴荣光、何冠五、何曼庵、朱光等清乾隆以来直到2 0世纪上半叶的书画家、收藏家所鉴藏。更为难得的是,此画在流传的过程中,经藏家吴荣光、何冠五等助推,先后有顺德画家蒋涟、近代画家黄君璧对原作进行传移摹写,且临摹画作流传至今。这个特别的案例,反映了华嵒绘画艺术对后世画坛之影响,亦可见后世对华嵒艺术的认同。
荔枝主题的绘画虽然只是华嵒诸多创作题材中的一类,但是精心创作的每一件作品都饱含了丰富的信息量。不遇于时的清贫生活没有磨灭华嵒对艺术的追求,他师古人、师造化、师本心,始于传统,又不止于传统,逐渐形成了独具一格的风格。同时,他也是一位非常全面的画家,其兼工带写的小写意花鸟画充满机趣,个性鲜明的人物画富有情境,收放自如的山水不拘一格。他着眼于当时的社会需要,着眼于市井阶层的精神文化需求,让传统绘画呈现出新的表现形式,从高雅的上层落入民间,依然闪烁着耀眼的光。他对后世的影响不是轰轰烈烈,而是细水长流,从古至今,由近及远,润泽四方。他是中国绘画史上一位值得被关注和重视的画家。(注:本文作者系广东省博物馆藏品管理部主任、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