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亡共舞
2024-11-12温浩恩李晓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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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布鲁克纳作为历史上最具里程碑意义的交响乐作曲家之一,有着引人注目的古怪个性。1887年,尽管距离贝多芬离世已经六十年,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在维也纳的首演仍旧在布鲁克纳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在那一年,布鲁克纳开始创作《第九交响曲》。在去教堂练习管风琴的路上,晨光透过树叶在泥路上形成无规则的光斑,布鲁克纳抬头隐隐约约地看到枯叶在飘落。他快步奔向教堂,想抓住灵感的尾巴把交响曲的开幕乐章写下来。
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以安静的弦乐颤音和持久的和声开始,配合着隐隐约约的音符创造出一种朦胧的自然音景,从中逐渐显现出一个强有力的合奏主旋律。弦乐的颤音与圆号的呼应铺垫出一个重要的音乐主题。圆号带着它独有的想法加入了旅程,它的主题让人想起瓦格纳——不是引用,而是布鲁克纳晚期作品的典型风格。木管乐器与弦乐的拨奏就像在讨论发生了什么,一个接着一个,主题逐渐建立,缓慢但步履平稳地引向结局。布鲁克纳虚无而朦胧的开场是受到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启发,而他选用D小调也并非偶然(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同为D小调),这是他对伟大前辈的致敬。
走进宏伟的教堂,空旷的主礼堂中弥漫着寂静,就连蟋蟀有节奏和韵律感的鸣叫也被拒之门外。布鲁克纳的信仰给他带来了安慰和灵感,使他能够通过艺术来表达对死亡的思考。布鲁克纳在1855年至1861年间参加了西蒙·塞赫特教授的作曲与对位课程。1867年夏天,在导师塞赫特去世后,布鲁克纳被邀请填补维也纳音乐学院的教授空缺。他犹犹豫豫地接受了这个职位,很快便赢得了声誉。尽管当时他以管风琴即兴演奏闻名,但他始终心系音乐创作,在维也纳教学期间仍未放弃作曲。六年后,他在维也纳演奏了《F小调弥撒曲》,这次演出标志着他的真正崛起,巩固了他作为当时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的地位,也向世界展示了他在交响乐界不可忽视的力量。
在十八到十九世纪的古典音乐界流传着多个神话,其中一个就是所谓的“第九交响曲诅咒”。在这个诅咒中,“第九交响曲”是一个极限,那些想要超越它的作曲家必将死亡,因此所有试图创作九部以上交响曲的作曲家都被超自然力量阻止了。舒伯特的《第八交响曲》因未完成而著名;德沃夏克的前四部交响曲(包括他认为已经丢弃的一部C小调作品)直到他去世后才出版;布鲁克纳的一部D小调早期作品被指定为《零号交响曲》;马勒显然相信这个诅咒,他将《大地之歌》标记为交响曲,但并没有给它一个编号。然而,当我们从东欧扩大视角后可以发现,海顿的一百零四部、莫扎特的四十一部、肖斯塔科维奇的十五部交响曲,以及现代作曲家莱夫·塞格斯坦(LeifSegerstam)现有的三百二十七部交响诗都足以证明这个诅咒是迷信。但像马勒和勋伯格这样才智过人的艺术家愿意相信“第九交响曲诅咒”,这反映出贝多芬的杰出作品,特别是他的《第九交响曲》对十九世纪欧洲音乐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的第一乐章探索了三组思想。第一组音乐片段融入了齐奏与合奏,第二组主题以短促的过渡和弦乐拨奏为主。布鲁克纳将这一部分称为“歌唱时期”,我们可以听到两个相关的主题,它们以极致的抒情性为特征,逐渐形成一个直截了当的极强音陈述。第三部分具有仪式感地结束了这一陈述。在乐章的其余部分,布鲁克纳在“扩展的再现主题”中发展并重申了三组思想,然后在定音鼓的滚奏中开启了尾声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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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乐章的恶魔幻象和原始节奏与他早期谐谑曲的德国民间舞蹈灵感几乎没有关系。正如作曲家罗伯特·辛普森所说,“如果第一乐章是某种形式的《末日审判》,那么谐谑曲就是那些被发现的有缺陷的恶魔侍从”。停顿的号声带着马勒式噩梦般的音质,不协和音与协和音被无情地并置。这首三重奏以升F大调演奏,是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声音世界的超现实版本。布鲁克纳对数字的迷恋在此展现无遗,八个小节,有时是六七个小节,这些小节以炉火纯青的技艺被串联起来。布鲁克纳显然认为这是他最好的音乐之一,他比以前更自信了。
时间快进到1888年,伟大的贝多芬和舒伯特的遗骨被移到维也纳中央公墓,布鲁克纳从人群中挤出来,不顾旁人讶异的目光,抚摸并亲吻死者的头骨。认识他的人已经见怪不怪,因为他的作品常常反映出他对来世和神圣审判的关注,而死亡和永恒的主题在他的交响曲和弥撒曲中特别常见。到家后,布鲁克纳看到信箱中有一封新的来信,信封上用黑墨备注的姓名是他最亲密的好友和合作者之一——指挥家赫尔曼·列维。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在慕尼黑的首次演出便是由列维指挥,那次演出被称为“布鲁克纳所取得的最伟大的胜利”。布鲁克纳带着信封走进家门,不久前他刚把《第八交响曲》乐谱的总谱副本寄送给列维,这一定是对邀请他指挥即将到来的首演的回应。打开信封,掉出来的信纸中的内容似乎超过了仅仅答应指挥首演需要凑齐的字数。果然,信件开头就写道:“我发现不可能以目前的形式演奏《第八交响曲》。我无法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虽然各主题宏伟而直接,但依我看展开却很含糊,我认为乐曲很难配器……不要失去勇气,再看看你的作品和你的朋友,我想和沙尔克讨论一下,也许改写能有所成效。”
信内的回应和四年前《第七交响曲》首演后热烈的欢呼声形成强烈的对比。列维在剩余的内容中拒绝了指挥《第八交响曲》首演的机会,长篇大论地指出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难以理解的部分,并建议他对作品进行重大修改。作曲家原本就脆弱的创作信心被彻底击碎了,他将余生的一半时间都花在修改《第八交响曲》以及其他几部交响曲上,徒劳地希望获得音乐家、评论家和观众的认可。由于布鲁克纳的许多交响曲已经有多个版本,这种神经质的努力只会让确定它们的权威文本变得更加困难。随着他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这种自我毁灭式的行为更使完成《第九交响曲》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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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而庄严”的第三乐章以小提琴痛苦的小九度跳跃开始,不禁让人联想到瓦格纳《帕西法尔》中使用的“德累斯顿阿门”的主题,在E大调的景象里若即若离。弦乐器、小号和木管乐器的旋律相互连接,直指天堂。乐章的其余部分都在不屈不挠地寻求建立这个调——让音乐达到最终的目的地。其结构与第一乐章相似:第一部分以号角齐鸣结束,其节奏随后延续到了第二部分,由瓦格纳大号的主题主导,据说布鲁克纳将其描述为“告别生命”;然后是两条旋律的“歌曲时期”,接着是发展部(再次从小九度开始)和再现部。“歌曲时期”乐句的重复为整部交响曲中最激烈的部分提供了一个具有欺骗性的开头。不和谐的开场旋律由弦乐和木管节奏交错的持续低音支撑,现在变成了最响亮、最痛苦的六音和弦,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和谐音。我们再次听到作曲家的呼声,速度加快,小号和木管乐器之间展开对话。音乐像教堂里的游行队伍那样庄严,紧接着一个大的问号出现——非常不和谐的极强音。然后是长时间的停顿,用来消化这种不和谐的音乐。
第三乐章的尾声再现演奏乐章开头的主题,圆号和木管乐器互相交谈。在最后仅存的五页乐谱中,圆号、瓦格纳大号、木管乐器演奏的音乐逐渐减弱。这是一个我们从未听过的布鲁克纳,在与信仰、死亡和艺术的斗争中显得悲壮而美丽。布鲁克纳并没有过多地修正他的《第九交响曲》,而第四乐章的缺失也真正地诠释了虚无主义的叹息,达到了超然的平静。
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的创作背景以及他最终未能完成这首曲子的结果,表明了这位作曲家在其整个职业生涯中面临着许多内在和外在的挑战。当他于1896年10月去世时,这部作品的第四乐章,也是最后的乐章,仍在草拟中。虽然“布鲁克纳曾九次创作同一部交响曲”的说法是无礼的,但它触及了布鲁克纳艺术视野的一个重要方面。对他来说,交响乐创作是毕生的事业,他用宗教般的虔诚之心进行创作。和许多十九世纪的作曲家一样,他试图以当代的方式去挖掘贝多芬的音乐遗产。
掐灭管风琴旁的蜡烛后,布鲁克纳走出教堂侧门,日光的余热已经散去,草地也只剩下微弱的气息。教堂后山的墓碑整齐地排列着,像是一个个强劲有力的和弦,击打着崎岖不平的山丘。远处的黑暗洞穿了一切,吸收着所有飞向它的光子。回家的泥路上又多了许多落叶,为提前到来的秋天做好了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