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建构中的知识秩序和研究传统

当下中国政治学发展的主导方向由两大命题构成，“中国式现代化”和“自主知识体系”。支撑这两大命题的共同基础在于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探索。在这两大命题之下，学界对基于中国实践的政治学概念建构的话题讨论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度。笔者主要回应三个问题：一是如何理解当下概念建构的话题热度，是追逐热点的昙花一现，还是体现知识生产的内在逻辑；二是概念体系是什么，如何建构概念体系；三是概念体系对于我们的学术研究有何意义。

一、自主知识体系命题的提出旨在重建知识秩序

随着自主知识体系成为当下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界的重大命题，概念建构也成为这一命题之下的热点话题。这一话题热度的出现似乎有“生逢其时”的偶然因素，实际上内含着人文社会科学重建知识秩序的动机。

概念建构话题看起来是在近几年成为热点讨论话题的，中国知网的检索结果显示，2020年以后以“概念建构”为主题的文献数量和话题热度持续上升，这看起来与国家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建构自主知识体系的要求有关，政治的导向性影响了学术研究的走向。这一因素在政治学的学科领域尤其明显，政治学本身是以政治现象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在学术研究的公共议题上与政府形成共振不足为奇。与西方的政治学经历了从哲学的形而上学研究中分化，并进而发展到对政治活动的主体或主题（如政党、权力、制度等）进行专门化、建制化研究的发展路径不同，中国的政治学作为一门建制性学科，从诞生之初就与国家主导的现代化政治实践具有鲜明和天然的亲和力。19世纪后半期，在西方资本主义的冲击和对自身发展道路的历史反思中，中国被动进入“近代化”的探索进程，如何推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的转型成为现代化实践进程的主导内容。国家推动的实践探索需要理论知识的指引，中国的政治学正是为了供给“现代化道路”实践探索所需要的知识资源而确立。

中国政治学与现代化实践之间的内在关联决定了中国政治学研究的知识秩序。知识秩序不是一个严谨的概念，这里主要指知识来源和价值取向，也可以简单称之为一种研究纲领。

中国的政治学在19世纪末成为独立的知识体系和学科，其是在西方冲击和民族危机之下，中国开启“现代化”进程带来的政治和社会变革诉求的产物。这是一种在西方冲击下向西方现代化道路和模式学习的被动实践。如何建设一个“新的国家”的实践主题为这一时期的政治学设置了知识议题。国家理论、法律制度、国家财政、公共政策等知识体系迅速由西方政治学学科体系中进入中国政治学的课堂，以国家和制度研究为核心的中国政治学科由此确立。西方现代化实践经验为知识构建的来源，西方的现代化道路为实践指引，形成了这一时期“学习和借鉴”主导的知识秩序。

随着中国现代化实践的持续推进，对知识指引的需求从“我们需要现代化”的想法，发展到“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现代化”的知识疑惑。这种知识疑惑与两方面的因素有关。一是对标准化的现代化道路的质疑。现代化并非一种线性发展模式，“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现代化”的疑问实际上意味着在现代化实践模式中，对地区性的、连续性的、继承性的从而是原创性的中国现代化道路的承认。“原创性”是这一实践模式所赋予的知识特质。二是对标准化的现代化形态的质疑。“现代”在本质上是一种基于发展逻辑而长时段保持动态延续下来的社会形态。“现代”本身处在一种持续性的变化之中，很难说我们今天正在发生的“现代”与西方二百五十年以来的“现代”是一个同质化的形态，它们可能有一些共通之处，但显然不能一概而论。这意味着创新是社会科学研究的基本特质。

因此，中国的现代化实践产生了基于实践本身的主体意识。这样一种主体意识一方面带来了对以“学习和借鉴”主导的知识秩序的反思，政治学知识的“本土化”运动是这一主体意识的具体表现。另一方面，也带来了以创新性为研究特质和以原创性为知识特质的自主知识的诉求。这一诉求可从两个层面理解。一是实践本身赋予它的主体性。知识是表达实践的载体，它来源于实践。正是在此意义上，任何经验的知识，都是地域性知识。中国式现代化的自主实践赋予基于中国式现代化实践概念的特定内涵，这就需要基于中国的现代化实践本身提炼出包含“中国式”这一地域性概念的知识内涵。二是自主知识赋予实践的价值和意义。这与知识表达实践的立场有关。价值是社会科学讨论无法规避的问题，价值提供人们一切行动的方向，没有价值，就失去了行动的意义，没有某种价值立场，就无法识别出社会实践中哪些现象是值得研究和关注的经验现象。概念作为知识的表达载体，本身是“非实在”的存在，在概念生产者的思想活动中由某种“心理的实在”来代表它，通过思维层面的活动将一定的价值与一定的实在相联系。因此，概念背后实际上表达着对某种“实在”的态度或评价，这种价值上的态度和评价影响着实践的发展方向。如阿伦特的“极权主义”概念，虽然有人认为，人们对这个概念的支配性理解与阿伦特本人对其的使用大异其趣，但这个概念显然包含人们对一种危险的现代政治现象的判断和警示。社会科学的概念具有价值引领性，这就意味着在一个自主性实践的知识需求中，概念所表达的知识，是内含着价值指向性和实践意义的知识。中国式现代化有自身的价值观，是基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价值取向和追求的现代化实践，蕴含着中国式现代化价值内涵的知识体系和政治概念能为这一实践进程提供方向指引。

因此，自主知识体系构建命题的提出，实际上是要确立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的知识秩序，即以中国现代化的实践经验为知识来源，构建能够解释中国的现代化实践并指引这一实践的知识体系。不同于以往“学习和借鉴”主导的知识秩序，强调以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为知识来源并指引这一实践的知识秩序，表明了中国在知识构建能力和研究取向上的“主体化”动机，概念建构从其中一个层面反映了这样一种努力。

二、概念体系的两种形态

近年来，学界已有不少关于政治学概念建构的讨论，郭忠华老师是概念建构理论和方法研究的主要推动者和研究者，徐勇老师是基于中国政治实践的概念建构的主要代表者。2022年以来，概念建构的话题逐渐深入，在概念建构的一般方法和个案讨论的基础上，提出概念体系问题，徐勇老师和郭忠华老师用“概念之家”和“概念之树”来表达。相对于概念建构而言，概念体系的讨论显然已更进一步，更加接近体系化的理论和知识层面。

学界虽然有关于概念体系的讨论，但对于何谓概念体系似乎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从字面意思而言，概念体系可以有两方面的理解：一是一个封闭的、自成一体的理论体系；二是一个开放的、工具化的概念网络，是由将“此概念”用于某一领域或问题的研究而产生的“彼概念”所共同织就的。二者之间的差别，在于前者是一个纵向的、层级式的封闭体系，后者是一个平行的由若干概念结点形成的开放网络。

从第一个方面理解，作为一个封闭性理论体系的概念体系，其关键在于两方面：一个方面是把握研究的元问题，从元问题中建构基础概念；另一方面是由元问题的推理发问而形成问题域，从问题域中建构概念体系。

任何一个学科或一个研究领域都有自己的元问题。如“国家”是政治学的元问题，“社会的理性化和组织科层化”是韦伯式现代化国家理论的元问题。元问题通过某种规范的表达形式而形成概念，不仅界定了这一领域的研究对象和内容，而且其本身的知识内涵也衍生出解释性或证据性概念，从而形成一个概念体系。如我们都知道，中国是一个血缘关系社会，这已构成中国历史久远的农业文明的一部分。血缘关系为人们的行为提供依据，即使在现代化进程之中的当下仍然如此。如何理解这一现象？徐勇老师基于中国农村社会调查中发现的“血缘主导人们的行为法则”的血缘理性现象提出“祖赋人权”的概念。“祖赋人权”即因为祖宗而赋予同一血缘关系的人的存在与行为的合理性和依据。“祖赋人权”作为基础概念，其内涵包括三个层次：一是生命、财产、规则的起点同等性；二是年龄、性别、身份的过程差等性；三是位置、权力、责任的关系对等性。三个层次的证据性概念共同支撑基础概念，由此形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概念体系。

在当下，基层治理是治理现代化实践和学术研究的热点领域，“什么叫基层治理”是这一领域的元问题。从中国的治理实践看，基层治理是国家权力依托一定的组织体系和方式，进入和组织基层社会以实现国家意志，达到特定目标的行为。元问题和基础概念界定基层治理这一领域的研究对象，如国家权力、基层组织体系、权力进入社会、组织社会的方式和规则及目标意志和行为模式等，构成了基层治理研究的分支领域。元问题及基础概念还具有推理发问和引导研究的功能。推理发问即从元问题中推出衍生问题。如从基层治理的基础概念中，通过将元问题具体化，衍生出进一步的问题。如“国家权力基于何种原则或理念进入和组织基层社会”，由此衍生问题可以总结提炼出内含着中国基层治理秩序、活力、效率等具有自主实践内涵的概念。从“国家权力以何种方式进入和组织基层社会”的问题之中，产生“思想控制”“暴力强制”“服务渗透”等源于中国基层治理历史和现实经验的概念。从“国家权力进入和组织何种社会”的衍生问题中，产生“差序格局”“家户制”“板结社会”等从中国基层治理田野调查中提炼和总结的概念。从“国家权力以何种体系进入和组织社会”的问题之中，构建“乡里制度”“政社合一”“村民自治”等中国基层治理制度的概念内涵。从“党和国家的组织体系与社会组织体系的关系”的问题中，建构“双轨政治”“党建引领”等内涵着中国的国家和社会关系形态的概念。从元问题和基础概念出发，通过衍生问题及对衍生问题的回答，就形成了基于中国基层治理实践的研究体系，以及在研究体系中形成的不同层次的概念体系。这一概念体系，不仅包括从元问题出发的基础概念，也包括从衍生问题或次级衍生问题的持续发问和回答中所形成的中层概念或直接经验性概念。

从第二个方面理解，作为开放的概念网络，其特点在于：某一概念本身并不构成一个自成一体的研究网络，或不足以形成一个界定清晰的研究领域，但概念本身具有很强的工具属性，即它可以为其他研究提供灵感或帮助。以笔者熟悉的韧性小农和板结社会为例，韧性小农是关于中国小农特性的概括，板结社会是描述传统时期国家权力难以进入的社会形态的概念。它们并不构成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二者的提出是基于其他概念的研究启发。“韧性小农”是基于马克思“脆弱小农”概念的启发，并反思中国小农长期延续的实践经验而提出的，“板结社会”概念的提出是基于对西方现代国家与市民社会的二元关系的启发性认识和思考。二者虽然是基于中国实践经验而提出的分散的、孤立的概念，但通过与“脆弱小农”和“市民社会”的联结，它们获得了在“小农特性”和“政治社会”所形成的概念网络中的结点位置，从而进入一个概念体系。

无论是自成一体的概念体系，还是通过与其他概念的联结而形成的概念网络，其关键性的共同之处在于存在一个理论体系，只有理论体系才能确定概念在学术体系中的位置并赋予其研究意义。

三、从概念的体系化中建构自主的研究传统

作为理论体系而形成的概念体系，具有建构研究传统的功能。笔者这里所说的研究传统，不仅是指不同建制性学科所具有的研究范式，比如历史学和政治学或其他学科的研究范式，还想表达的是，在同一个学科领域内经过持续的研究所形成的、获得研究者承认的理论基础、方法论和研究范式。研究传统为研究者提供基本框架和研究指导，以促进知识的生产和应用。笔者仍然结合“基层治理”在建构概念体系中的研究为例，对于研究传统的探索性建构可能包括如下方面：

一是理论基础。自主性概念建构命题的提出，其实践基础是中国原创性的现代化模式的探索。这意味着，从基本理论模式上，拒绝将现代化片面解释为建立西方制度和价值观的运动，承认世界不同地区具有探索自身原创性道路的可能性。中国原创性现代化道路的自主性探索，既不是西方标准现代化道路上的“暂时性错误现象”，也不是经典现代化理论的“经验性异常”。在这样一个认识基础之上，中国自主性知识体系的理论基础也不可能单一地以经典的西方现代化理论为基础。在西方现代化经典理论中，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被认为是分析古典资本主义的论题纲要而被边缘化，但其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理论基础和为现代化发展道路提供“方向诊断”的理论武器，在政治学的理论研究和中国政治实践中的作用和地位受到高度强调。

二是基本框架。理论研究需要确立自身的观念框架，观念框架具有基础性和前提性。对于现代化理论来说，现代化的动力是这一理论及与其相关的其他具体研究的基础性问题。在现代化经典理论中，无论是进化论还是结构功能主义，社会变迁无疑是国家制度变迁的基础性动力。在国家与社会关系的理论研究中，这一观念表现为“社会动力”受到或隐或显的重视。尽管不乏有“把国家找回来”的呼吁，但这种呼吁可视为对“社会优先”的一个常态性证据。寻找、发现和支持“社会动力”是西方社会科学的研究传统。这一研究传统与其现代化道路的确立经历了将人的自身权利从神的权力桎梏中解放出来进而获得发展的自由主义思想传统的影响有关。西方的现代社会是从传统封建、遵循宗教的“前现代”社会发展而来的社会。但这一发展模式的前提基础恰与中国存在差异。中国现代化的动力机制显然并非社会的演化机制，而带有强烈的国家建构意志，国家意志是社会变迁的主要动力。这决定了以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为基础的知识体系和概念建构的框架基础，在涉及国家与社会关系的研究领域时，国家行为是其中关键性的分析要素。如在“基层治理”的概念建构方面，“国家权力”被置于一个“先行者”或“主导性”的地位，国家权力的代表或者执政党地位在基层治理的问题域和概念体系中不可或缺，但这些与西方治理理论对社会或市场组织的专注和强调旨趣相异（在西方语境中，基层治理主要指以社会和市场力量为主体的社区治理）的方面，正是中国基层治理所要坚持的方面，也是形成其研究传统的关键方面。

三是历史视角。虽然现代化被理解为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变迁，但二者之间不存在一个历史性的分裂。现代化道路和模式的“中国式”语境，本身内含着对世界现代化道路的“中国内部情景”的强调，“具体的历史”是“内部情景”的内涵所在。从研究传统的角度则意味着：基于中国式现代化实践的自主知识体系构建需要从历史原型政治的延续和变化中提取知识内涵。如在中国基层治理中，“双轨政治”是历史延续至今的基层政治框架（这一框架是中国的国家与社会关系的基层表征），中国基层治理研究领域和概念体系的构建，需要对这一政治框架进行不同历史时段的内涵构建。

四是方法基础。在研究方法上，自主知识体系和概念建构所确立的方法基础，不仅需要“精致地读懂文本”，更加需要“深度地进入田野”。学术研究不仅仅是通过对经典著作抠字眼而把握社会运作的深层原理，更加强调通过深入田野对当下的实践提供正确和最佳的说明。这种说明不仅能够准确合理地解释当下实践，为实践提供学术性证据，也能够对实践做出方向指引，为理论提供实践的检验场地。如“党建引领”是基层治理当下实践中的重要现象，也是体现中国式现代化实践的特征现象，但重要的不仅仅是对这一实践现象做出精致的政策文本解读，还要通过概念建构对这一实践现象做出学术性的解读，通过概念实现“党建引领”的知识化表达，通过概念化将中国式基层治理现代化实践的典型特征纳入中国基层治理的理论体系。

作者简介：陈军亚，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申 华

技术编辑 王文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