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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花盛开的季节

2024-11-07杨应举

牡丹 2024年21期

每年六七月份荆条花盛开的时节,对一个养蜂人来说,是需要追逐的大花期。

今年的荆花放蜂场地,我把它选在舞钢市灯台架风景区的外口,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这里距市区大约有二十公里的路程,山上除了些高大的栗树外,都是密密麻麻的野生荆条丛。再矮一些,是漫山遍野开白色伞状小花的野胡萝卜,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开各色美丽小花的植物。我的蜂场建在一个面南背北的山坡脚下。后面靠着的山坡上是一片栗树林,参差的树有四五米高。穿过这片树林,山顶上就满是开紫色小花的荆条。六十个蜂箱分两排摆在最下边的栗树林里,酷暑天可以遮蔽些烈日。蜂场左边的一个小山包处,是我靠着几棵树搭起的帐篷,里边带着日常必需品。越过蜂场再往下几十米处,是一条通往里边大山里景区去的公路,也是大山里的人们与外界交通的唯一枢纽。这条路东西走向,两头在我视线所能达到的短短几十米处,便又各自拐进被山与树阻挡的看不透的绿色背后。

每到达一个新场地,首先要解决吃水问题。这里离村子有两公里,附近居民并不多。蜂场东南角,穿过公路大概有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一户有着别致二层楼房的山间别墅。那里的房东是一位六七十岁的大爷,看起来精神很矍铄。当我第一天提着空水桶站在他院子里向他说明来意时,他欢快地答应了。除了吃水,还让我去他那里为手机充电。

一个蜂场,一个帐篷,是我的家。在这个家里,我一点也不觉得孤单。这里的居民们没有把我当外人看待,他们完全不介意在他们日日经过的路边多了这样一个临时的家。而我也觉得在这里,和他们每个人都和睦相处了。

每天清晨大约四五点钟,我就在这个三面环山的山谷里醒来。山顶和远处的水面上起着一层薄薄的雾,山和水便都笼罩在这一层淡淡的雾里。天还蒙蒙亮,周围的树木和丛林看起来还是黑乎乎的一片,公路上也很少有车辆通过。蜂场里是蜜蜂不停歇的嗡嗡酿蜜声;树林里传来啄木鸟敲打着树干发出长串的嘚嘚声。

远处的水面上,还摇曳着三三两两的钓鱼人亮起来的灯光。有时候,天空中还闪烁着一两颗晨星,星光与灯光交相辉映。慢慢地,一幅生动的画面出现了:朝霞开始出现在空中;翠鸟、水鸭在平静的湖面上轻轻掠过;一对安详的白鹭拍打着翅膀向远方飞去。水面上的迷雾渐渐消散了,湖光山色又都笼罩在这一片朝霞的火红的光辉里。我也在这片朝霞里开始一天的工作,检查蜂箱、换脾加脾……

到了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把这一片天地也晒得无精打采的。我在这里是没有地方休息的,帐篷里太热。我把随身带的一个小竹床搬到蜂场后面的小树林里。这里虽然有些稀疏的树荫,但是温度也并不比下面低多少。我只能光着背流着汗坐在床上歇一会儿。不绝于耳的蝉鸣声令我感到自己就是这片夏日树林里的一员。一阵微风吹过,栗树林里传来一片树叶的哗哗声,空气里充溢着一股沉郁的微带苦味的荆花香味。凝望着眼前这个鲜明的、热辣辣的世界,感受着这里生机盎然的虫鸣声,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无雨的晚上,我就把竹床放在帐篷外的蜂场里,这一刻也是我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蜂场里响着特有的嗡嗡声,那是蜜蜂为了酿蜜和调整箱里温度而发出的扇风声;蛙声与蝉声还有各种虫鸣在这一刻合奏成了一曲美妙的大自然的交响乐!远处波光潋滟的水面上,是钓鱼人亮起的彻夜不眠的灯光,和远山的轮廓交织在一起,隐隐约约地有些迷离的感觉。一切都在这夏日清新的空气里微醉了。

这一切,我觉得都是大自然的馈赠。这里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还有那依稀的佛光和鱼灯,都让我深深留恋着眼前这个世界。我静静地躺在竹床上,仰望着一天星子,轻轻地闭上眼睛。

每天早上大约七点钟,都会有一群牛摇着响亮的牛铃声从我面前的公路上经过,晚间七点多钟又从山上回来。那是一个私家牛场的牛,跟在牛后面的有两个牧牛人。中午时,他们两个轮流从山上回牛场里吃饭。我发现,其中的一个牧牛人,走起路来是跛着脚的,仔细看他的一只手,也是残疾着的。我刚来的几天里,便和他慢慢熟识了。晚上忙完后,他通常会从山头那边的牛场里走到我这里来和我聊天。在他眼里,我是个和他一样的养殖劳动者,我们没有任何心理上的隔阂。我们坐在静谧的夏夜里,吹着山间习习的凉风,抽着廉价的烟草,望着对面水上的渔灯,侃侃而谈,有时一直到深夜。

他是一个先天小儿麻痹症患者,由于身体上的缺陷,他也一个人生活了几十年。年轻时抱养过一个女儿嫁到了离他稍远的外地。五十多岁的他,每天则靠着给别人放牛维持生计。这跛脚的牧牛人,平时我们谈天时,总是兴致勃勃的,没有见过他的自卑。但只有一次,谈到他的女儿时,我们话题中断了。我仿佛看到他有一丝的怅然,我知道,那触动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牵挂情怀。他的女儿虽然一年中也回来看望他两次,但终归是嫁到了外地,相见自然没有那么方便了。那一刻,他望着远处水面上的渔灯,嘴里只是嚅嚅地说,“大了,总不能让她守在身边……”

牧牛人到我这里聊天通常是晚上,白日里他是要在山上守着牛群的。通常在快中午的时候,会有一位七十多岁的大爷,把自己骑的一辆很旧的自行车放在我这里一会儿,从西边的土路上山去寻找他的“家里人”。他的“家里人”也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婆婆,每天上午背着个袋子,随手捡一些路上的饮料瓶之类的破烂物品,有时我发现,她还把路上的脏东西清理到沟里。从大爷嘴里我知道,他老伴年轻时可能受过大脑上的刺激,身体一直没有恢复。他们家住在东边两公里处 的一个村子里,她却每日要坚持从这条公路上一直走到我蜂场附近的路上,捡些垃圾瓶子,有时是捡些树叶子。大爷告诉我,她也总不听劝阻,如果不来找她,她就又漫无目的地一直游荡下去。

那老婆婆从来不和我谈话。但那大爷却是每天中午都顶着烈日骑着单车来找她。有一次,天马上要下雨了,大爷很着急地上山去找她。等他们下来时,倾盆大雨已经开始泻了下来。我让他们来我的帐篷里避了一会儿雨,可是雨刚刚小了一点儿,那老婆婆就着急地走了出去,大爷也在雨里推着自行车,后边带着半布袋树叶,老婆婆跟在他背后,我看见他们消失在那一片雨帘里。

山后半山腰里高速公路的工地上,除了一群热火朝天的建筑工人外,还有几个朝气蓬勃的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毕业生。有几个年轻的男孩和女孩,经常也在朝霞里从我前边的公路上跑步晨练。晚上,他们也会到这边来散步,和我坐下来聊天。他们大都是外地人,虽然在这样一个比较偏远的山区工作,但从他们热情洋溢的外表仍可以看出,他们对前途和理想也是充满信心的。

有一次晚上,和他们聊过天后,天下起了雨。我躺在帐篷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阔别已久的读书时代。梦里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只有当年的一位漂亮的同窗,审视我苍老的容颜时不够满意。最后我也在她的不满中惊醒,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个青春的梦。帐篷外的滂沱大雨敲打着帐篷,我在黑暗中触摸到了自己满脸的胡茬,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某种感伤情调也潜入到我的情怀,但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我便从那感伤中走了出来。

后来,在我的山间帐篷生活里,再不曾有过如此纯洁如此美妙的眼泪。我下意识地惋惜自己的青春岁月流逝了,但我很快又从那个流逝的梦里醒来了。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梦,美好如人生的少年,鲜花与掌声同行,但它毕竟又是稍纵即逝的!而现在经历的,则是一个散发着浓郁荆花香味的盛夏,是一个多姿多彩的盛年。这里美好的山山水水、朴实的父老乡亲,不也同样每日都给我带来着欣喜和慰藉吗!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关注当下这个季节,而总是活在怅然和回顾中呢?人生的春夏秋冬都是我们不可或缺的季节,尽管有时这个季节里隐隐闪现的远景或许并不那么诱人、那么欢乐。

荆花盛开的季节,属于炎夏,属于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