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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奔跑的小鹿

2024-11-07燕茈

牡丹 2024年21期

燕茈,客家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50余万字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散文》《作品》《美文》等刊,出版作品集《再见花树下》《花树下的旧时光》,获第七届全国打工文学征文金奖、深圳市睦邻文学奖等奖项。

1

19点30分,从上梅林地铁站H出口出来,我轻声叹了口气。

抬头望了望前面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四周是高耸的楼,闪烁的灯与梦,行人脚步匆匆。

我低头对女儿小乖说:“走快点哦,小弟弟还在家等着喝奶呢。”

三岁的闺女张开双手,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妈妈,我累死了,抱抱我好不好?”她是很累了,早晨起来跟着我去上班,来回两个多钟的路程。在公司里她乖乖地收敛自己活泼好动的天性,收敛自己的情绪,不开心了也憋着,不敢大声哭,中午没得休息……看着她的倦容,我的心一软,柔声说好。

我把她抱在怀里,步子变得很慢。在睡着之前,她还对我说了句:“妈妈,天虹倒闭了。”我看了看天虹商场关闭的门,还有一楼的“面点王”也关闭了。我天天路过这里,居然没有注意到。想起六楼的游乐场我还存有几百块钱,心疼了一下。“芭比Q了,以后不能来这里玩了,妈妈的钱也没有了。”女儿居然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说没事的。她点点头,便睡着了。我蹲坐在角落,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脱下身上的外套给她盖上。春寒料峭,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我觉得有些冷,手很酸,背包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背上,里面装着手提电脑、吸奶器、饭盒、雨伞和玩具……女儿越睡越沉,我感觉自己快承受不住了,又不舍得叫醒她。

红绿灯在闪烁,我站在十字路口,迟迟不敢过去,眼泪让我看不清前面的路。

清楚地记得2018年那个秋天,在医生把我送进产房之前我无助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妈,怎么办?我好痛。”母亲抬手擦着我眼角的泪,告诉我没办法的,只能靠自己。她一直和我说话,说我出生时的事情,说我祖母当时开心的样子,她希望可以转移我对疼痛的注意力。

助产师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医生,面容祥和,经验也丰富。教我呼吸,教我用力,温柔地说很快就可以看到宝宝了,还说儿科医生已经等在门口,随时准备给宝宝做检查……疼痛不断地袭击而来,撕裂的,尖锐的。多么渴望有人可以帮自己一把,可是这注定是一个人的旅程,疼痛与疲惫都只能自己承受。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怕浪费力气,可我多么想声嘶力竭地哭一场。我在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不就是你选择的生活吗?经历了多少怀胎的艰难困苦,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于是我也跟着安慰自己很快就可以见到宝宝了。怀不上孩子的那些年,我饮下了许多冷暖。我经常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庙宇中,在送子观音面前长跪不起,无数次双手合十祈求上天给予眷顾。每次出门看见小孩子,总是有一种抱回家的冲动。身边的人都商量好了似的,扎堆生孩子。我在日复一日的焦虑不安中精神恍惚。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宝宝啊,不管男孩女孩,都是和我血脉相连的骨肉,都可以给予我巨大的安慰。

女儿降临,哭得很大声。医生抱过来让我看男孩女孩,我说我知道是女孩。医生以为我会很失望,说女儿很宝贵的,要疼她。我说我知道,我很爱她的。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哭得小脸通红。

我伸手摸了摸女儿濡湿的脸,无比温柔。开口问医生顺产的产妇多久可以再生二胎?

医生显然被我的话震惊了。“这伤口都还没来得及缝,你急什么?”

“家里想要个男孩,我年纪大了,想早点。”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是委屈的,可是我不知道和谁去说这种委屈,不知道有谁可以理解这种委屈。

二胎政策开放了,封锁了三十多年的计划生育之门突然打开,许多年过四十的女人都疯狂地生疯狂地养,我又怎么逃脱得掉。一些过来人看我怀胎的样子都说是个女孩,宝宝还没出生呢就许多人就开始叫我抓紧时间,凑成一个“好”字。我明白他们的好心好意,可是,我还是烦躁得要死,一句话都不想说。

多少年前,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人也曾经这样对我的母亲说:“女儿好是好,贴心小棉袄,可是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呀。”那时我心里不乐意,也不同意。今天的我,真的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家族,为了一个和我没有关联的姓氏磨掉自己的棱角,承受着疼痛与欢喜,生儿育女。

面对长辈们殷殷期待的目光,我能够说什么呢?我又能够怎么办呢?

2

客家人生了儿子的人家在来年的元宵节这天就要在自家祠堂里上灯。“灯”者,“丁”也,两者在客家话中谐音相通。在我国古代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生男子为添“丁”,生女儿只是添“人口”,传统的“上灯”是为了表达庆祝家族新添男丁、念祖恩谢天地、祈福新丁光宗耀祖等情感,也表达了希望宗族人丁兴旺、薪火相传之意。上灯的人们自然欢天喜地,受到添丁的精神激励之后在潜意识中就有了“再接再厉”的欲望。

上灯简直就是祖宗下达的一道任务令,没有生到男丁的女子则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愧对列祖列宗的羞愧感。母亲曾经告诉我,在我出生后第一个元宵节村里举行“上灯”仪式那天,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敢吃饭,躲在角落眼泪暗暗流,我们“花树下”村和我同龄的有七八个男孩。

母亲叙述得云淡风轻,而我听得是抑扬顿挫的疼痛,一下一下,从四面八方涌来。时至今日,我已知道这项充满喜庆的民俗活动给女人带来多么巨大的压力。那些生了女儿的母亲们怎样躲避这与自己无关的热闹?又怎样躲避长辈们有意无意地埋怨和奚落?

村里有个外来媳妇,婆家特别穷,她生了三个女儿,送走了一个,第四个还是女儿。家里人叫她继续生,她没吭气,后来就离家出走了。再后来,她男人已经精神失常,家里剩下老弱病残,日子过得极其艰难。我曾和一些义工一起组织过好心人募捐,给他们送善款时,看到那几个长得水灵灵的女孩我心疼极了,她们是那么漂亮,青葱似的,不知道命运会把她们送到一个怎样的境地,她们能好好长大吗?

有人说那个外来媳妇跟着有钱人跑了不会回来了……没有一个人骂她狠心,只有叹息。她留下来还要继续生第五个,这种痛苦的循环只有生到儿子才会停止,谁又能保证一定可以生到儿子呢?她曾真心实意地想留在这个村落好好过日子的。

文友秋姐告诉我,她前面有十个姐姐,她最小。她出生时,妈妈已经心灰意冷,只说了句气话“淹了吧”。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她也已经为人母,早已经理解了母亲的痛苦与失望。秋姐说起这些时,依旧是伤感的,这种说不清的委屈伴随了她四十多年……

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前进,男人也大方地给女人匀了半边天,一切似乎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一切又似乎还在原来的样子。我已经离开了曾经的村庄,却依旧逃不掉不开世俗的枷锁。

三胎政策开放时,我正怀着二胎艰难地挤着地铁去侨城北上班。与之相关的链接一个接一个地被好友们通过私信发给我,好像这个三胎政策是专门为我开放的一样。我看着铺天盖地的信息,没忍住恶心,在中途急忙下车找个垃圾桶狂吐,似乎要把满腔的苦水都吐出来。

那段时间,我整夜失眠,不安。常常梦见自己二宝还是个女儿,我就一直一直生,直到成了老妇人,我苍老的子宫再也孕育不了任何小生命了。

产检是在华侨城医院做的,做心理测试,医生说我有些抑郁,得看心理医生。朋友给我找了个心理咨询师,我一边说一边哭,委委屈屈地哭了一个钟,她收了我800块钱心理咨询费。想着我挺着个大肚子挤地铁去工作一天才多少钱呀?这800块钱可以给孩子买多少纸尿裤……想着想着心疼极了。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过心理医生,就是产检做心理测试,我会有所隐瞒,故意选一些和自己悲观情绪相反的答案,结果出来果然如我所愿。

3

我和孩子的爸爸不在同一个城市,所有的产检都是我一个人去的,那种焦虑与紧张也是我一个人在承受。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我的压力,即使有人关心,我也会怕他们担心说:“一切都好。”其实有时候真的不太好。

预产期那天的b超单我当场吓哭了,胎儿双顶径是99mm,体重是4069+-362g。大宝当时才七斤,我感觉已经去了半条命了。这个最少八斤,我没有信心可以顺产下来。我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是巨大儿,顺产有些困难,二胎,胎位也正,其他条件都很好,也可以试试。还说,“痛是你痛,要你自己决定是顺产还是剖宫产,你要剖就立马给你安排时间。”

我拿不定主意,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地抹泪。我打电话给母亲,说我怕生不出来,宝宝太大了,我想剖,生不出来的话最后也得剖的。母亲问医生怎么说。我说医生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没有主意,我很害怕。映是我的一个闺蜜,她在22岁那年诞下儿子后因大出血抢救无效而死。母亲急得团团转,她也没了主意。她担心我有个三长两短,也担心我万一剖出来的是女儿,生第三胎要隔三五年,到时我就40岁了,生娃将更加困难……

我给弟弟发了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告诉他我两张银行卡的密码,一张留给孩子,一张留给父母;给几个好朋友发信息,祝大家一切都好;请医生给我催产,助产师还是当初那个温柔的女医生,她安慰我不要害怕,医生会帮助我。

我不知道自己痛了多久,在我大出血晕乎乎想要睡过去时,她告诉我睡着了就不是负责任的妈妈了;我请求医生给我剖宫产,她说生了一半了,剖宫产也危险;我乞求医生帮我把孩子的头吸出来,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吸出来,怕有后遗症……孩子的头卡在中间一个多钟,我痛得死去活来,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我又说可不可以不要管我的死活,把孩子取出来就行了,孩子好好地就可以了,我已经不想活了。医生叫我不要说傻话,要相信自己。一个女人生孩子时的无助是刻骨铭心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分走你一丝一毫的疼痛。

婴儿终于出来了,医生说大出血,血就像水龙头的水一样往外喷,我昏昏沉沉没有力气说话。她一边给我止血一边温柔地告诉我:“放心吧,是个儿子,我也是女人,明白你的处境。”我一直渴望有人懂我的心情,当真的有人说懂了却泪眼婆娑。

小小乖肉嘟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第一次抚摸他的脸,我心里想着的是头发和姐姐的一样多一样黑呢。我就好想小乖了,不知道她没看到妈妈有没有哭,恨不得马上出院去拥抱她。

因为疫情,亲友不能到医院探望。小小乖是比我先出院的,爷爷奶奶在停车场接他,爸爸一起回去吃饭顺便给我打包饭。那时,我还在挂针水。我已经记不清打了多少的针水了,补血的药和促进宫缩的药交替着打,我的肚子就迎来剧烈的疼痛,我“哎呦”“哎呦”地轻声呻吟。隔壁床的陪产以为是他老婆发出的声音,轻声问,很痛是不是?她说不是我。

这一刻,没人在我身边,没人问我痛不痛。

4

“我不要小弟弟,为什么要小弟弟?有我就够了呀……”小乖对弟弟的到来是抗拒的。弟弟穿她小时候的衣服,用她小时候的被子,她总是要哭,“那是我自己的被子,弟弟抢我的被子。”我不知道如何要一个三岁小孩儿去接受一个新的家庭成员,更不知道如何告诉她妈妈的时间精力和爱都要分走一半给他。

小乖很倔,还有些调皮。经常看我好不容易把弟弟哄睡着了就故意喊他醒来。一天到晚自己搭配衣服穿得邋里邋遢,吃个饭吃出了忧国忧民的惆怅;夜里十二点还不睡,叫她刷牙把泡沫吃了,洗手洗了一次又一次不肯停下来,衣服经常湿漉漉的;拿了件衣服叫她换,这件不喜欢那件也不喜欢,继续找一件追着她要换,结果追了十几分钟追到了,却滚地上,力大无穷地和我对抗……我在她的倔强与顽皮下一败涂地。一个妈妈的无奈与挫败呈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事件带给我的恐慌,除了当下,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失控感。我害怕她一直如此倔强如此叛逆,我教育不好她,我怕她成长以后在社会上会吃亏。大的还没降服,小的又哭了,我感到特别疲惫。两个娃像玩跷跷板似的,这头按下去了,另外那头又翘了,日子过得鸡飞狗跳,我是惊悚的,愤怒的,无可奈何的。小小乖还小,有些感冒,夜里咳嗽,哭闹,吐奶,我整夜整夜地哄孩子,测体温,喂药,喂奶,换尿包……第二天还要准时起来上班,我感到头很重也很痛,不可避免地跟着感冒了,夜里不停地咳嗽。

没有人知道我被折磨得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害怕过这样的日子,我变得有些悲观。我常常在梦里,听见了风声雨声还有婴儿的啼哭声。我想找个人说说,换来的是你都儿女双全了,凑成一个“好”字了,多好命啊,你还想怎么样?要知足,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福分。这话不仅宽慰不了我,反而让我产生了不知好歹不惜福的愧疚感。

有个一起长大的闺蜜给我打电话,哭得泣不成声。她说羡慕我,此时她已经有了两个女儿,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她说好怕又是女儿,那样就要继续生。

我说不生行不行?

她说如果你的二宝是女儿,不继续生行不行?

沉默代替了回答。

我也曾和我的母亲说起这一路的辛苦,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我娇气,说他们那个年代怀孕8个月看不到路了还要上山砍柴,多少次从山路十八弯中摔倒,都没叫一声苦。我说我知道你们那时很难,可是现在我也难,我也上班,还挤地铁,工作也有许多压力,文案写不出来也很焦虑……她说,都是脑力劳动,有什么苦的,风吹不到,雨淋不到,不用肩挑不用扛。这个世界上最舍不得我吃苦的人都不理解我的心情,我便知道,有些话和谁说都不会感同身受了。

哄女儿睡觉时,故事念了一个又一个,她就是不肯睡觉。我会不自觉地和她吐露心声:“小乖,你可以乖一点吗?妈妈也有自己的梦想,你知道吗?”

“我知道的,妈妈。”我顿时有了一种被理解的幸福感,继而她又说,“梦想是什么意思?”

她不懂,她还那么小,她怎么可能懂,我又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失落中。日积月累中,埋怨在所难免。小乖不听话了,闹情绪了,饭不肯吃了,头发不肯扎了,头不肯洗了,鞋子不肯穿了,出门磨磨唧唧了,所有人都说是妈妈的错,都说是妈妈没有教育好。天知道我有多想教育好她,我开始怀疑自己其实不适合做妈妈。

我的内心住进了一只渴望逃离的小鹿,无头苍蝇一般瞎碰乱撞,日夜奔跑,它不停地撕扯着我,纠缠着我,有时像只愤怒的狮子,疯狂地嚎叫,有时像个不安的婴儿,低低地哭泣。

我不知道我想逃往哪里去,我想给我一天的时间也好,我哪里都不去,就关机睡24小时。

我真的有了一次逃离的机会。春节后,我提前一天上班,孩子们都留在老家,我一个人回深圳。收拾行李的那一个瞬间,我的内心是无比雀跃的,哪怕窗外下着雨,我还是感觉到了阳光。

车缓缓向前,我回头看了看家的方向。我以为我会有松绑了的感觉,却心情闷闷的,很是忧伤。烟雨蒙蒙中,路边的树不停地倒退,我也想倒退,退到孩子们身边,陪他们哭与笑。才刚出发,我就开始牵肠挂肚,怕他们想妈妈,怕没断奶的小小乖夜里醒来哭,想着想着,自己先哭了。

终于明白,做了母亲以后,我再也逃不掉了,不管是身还是心。

5

在我们家还有一个和我同病相怜的女人,那就是我的婆婆。我知道当我上班以后她带两个孩子兼做饭做家务很辛苦,当我真的目睹了这份辛苦以后,内心的震撼还是如触电一般。

那天我下班回来早了点,看见我的婆婆手上抱着我的女儿,背上背着我的儿子。手臂上还挂着个购物袋,里面装着当天的菜。两个孩子肉嘟嘟的,加起来快60斤。婆婆的腰本来就痛,在两个孩子的重压下肯定更痛了。我对女儿说不要叫嫲嫲抱了,嫲嫲腰会折的。她说:“嫲嫲说过的,爱大的,也爱小的。”婆婆和我一样面临两难,一样担心顾了小的,忽略了大的,一样舍不得她难过,怕委屈了小小乖。

我的儿子常常在嫲嫲的背上哭泣或者笑,有时候睡着。我以为在嫲嫲的背上睡着是我们那一代人独有的记忆,此时此刻的我有种昨日重现的错觉。婆婆背着小小乖买菜洗衣做饭搞卫生。我的女儿在旁边玩耍,有时哭闹。我想我的婆婆内心一定也住着一只小鹿,比我心里那只小鹿困得更久更想逃。

女儿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纪,我们的疲惫就很难得到缓解。我开始到处找钟点工以减轻婆婆的负担。

上班时,我能够带上女儿就尽量带着。有时小乖睡在我怀里,我一边抱着她一边敲打键盘艰难地码字。下班了我也第一时间回去,主动洗碗,给孩子们洗澡,喂小乖吃饭,喂小小乖吃喝奶吃米糊,哄他们睡觉。

每一天我都觉得很累,我的明天也是可以预见的累,可能等孩子们长大了,就好了。我也很清楚,等他们长大以后,还是累。就像我的母亲,我的婆婆那样。

在这个家,我没有归属感,哪怕嫁过来已经整整十年。这十年,我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个自己。

婆婆是有体谅我的,她总是在我做一件事时去做另外一件事。比如:我给小小乖洗澡时,她就去洗碗,我给小小乖喂米糊的时,她就给小乖洗澡。她有强迫症,总觉得衣服洗衣机洗不干净,要手洗,常常洗衣服洗很久,我担心她拿去手洗了总是第一时间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洗好了后她看见了会去晾衣服……

倒春寒来得猛烈,我的感冒越来越严重了,白天黑夜都在咳嗽。抱孩子要戴着口罩,怕传染给他们。下班回来,洗手换衣服丢掉口罩,准备给孩子们洗澡,发现婆婆都已经洗过了。饭后,准备洗碗,还没开始收好碗筷,婆婆说你快去冲凉吧。

我们本来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因为有共同爱的人,捆绑在一起,我们都有缺点,有彼此理解不了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认真争执过什么,努力去理解,这终究是一种体谅,我其实是知足的。

我向公司提交了辞呈,和两年前离开工作了十年的报社的理由一样:为了孩子。这一次我比两年前多了个孩子,比两年前多了许多迷茫与困顿。

时间一直在走,我却好像还在原点,面临着同一个选择题,写了同一个答案,没有人告诉我答案是对是错,更没有人告诉我标准答案是什么。

部门的负责人k姐劝我熬一熬,现在经济形势不好。还说:“你现在年纪大了,还带着两个孩子,找工作谁要你呀?你得为自己想想,我们女人得多为自己考虑,反正吃亏的都是女人。”我的心酸酸涩涩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想起一个老师曾给我发过一段话:单位要求女性独立、勇敢、自信,认真细致,富有创意又踏实肯干;丈夫要求妻子温柔体贴、勤劳贤惠,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孩子要求妈妈有学识、知教养、懂陪伴,情绪稳定,最好还是本详解版“十万个为什么”;国家提倡生三胎,医院提倡顺产和母乳喂养;社会提倡女人要经济独立……明明只是一个女人,却活成了千军万马。

我内心那只渴望逃跑的小鹿又在不安地乱撞,我不知道如何安抚它。

6

终于到了可以上学的年纪,女儿蹦蹦跳跳去了三天以后,就给我增添了别的辛苦。每天接她放学的那一刻,她就开始问我:

“妈妈,明天还要不要上学了?”小丫头就会仰着头巴巴地看着我,期待我告诉她想要的答案。

“当然要上学啊。”我回答。她眼中期待的光被我一点一点地浇灭了。我伸手拥抱她,她趴在我的肩膀哭得很悲伤。

我只好给她各种心理建设,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极其艰难的过程。我和她说不上学就不会数数了,她说她已经数到三十了,够用了。我说不上学没有朋友陪你玩了,她就说我可以一个人玩。我说妈妈赚钱很辛苦,学费浪费了。她说那就退回来。我说老师说了不能退了,她说那就换弟弟去上学,她自己在家玩。我答应她会和老师商量,如果老师同意换弟弟去,就让弟弟去,那样就不浪费钱了。她才停止了哭声,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懂事地说,“算了,还是不让弟弟上学了,弟弟太小了,不会走路,会被同学们踩到的。”

她懂事的样子,让我挺心疼的。我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变得很狂躁,这种狂躁也表现在育儿上。我确定是因为我自己不会教,才想早点送去幼儿园。我也很确定她天天在家无所事事虚度光阴让我很焦虑,我希望她在学习,多少耳濡目染一点也好。有一天我叫她打卡学习,她不肯。母女之间免不了一场战争。她哭着说,“你说过的,只要我健康快乐就行了。”我内疚了,此后再没打过卡。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好的时代,却没有一个好妈妈。”这是我很偶然刷到的一句台词。这句台词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震撼。我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如何做一个好妈妈。女儿无助的哭声常常让我无所适从,我在不断重复的矛盾与纠结中坚持送她上学。

每天早晨我都是在床上给她扎头发,在床上给她换衣服穿鞋袜,抱着去小区门口等校车。她一路哭,一路哀求:“妈妈,求求你了,我不想上学,我很害怕。”常常还没有哄她,我自己先心疼得掉泪。

“别哭了,怕什么呀?”

“怕哭。”

哄了半天,终于走到老师身边,她迅速止住哭,大声说老师早上好。我惊诧不已,刚刚哭得凄凄惨惨戚戚的小女孩是我的幻觉吗?

某一天接女儿回家时,路边飞舞着许多洁白的木棉花絮,女儿说一团团一团的,像白云,又说飞在天空中像羽毛。我在木槿花丛中捡了一团。棉絮中间夹着几颗饱满的黑色的籽儿。想起“植物妈妈有办法”,木棉花妈妈的办法和蒲公英妈妈一样的,孩子们乘着风出发……我对我的孩子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我比植物妈妈差远了。就在我无声地叹息中,听见她对我说:

“妈妈我爱你,我小时候也爱你。”路过的风把这句话吹得软绵绵的。

boss直聘一家服装公司的HR给我发来信息,说觉得我的简历和他们的岗位很匹配,问我有没有兴趣过去谈谈。我坦白告诉她,我有孩子,我想要找一份双休的工作,大小周不适合。她说这样薪资会相对应少一点哦,你可以接受吗?我想这也正常,她给我发来公司地址。

面试时,我将女儿送到一一家,一一是女儿的好朋友,已经读三年级了。一一有个弟弟和我们儿子同年出生的,都未满周岁,还不会走路。有一个傍晚,小乖哭着要我带她出去买冰淇淋。我抱着小小乖不敢带她出去,怕她到处跑时我腾不出手来拽她。一一妈妈说姐姐家里有冰淇淋,叫姐姐回去拿。一一跑回家,不一会就带来了冰淇淋。小乖很开心,吃得津津有味,和我说姐姐是好人,从此老黏着姐姐。他们家的人都特别好,我每次面试时,都把小乖托到他们家请他们帮忙照看一下。

“没事的,你安心面试,找个离家近的工作,孩子小,都是这样熬过来的。”路上,我幸福又甜蜜地笑了。我想起许多被理解,被包容,被尊重的瞬间。因为这许许多多的温情脉脉,让我这只小鹿更有勇气在上梅林奔跑。

我一直跑一直跑,记忆跑到了和同事鸿姐相聚的那一天,我听到她的儿子小马哥对妈妈请求:“妈妈,我想要一个妹妹。”鸿姐说:我们家永远不会有弟弟妹妹了,妈妈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没有多余的爱给别的孩子了。小马哥虽然有点失落,还是为自己拥有爸爸妈妈全部的爱感到心满意足。鸿姐是深二代,家境优渥,再养一个小孩对他们家来说没有任何压力。她说她不想生了,孩子对于她来说得有,但是一个就够了。刹那间,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做到马伊琍说的那样,“生育只是一种选择,而非使命。”或许国家开放三胎政策真正赋予我们的是这样一种可以选择的权利,让我们每个家庭,每个女人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有更多的选择权,我们有生的自由,也有不生的自由,有生一个孩子的自由,也有生多个孩子的自由。

白天越来越长了,太阳落山,天边一片红霞。彩田公园的莲雾落下粉红的成熟果子,我把光滑的果子掰开,闻了闻果香。空气暖洋洋、湿漉漉的,像有雾。我变成一只真的小鹿,鹿角上挂着花环,高贵又优雅,蹦跳着钻进丛林,回头,看见一群可爱的小女孩,跑啊、闹啊、跳啊……笑得天真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