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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奔跑的小鹿》的伦理叙事评析

2024-11-07于爱成

牡丹 2024年21期

于爱成,著名评论家,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深圳市文联研究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驻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文学创作一级。

跟作家燕茈的相识,源自一次文友聚会。其中一位老师介绍饭局上一位女孩子说,这是来自河源的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新到深圳工作。被介绍人个子高挑,白白净净,几分温婉和拘束,站起来向大家致意,简单但真诚。觥筹交错大家互敬互喝间,她也安安静静,并不主动跟人攀谈。但来自河源一地、中国作协会员的身份,还是给人留下印记。三、四线城市的作家能写到国家会员,那可不容小觑,必然会有两把刷子。马上加了微信。然后,就看到了燕茈系列的文章,以及她朋友圈的生活。

由此契机,燕茈频频发文章、参加各类比赛,对燕茈的作品,这些年来我就读了不少,大致对她的创作题材、风格、特点,有了基本掌握。比如,她获得第七届打工文学奖头奖的《红星路101号》,是一篇对河源岁月的告别之作,十年,一个地点,一群人,一份事业,也是一份感情,一分收获,一种成长。因为珍惜,所以字字有情,而全篇恍然生动。她的《捡“金”的父亲》,这样一个普通的题材,似乎谁都能写出一定的感人细节和丰富的情感。但她写出了一种奇崛、一种突兀,不仅关乎题材的独特,结构上的极具匠心,而且在于写出来这样一个卑微的矛盾的父亲的深沉的爱——结尾之处,女儿要出嫁了,父亲竟不肯跟她合一次影,生怕他的曾经做过的营生对女儿的生活带来晦气。此时,天地可鉴而天地不言。她写祖母的《老祖已乘仙鹤去》,感人至深,也令人感叹万端:女人这辈子,中国老一代女人这辈子,都曾经这么苦,这么饱经历史、时代、传统加之她们生命之上的苦难。作者以自己苦难祖母的一生,道尽了祖母、中国人的祖母的悲苦。

更全面展示她的散文写作成就的散文集《再见花树下》,呈现给大家的是一位成熟作家的成熟作品。这部作品集在文笔、结构、情感、志趣和方面,都当是自成风格之作。作者对于情感的描写、对细节的把握、叙事的技法和部分散文的“小说化”,都有心得。集子中写情感经历的作品尤其感人。偏理论的文字也能做到有洞见。

燕茈在散文写作方面已有全国影响,小说写作也偶有佳作问世。这篇《奔跑的小鹿》算是作者的自叙传式、口述史式的心灵写作,也是一种接近或尝试进行非虚构写作的努力。这样为这篇作品的文体(体裁)定位,源自对这篇作品叙述手法的一种观察,偏于描述的,那就是散文;一旦加入了情节、动作,动作推动情节出现高潮和冲突,就成为更为繁复的非虚构。这个作品所写内容繁多,围绕生育二胎的来龙去脉、心理活动、生育凶险、养育艰辛以及狼奔豕突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的家庭生活展开。如此袒露一位二胎母亲的心灵历程和困于传统和现实的双重煎熬,在国内近几年的作品中,尚属少见。

万字作品,分六个部分。第一节直面并讲述拖儿带女的职场女性的生存现实,咬牙坚持,与打掉牙混血吞的现实。每天都在坚持,凭借坚强意志——不坚强又该怎么样?也是在这一部分,回忆自己“生一望二”的历史瞬间——生育第一个,计划第二个,当还是第一胎(生女孩)的产床上之时,已经在计划生下一个——第一个生育之苦之难之痛,不影响马上做出再生一胎、务必生个儿子的决定,她背负了家族的养儿育女的责任。这责任,是来自婚姻,也来自传统。成为自己主动的使命。

在第一节的激烈之后,第二节专门来讲作为客家人的传统和身为客家女人的枷锁。这传统,就是重男轻女,就是一定要生男孩。这样的习俗,曾经是中华民族普遍性的一种状况,而不仅仅是客家民系或潮汕民系的专利。想来中国人实则并没有文明太久。所谓孔孟之道并没有能够改变民间的种种劣习、劣根,当然这个劣根劣习也是来自生存的艰难:人不是人!人何尝获得过做人的尊严?而这样的文化(而非文明),尽管有其曾经的农业时代的合理性,却是与普适性价值是格格不入的。世界大势浩浩汤汤,不人道的文化价值总归是要被淘汰的。但在这里,在此时,在广东,在广东的客家之地(也包括潮汕等地),仍然顽强地保存,继续发酵累积,并继续发挥着它的约束和规训之功能。我们的主人公,作者燕茈,彼时彼地(包括此时此地)也正陷于这坚固坚硬的习俗传统的包围。

作为作家的她、知识者的她,现代人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它的可笑而荒谬?但她挣不脱它,它是她的梦魇,是她的枷锁。

第三节讲述生二胎的经历,拼死也要自己生,就是死也要顺产——何其悲壮!如同进入战场,进入刑场,面对生死:真实的生死。为什么?因为燕茈的担心正如她母亲的担心:“万一剖出来的是女儿,生第三胎要隔三五年,到时我就40岁了,生娃将更加困难……”

为了什么?为了谁?有谁知道她、她们的痛苦?这样的一个女人,一种、一群,一个族类。她们仍是困于传统之井里的人,不敢说轻言解放。当然,我们看到了她和她们的无畏、无惧,做了最坏的打算,已经交代了后事,当孩子迟迟生不下来时,她想到的是保住孩子而选择自己去死……这无惧无畏置生死度外的女人、母亲,何其伟大!何其壮烈!也何其惨烈!可这是在当今时代,而不是在民国在古代!这无畏、无惧的对象是生命极限,而不是生命的尊严和权力。

孩子生下来了,是儿子。母子都保住了,燕茈松了一口气。但这才是第一役。后面的养育过程,接二连三还有硬仗要打。

第四节所写貌似轻逸,大宝面对二宝的出生而产生的情绪反弹波动,导致的作为母亲的燕茈由此产生的深深的无力无能和挫败感,由这样的貌似无事的悲剧而产生的反思。她反思,一儿一女的所谓好命,这好命是给人看的,别人看到了吗?看到了又怎么样了?如果说是为了夫家光宗耀祖传宗接代的,夫家的人何在?“夫”何在?这个始终缺席的丈夫、父亲、男人、家族的代表,在作者的作品中似从未正面出现成为主角,一直以背景的方式隐于背后!从而,“我”所面对的就是一个庞大的影子,一个鲁迅笔下的“无物之阵”——她为了这庞大的异物、巨大的背影、恐怖的传统而活着。

从而,如同鲁迅笔下“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般,通过作品所呈现的燕茈的遭际,何尝不让我们产生了更多的联想和反思。但新一代如何想得到她们身边仍然有这样的旧时代,这样的中间物,这样的仍然生存在文化夹缝里进退维谷者?她们知道自己的局限,自己的要害,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宿命,她们认这个命。从而,这何尝不是写出来一种活化石般的命运?

还有,燕茈的作品,也让我们反思母亲是什么?这是燕茈,燕茈的一代和群体所提出来的一个天问,面对的是另外一个无解的难题。为此,文章第五部分写到了婆婆一代的命运,她思考的自然是一代一代女人的命运,从婆婆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也反问一代一代女人(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伦理——母亲是否就意味着无我忘我,为了儿女家庭(必须)付出所有的一切?是否就该当一代一代(从妻子、母亲、婆婆)只为他人活?如同文章中所慨叹的“……明明只是一个女人,却活成了千军万马。”

作品最后一部分写到了自己的女儿,写到了自己对于女儿的爱(为了更好地做位合格的妈妈,给孩子更好的照顾陪伴,她甚至愿意辞掉一份好的工作),这种爱不同于对待儿子,儿子天生有他的传统的后援;这样的爱因为携带了自己作为传统一代女人的局限和清醒,她不愿女儿重蹈自己一代的覆辙,所以给了她最多的宠溺:更好的生活,更多的陪伴,更充分的自由(从作者写到女儿的系列微信短文也能看到)。文章的最后,燕茈以如此抒情的笔触写道:

白天越来越长了,太阳落山,天边一片红霞。彩田公园的莲雾落下粉红的成熟果子,我把光滑的果子掰开,闻了闻果香。空气暖洋洋、湿漉漉的,像有雾。我变成一只真的小鹿,鹿角上挂着花环,高贵又优雅,蹦跳着钻进丛林,回头,看见一群可爱的小女孩,跑啊、闹啊、跳啊……笑得天真无邪。

生之苦,育之苦,在全篇拼尽全力讲述出来这样一个女性困境的故事之后,以这样的一种笔调收尾——一个童话般的、想象的、回归山林化身为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鹿,并以这只小鹿和小鹿身后“一群可爱的小女孩”的意象(象征)来收尾,这该是饱经如何惨痛的挣扎后生出的美好愿望!这小鹿的意象贯穿全篇,形成一个诗化的整体的象征——人啊,今生为人,如此多的苦痛烦恼,如此多的不甘不愿,如此多的不自主不自由!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该当是怎样的奢侈而不可得!

她希望自己是最后的背负传统的一代,而女儿,以及所有天下人的女儿、女人、女性,都会有她们自由的选择。所以替代性地想象化身为自由自足快乐的小鹿之后,她的身后,都是自由的女孩,可以“跑啊”“跳啊”“闹啊”,可以“笑得天真无邪”!

这最后一笔文学化极强的童话叙事,实在以其强烈的厌离心,强化了身为女人的困境,这困境是千百年来中国女性的困境,当今之世的女性正层层挣脱——只不过,自己有自己的局限,有自己的不得已,并不能做到摆脱。

实则,这篇作品,作为一部口述,一个活化石般的示例,讲述的就是当代部分女性的命运。子宫携带者的命运。被文化施予魔咒的群体(部分)的命运

我们可以说,作品以万字的精短篇幅,却完成了一份巨量呈现,一种泣血揭示。这自白式的讲述、口述史般的坦诚和不事雕琢,这清醒的无可奈何,到底还是完成了一篇跨文体的写作——因为有了修辞上的经营和结构上的用心,所以它是散文的;也因为有了行动、动作和话题文化历史的开阔和纵深性,所以它是非虚构的。它是亦此亦彼的,却也是非此非彼的——如此的篇幅,它有它不得不的过于浓缩之处,也有作为读者的阅读期待的不甘。如要写成一个更广阔的非虚构的作品,也许就需要另外一部长篇大作了。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