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时光
2024-11-07郑昊燕
关于秋季节气的排列,最恰当的时序应该是秋分,之前是燥秋,之后是寒秋,且气温起伏变化,都没有此时安详舒适、气韵宜人。
阳光柔软了许多,天空蓝莹莹的,云层渐渐淡薄,风悄悄变得爽利,却没有过分凉,和萧瑟还有一段距离。
四周弥散着好闻的味道,也许是桂花的芳香,也许是糖炒栗子的甜香,或者是蒸红薯的面香、煮老玉米的浓香,有烟火味的空气让人欢喜让人流连,满足感浸透每一个细胞,体验家常滋味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集市上的石榴和柿子,色泽明亮,姿态优美,简直可以当艺术品来看。
如果喜欢齐白石画的爆裂的石榴,肯定也喜欢甜润的籽粒在口中炸开的感觉,这时候才知道好的秋天不一定非得去野外看层林尽染,还可以和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做伴,类似一颗颗玛瑙收进白玉样的碗里,摆在眼前,陋室生辉。
捏柿子也是秋天的另一种快乐。买回来柿子还有些硬,赶紧捂起来,我喜欢每天挨个捏一遍,捡出软和的跟苹果放一起,等待它变得红润透亮,提起来像一兜水,弄破皮就可以直接吸食。
秋分时节的色彩已经丰富起来,只是饱和度还不算太高,黄绿相间,柔和平静。小山稳重,林木内敛,尤其是正在秋收的田野,逐渐坦荡空旷,温暖的土地在等待下一轮播种。农人们丰收之后的闲暇是不会白白度过的,有人要去寻找另一种完美的存在,那便是污泥深处的莲藕。
市场上已有新藕卖,细嫩洁白,上面还带着几片细小的淡绿色浮萍,削皮后可以直接吃。价钱不低,卖藕的人说采藕不容易,是用脚顺着藕节踩着泥找出来的,泥浆又黑又腥。
湖南岸的荷塘,水落泥出,枝梗凌乱,有人进去过的痕迹,枯败的荷叶被采藕人拔去或者溺入水中。
不禁联想到《红楼梦》,众人坐棠木舫去藕香榭的途中,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每每读到此处,都会为李商隐击掌,于无意间相遇喜悦,于孤寂中体验闲情,同时,我认为也是证明黛玉才情过人的最好注解。
当然还有李清照,面对“红藕香残玉簟秋”,即便是“独上兰舟”,也有“两处闲愁”,内心的关注点是“一种相思”,有对方的呼应,让这个凉凉的秋天“月满西楼”。
诗词大家独特的情趣来自精神的力量,能给看到的事物赋予深刻的内涵,有积极心理学的意义,鼓励我们尝试着在每一个细节里寻找美好的感受,其实和跳进泥塘的挖藕人是一样的,看到了背后的东西。
路边的草日渐衰微,成片的狗尾草穗在阳光下越来越透亮,成熟的种子纷纷散落,我顺手撸一把草籽在手里揉搓。还有粗壮的蒿草,依然挺直,根系发达,入土很深,妈妈说俗语叫狼尾巴蒿。
惊喜地发现,在这些草中间有一棵青麻,叶子掉了不少,麻蒴已经发黑,而它的形状还那么好看,像车272a6344c062c65a24fede46c85e48c8ca1ebed2507cb67e933f38beca6e0c98轱辘一样,顶部棱角分明。
即将中秋,用麻蒴压花纹是蒸发面月饼必须用的工具。
婆婆在世的时候,农历八月十五前都蒸发面月饼,还要去野外寻几朵麻蒴。比着笼屉大小形状,把发好的面擀成圆形,一层面撒一层芝麻红糖馅,交替叠压,最上面一层用麻蒴压上花纹,一朵一朵,像刀刻一样。出锅时,暄腾腾的,有两三寸那么厚,晾一晾,切成三角形小块。
大家围坐在餐桌旁,香香地吃着、说着、笑着。婆婆满足地看着我们,眼睛眯成一条缝。
团圆日,在一起吃是表达亲情的媒介,传统节日的食俗既满足了口腹之欲,身心也得到慰藉,哪怕遇到雨夜无月,也无所谓。
期待月上中天,流霜无尘,月亮中的高山凹地的影子能清晰地看到,桂树玉兔的模样也能想象,清辉朗朗,明亮却不直白,令人安定、平稳。
此刻,一年中最好的秋月,正是大家最喜欢的状态。
接下来,一场又一场的雨层层推进秋的寒意,昼夜温差加大,渐渐冷了。
窗外,流风落叶、雨打疏桐,冰凉黏身,适宜窝在家里。我不去外面,秋天就不会被打扰,浑身就洋溢着暖意。
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思索季节的韵律,“一弦一柱思华年”,每一个音节都有意味,心里住着日出日落,不似少年时信马由缰,已经明白花草树木该有歇息的时候,它们不会因为秋天的到来而拒绝重生,明年的那一朵还是不是今年的这一朵,也不用担心。
有经验的人都懂得为明年做准备,妈妈像菜农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种在阳台外面的藿香、紫苏种子收回,她珍惜春华秋实,期待下一季花开。
按说菊花快开了,花博园里的已初露菊英之美,而我种的,枝枝蔓蔓,凌乱无序,仅出几个小骨朵。妈妈说:“三天不在家,不能养菊花,没有好好照顾它,时旱时涝,不打杈、不摘心、不掐多余的花骨朵,任它疯长,跑劲儿了。”
看《闲情偶寄》才知道,要想欣赏到硕大饱满的菊花,非得下一番功夫不可,李渔关于菊花的培养感慨颇多:“菊花之美,则全仗人力,微假天工……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总无一刻之暇。必如是,其为花也,始能丰丽而美观,否则同于婆娑野菊,仅堪点缀疏篱而已。”
其实,我倒觉得未经雕琢的菊花,在自由生长的状态里,才会有“悠然见南山”的意境。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应该是自比旷野的菊花;陶渊明的东篱,不消说,肯定没有精养,自有风骨和气节。
持一支菊花望南山,隐约可见尖尖的峰顶,想起儿时的好奇:南山很神秘,而南山之南更神秘,到底有什么?诗人和画家有情怀,而妈妈说:“有山楂、红叶。”红叶是山间秋景第一要素,古人选择九月九重阳前后登高观赏红叶真是特别准确,早了,叶子还没有变红,晚了,叶子飘落,都不能尽兴。
以前很少见到红叶,我记忆中见到的第一种叶子会变红的树是三角枫,惊喜地在树下捡起一片深红色的树叶,夹到书本里做书签,沾染一些艺术气息。
居住区栽种的乔木不少,只是冬青、香樟没什么变化,柳树、杨树太平常,陪伴得越久越容易忽视。反倒是马路边的法国梧桐树常常让人喜欢,庞大的树型很容易形成林荫大道,被秋雨打湿,金黄的叶片落了一地,偶尔飘落肩头,站在树下,有种拍大片的感觉。
城边小山的秋色是垂直的。远远望去,山顶上的橡树先黄了梢头,黄褐色十分大气;山腰里的槐树和杨树叶子金洒洒的,随风飘落;环绕山脚的花带里,南天竹越冷越红,我忍不住伸手去摘,转念一想还得放手,如今的我应该懂得“存在比拥有更重要”的道理,且让它们红了又绿、绿了再红吧。
小广场新栽了黄栌,圆圆的叶子很有质感,正在变红。记得前年去太行山,漫山遍野的黄栌,阳光下艳丽夺目。有一位摄影师摇摇头:“今年太干燥,叶片上有斑点,不好。”我暗想,都美成这样了还挑剔,他大概追求完美却又拒绝用美图软件。
最喜欢乌桕树,略似心形的叶子在阳光下透着亮,红艳似火。深秋以后种子外皮开裂露出白色的小绒球,“乌桕叶残垂白子,参差早拟是梅花”,点点白花缀于枝头,惹人注目。
石漫滩湿地公园的栈道延伸水中,尽头是湖心亭,适宜看月,不过,要等人流高峰退去之后,“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的意境最美。
晴朗的夜晚,许许多多的星星一闪一闪的,默默注视着我们。多么幸运,还能看见繁星,那片向东南方倾斜的光云,也许就是银河。星星如河水一般流淌,还有声音,是那种微微的“咯咯、喳喳”的声音,似玻璃打碎、陶瓷断裂,把我拉进缥缈的空间,任意幻想。
回到家里,听到的另一种声音是蟋蟀的鸣唱,就在我的窗内。
《诗经·七月》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聪明的蟋蟀一步步向温暖的地方进发。我也奇怪了,门窗密封这么严,蟋蟀是怎么进来的呢?下一步又去哪里?
有人喜欢养蟋蟀,斗蛐蛐儿、听鸣音,开琴社的朋友抚琴吟唱的时候,蛐蛐儿伴唱左右,清亮纯净,韵律优美别致。
我家妞妞的爷爷在世时,年近九旬,不常和外人聊天,喜欢一个人在家读书写字。养了一只蛐蛐儿,装进拳头大小的竹笼里,随身携带。还养有一只黄雀儿,白天挂在阳台上,晚上放在卧室。他曾经说,它们是他的伴侣。
一个老人把昆虫和鸟雀作为他的伴侣,我想,他是孤独的,可他语气诙谐,目光祥和。叔本华说,没有相当程度的孤独是不可能有内心的平和。老人身处晚秋,不惧怕独处,有自己的乐趣,令人尊敬。
国庆、中秋已经远去,接下来属于比较忙碌的一段时间,农人平整土地,播种冬小麦。我也将平心静气,有序工作。
只是秋意正浓,按捺不住内心痒痒的想法。起身走向户外,手搭凉棚,望望天空,有一朵云,可像孙悟空驾着云来了。我知道,适合捡石头的季节到了,似乎看见野外日渐消瘦的溪流,希望能碰到开心的顽石,捡回来置于案头,这秋日的时光便踏踏实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