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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墙面肺子

2024-11-07李晓寅

牡丹 2024年21期

李晓寅,女,新疆伊宁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文学港》《延河》《湖南文学》《西部》等刊,出版散文集《茉莉花开》。

1

我的大学同学小慧是蓝色的狂热追随者,她的裙子是蓝色,鞋子是蓝色,背的包包是蓝色,出行开一辆蓝色的POLO 。甚至,为了蓝色,她来到了伊犁,这是我的故乡,她的异乡。作为异乡人,小慧一来到伊犁就爱上了这座城。她说,蓝色是公主,而蓝色在伊犁到处都是,那么,伊犁就是俗世中的一座宫殿,因为蓝色而飘飘欲仙,散发出一种高贵的光芒。

小慧也是公主,骄傲的小公主。容颜秀美是老天爷赏饭吃,但不用这碗饭小慧过得也很好。她的家人都在民航系统工作。按照某种默不成文的规律,小慧大学毕业即可进入民航局工作。为什么不呢?坐在宿舍高低床的上铺,小慧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聆听我们几个人对于就业环境的分析,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垂至下铺。她的下铺是曹芳芳,一个来自石河子,学习努力但家境平常的女孩子。对面下铺坐着的是我,一个伊犁姑娘,学习不努力家境也不算优渥。仿佛有传心术,我俩同时抬头看小慧一眼,相视一笑,感受到一种公主身上散发出的惬意味道。因为这种惬意,我俩又同时叹了口气,为站在远处、遥不可知的未来。

未来不可预知,但在心中又隐隐能感知。对于一个既不努力家境又平常,nSXbHV2lGl+sT/Vccq0hLg==最重要的是,还不算太美的女孩子来说,前途黯淡似乎是件必然的事情。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遇到一个身心干净、端正善良的爱人,就已经是老天最大的赏赐。

毕业后我就回到了伊犁。这是我出生的地方,脐血之地,时时令人魂牵梦萦,而履历表上所填的籍贯河南洛阳,倒真正成了回不去的远方。我的父亲是1957年来到新疆支边的,当时的支边青年分为两种,一种是根正苗红,心怀理想来到边疆的,一种是家境窘迫,有不得已的原因想换一个活法的。我的父亲显然属于前一种,他是那个年代少见的高中生,酷爱读书,字也写得潇洒俊逸,算得上是一个知识分子。据父亲讲,当初如果不是动了心扎根新疆,自己就会在洛阳拖拉机厂参加工作。那可是一个全国知名的特大型企业,专门生产农业机械。能够留在那里工作,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好的,既能侍奉父母,陪伴家人,又可安稳度日,一生免受流离颠沛之苦。

可他还是来了,怀着一种近乎激情的狂热梦想,历经千辛万苦,一路跋涉来到万里之遥的荒凉之地,只为建设新中国,建设新的新疆。为了梦想的实现,父亲从不畏生活的艰苦,在来疆之初,住地窝子(在地面以下挖的房子),吃苦野菜,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甚至,他将自己伟大的梦想落实到平凡的家庭生活里,体现在对家中孩子的命名中。我家三个孩子,大哥二哥都出生于60年代,相隔仅两年,他们的名字也极为相似,一个叫建国,一个叫建新。不夸张地讲,这两个名字是父亲,不,是那个时代绝大多数支边青年心中的梦想,建设新中国,建设新的新疆。所以,建国,建新,这两个名字何等铿锵有力,又是何等响亮、落地有声。

至于我,我的名字叫清扬。父亲姓丰,因此,我的大名是——“丰清扬”。

2

是不是有点出乎意料?按照那个时代平常人家为孩子起名字的规律,我也应该有一个铿锵有力、落地有声的响亮名字,比如建疆,建设边疆之意。如果嫌这个名字过于男子气,也可以叫建红。红是那个年代最为流行的颜色。邻居王阿姨连生两个女儿,老大叫红卫,老二名红兵。这两个名字不仅具有强烈的时代特色,听起来也自带一种革命豪情。

可是,没有。我那位怀揣伟大梦想的父亲,也是饱读诗书的父亲,他为我起名为清扬。为什么起这个名字,父亲没有对我说起,年幼的我也根本想不起追索这个名字的含义。那时候我最大的兴趣就是与小伙伴们一起在大院内玩耍。踢毽子、打沙包、踩橡皮筋、玩髀石(新疆传统游戏之一,髀石用动物的蹄腕骨制成)……再大一些,我又爱上了与伙伴们一起上街游荡,用大人给的不多的零花钱,在街边的烤肉摊、凉粉馆流连忘返。很容易就感觉到,我所在的城市是蓝色的,小巷里随处可以看到蓝色的围墙、屋顶、廊柱,还有蓝色的窗户,上面有无限蔓延的花草图案与线条。就连伊犁常见的美食里也有蓝色的味道。比如,我最爱吃的蓝墙面肺子,这道在伊犁流传甚广的美食小吃,它位于弯弯曲曲的伊宁小巷内,出现在刷有蓝色围墙的维吾尔餐厅里,一碗加了小葱、香菜、蒜末、油泼辣子,当然还有羊肺与米肠子的面肺子,是整个餐厅的灵魂。它所弥漫出的独特风味,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则非常不喜欢。

可是,蓝墙面肺子何以会被叫蓝墙面肺子,是否只是与蓝色围墙有关。这其中有没有一个旖旎的故事,是否需要追溯一段遥远的时光。这些,我都不得而知。自从嫁给锦生后,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蓝墙面肺子了。

锦生是我的丈夫,开公司的生意人,也是我生活中的老板。哦,忘了说,此时距离我们大学毕业已有好几年了,这其中的经历,仿佛都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小慧如我们所愿顺利进入民航局工作,一年后,又如我们所愿,嫁给一位英姿飒爽的飞行员为妻。结婚时她邀请我们几位舍友参加,而出于一种微妙的女性心理,我没有去,这其中有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的原因,更多的是什么,我想是人类心灵深处共有的嫉妒心。真的,凭什么我们尚在艰难的求职途中,她却可以轻易获取普通人苦苦追寻的幸福。

当然,这些“怨妇”式的语言,我没有吐露给任何人听。只是将它们写进日记里。那时候我在伊宁市一家贸易公司做文员,这已经是毕业后换的第三份工作。工资微薄,每周仅能休息一日,不能忍受的是每晚陪客户喝酒应酬跳舞,夜总会内灯光昏暗,言语暧昧,最令我尴尬的是每逢中场必有的“温馨一刻”,舞场在突然间变得一片漆黑,男人趁机将怀中的女伴搂紧,肆无忌惮上下其手。在经济发达的南方,这种行为又被称为“咸猪手”。如此大胆、色情、猥琐,我却不能激烈地抗拒,原因很简单,在涉世之初,我就已明白了生存的不易。

美食是最能治愈心灵的良药。常常在宿醉后的第二天早上,来到距公司不远的蓝墙面肺子店,吃上一碗酸辣爽口的凉拌面肺子,2.5元一碗,用竹签扎着,可以坐在椅子上吃,也可以站在院子里,如同吃烤串般随意地吃。我也不明白,伊宁市的面肺子店众多,为何独独对蓝墙面肺子情有独钟,也许是因为它的口感独特,也许是只有这一家面肺子的口味能触动我年少的记忆。哦!那时候父亲还在,我是备受宠爱的花季少女。我时常这样黯然神伤地想。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90年代末期,互联网开始普及,并逐渐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在我的记忆里,那也是个开放、拜金、充满激情的时代。距离伊宁市70余公里,与哈萨克斯坦隔河相望的霍尔果斯口岸迎来发展的黄金时期,边民互市贸易经济效益每年成倍增长,诞生了一大批百万富翁。赵锦生就是其中之一。

3

作为一个普通家庭出生长大的女孩子,我是父亲播撒在伊犁大地上的一颗种子,自诞生那日起,就注定了我是这片土地长久的居住者。我的父母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的青春年华。这是一座移民的城,拥有哈萨克、维吾尔、汉、回、锡伯等不同民族,整座城市风光秀丽、空气湿润,瓜果鲜美,民族风情浓郁,有着“塞外江南”的美誉。从全国各地支边而来的青年定居于此,河南、河北、广东、广西、上海、江苏、湖南……居住的久了,谁也不愿意轻易离开。等过了50岁的年纪,他们索性也就断了回乡的念头,一心一意生活在这里,将伊犁当作永久的家。

遗憾的是,我的父亲没能在这片土地上活过50岁。我大学毕业那一年,他因肺心病不幸离世,曾经说过的话语也因此未能兑现。我一直记得,他说会在我成年后告诉我“丰清扬”这个名字的来历,也会带着我回洛阳看看,那是他的故乡,我的籍贯所在地,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地方,有着5000多年文明史、4000多年城市史、1500多年建都史,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父亲的去世如同一把利刃,斩断了我对未来的憧憬。我曾经希冀通过父亲的社会资源,进入体制内工作,再不济也是进入父亲单位,一个不大不小,但很安稳舒服的事业单位。如今父亲的骤然离世,使这一切化为泡影。失去伴侣的母亲伤心欲绝,精神变得恍恍惚惚、凄凄哀哀。她长久沉溺于失去伴侣的悲痛中,身心俱疲,根本顾不上去管才走出大学校门的我。

三个月后,在克拉玛依油田工作的大哥建国回来接走了母亲。彼时他已在克拉玛依有了一个温馨的家,大嫂性格贤淑,刚满半岁的小侄女天真可爱,也正需要奶奶的照看。我们一致认为,换个新环境,与小孩子相处有利于母亲精神的恢复。临走时大哥问我愿不愿意与他一起去克拉玛依,他可以在油田上帮我找个事做。我茫然地摇头,从内心深处,我依然舍不得离开伊犁,这是我的出生地,也是埋葬我亲人尸骨的地方。而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与你的亲人血肉发生联系,就会成为你难舍的故乡。

赵锦生就是在那时走入我的视野的。他那年刚满四十岁,在霍尔果斯口岸做外贸生意,貌不惊人,资产却惊人,是我们公司重要的大客户。每次从口岸来到伊宁办事,公司杨总都要请他在解放西路外经贸局附近的“南海渔村”吃海鲜,那可是90年代伊犁最豪华最昂贵的酒店,吃完饭直接去楼下的KTV包房Ezns0y4auAYzOkzQA60O/pw8Q1gesXvSO71T+MEPfOA=跳舞唱歌,包房门口一溜儿艳妆的公关小姐,个个风姿绰约,身材与容貌无可挑剔。那时还没有八项规定,可以敞开了吃喝,敞开了玩乐。本地人招待朋友有这么一句话—吃饭靠肉、娱乐靠酒,酒是吃喝玩乐的灵魂。

我没有什么酒量,可是因为年轻吧!每次陪客户吃饭喝酒的都是我,而在酒桌上,多少总得喝几杯,等到喝得晕晕乎乎,在楼下的KTV跳舞唱歌时,对于客户的“咸猪手”也就视若无睹。也是在这一次次的应酬里,我对男人的感觉变得越来越糟,在我看来,外表再道貌岸然的男人,也抵挡不住新鲜刺激的诱惑。

如果这时候有人请我唱歌,我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一则可以避开那种尴尬的场合,二则我对唱歌也确实有兴致。我会唱不少流行歌曲,其中毛宁与杨钰莹合唱的《心雨》最为拿手。一次在点歌的时候,我还没有说出《心雨》这个名字,就听见身边有个男人说,咱们点这个吧,《心雨》!我转过头,是他,赵锦生,个子不高,40上下的年纪,微胖,肿眼泡,头发有些谢顶,看上去略显老相。KTV内人声嘈杂,说这句话时,他离我那么近,几乎是用唇对着我的耳,有一种自来熟的亲近。我注意到他呼出的口气非常清新。

4

那天我们的合作非常愉快,歌声赢得了KTV包房内的一片掌声。这个赵锦生,虽然年纪比我要大十来岁,相貌也显得平庸,可是他的声音异常动听,有一种撼动人心的磁性。在唱《心雨》开头的那几句“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我们甚至对视良久,仿佛对方就是那个自己深深思念的人。

这一次合作之后,每次赵锦生来公司办事,吃饭时杨总都要叫上我陪他。我不知道这是赵锦生的意思,还是公司的有意安排,只是隐隐感觉到,这个赵锦生在有意与我结交。因为每次见面,他都会给我带一些礼物,都是来自口岸的进口商品,有土耳其的巧克力、格鲁吉亚的红酒,还有说不清产地的首饰盒,样式华丽,盒子上镶嵌有五彩璀璨的宝石。宝石当然是假的,我却暗暗希望它们是真的。对物质的热爱与钟情由此可见一斑。

这些礼物中,最喜欢的是俄罗斯套娃。那是一种由木头制成的玩具,由一个大娃娃套9个小娃娃组成,每个娃娃都手绘有不同的图案。逐层打开,最后发现,最小的娃娃如同一个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颜色鲜亮,笑容可掬,有趣又可爱。在众多礼物之中,我为什么会对俄罗斯套娃情有独钟,我想,这与所居住的小城伊宁有关,伊宁市受俄罗斯人的影响很大,俄罗斯人在伊犁定居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伊宁市有全国唯一一所俄罗斯学校,里面出没着的少男少女有着如俄罗斯套娃那般俊美的容颜。

那些日子,心情是愉快的,也是矛盾的。不得不说,不是赵锦生本人,而是他的礼物打动了一个少女敏感的芳心,而一切都是从接受第一件礼物开始的,一旦你接受了第一件,就会接受第二件、第三件……最后,接受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接受反而不正常。可能我的心思都放在礼物上了,对于赵锦生本人,我并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婚姻状况,以及受教育程度。相识半年来,对他的了解,不及他对我了解的一半那么多。

周末我们又照例在“南海渔村”小聚。这家酒店的生意非常好,菜式、服务、环境俱佳,而且,还有我们这样的老客人追捧。所以,包房常常是满的,不预订很难坐进去。在这个颇有名气、颇有门槛的地方吃饭,人的心情很容易愉悦起来,何况,又是周末了,每个人都很放松。点菜时,杨总让大家点自己最爱的菜式,那当然是挑最贵的点,比如阳澄湖的大闸蟹,烤黑虎虾等,我却点的清淡,只是一道香菇炒青菜。同事们都笑了,说我是为公司省钱,为杨总省钱,我可不想与那个最讨厌的杨总扯上干系,连忙解释道:“我是北方人,吃不惯海鲜。”

赵锦生坐我对面。不知为什么,那天他对我格外关心。他说:“小丰,你老家是北方哪里的?”

我连忙微笑着回答:“是河南洛阳的,只不过我从没回过老家,算是个地地道道的伊犁人吧!”

“哦,这么巧,我老家也是河南的,不过在开封。咱俩是老乡啊!”赵锦生看着我,有些兴奋地说。

话还没说完,服务生已开始上菜。今晚的菜肴花样丰富、味道也格外鲜美。同事们却无心品尝,他们哄笑起来,让我与赵锦生喝个碰杯酒。并说:“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

赵锦生却没有马上端起酒杯,他又接着问:“小丰,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一定很有文化吧!”

我愕然,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想了想,我说:“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是工程师,生前倒是爱读些诗书。”

“是了是了”,赵锦生拍拍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们几个人说:“《诗经》里说,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清扬是形容女孩子眉清目秀容颜美,用在小丰身上多么合适。”

我有些吃惊,这是我第一次在酒桌上见到生意人谈论《诗经》,也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听到男人赞我眉清目秀容颜美。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生意人都是庸俗不堪只看重钱财,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人群中可以忽略不计的个体。赵锦生是第一个说出我名字来历的人,也是第一个夸赞我容颜的男人。而一个女人,无论她外表有多么平凡,内心深处,恐怕都有一个当美人的梦啊!锦生的赞美极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再加上周围同事的撺掇,我拿起酒杯,里面是满满一大杯白酒。这是我第一次在酒桌上主动给男人敬白酒(平时都是喝红的),可是我竟然一口气全部喝完了。

接下来的K歌自然也少不了喝酒,不过换成了啤的。酒连着酒,歌连着歌,不知不觉,我就有些醉了,喝到最后,包房里只剩下我与赵锦生。曲终人散时,锦生问我愿不愿意去他房间休息一下,他的房间就在“南海渔村”上面。我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明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其实我并没有喝醉。可我还是轻易就答应了,并将自己的任性推托给了酒。这恼人的酒啊!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右耳的珍珠耳钉少了一个,那是发第一个月工资时送自己的礼物,价格不高,只有几十块吧?真的丢了我也不会在乎,可是与他在一起,与一个刚刚发生了关系的男人在一起,与一个有钱的男人在一起,我忍不住就做出一副心疼的样子:“都怪你,都怪你昨晚……”与其说是嗔怪,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小女人的撒娇。

锦生怎么能不明白这一套呢?他是那样一个聪明的男人,只不过外表显得憨厚,有时我觉得他像童话里的圣诞老人。老实说,他不符合我心中对爱人的标准,与他年龄相差也太大。不过,他有钱啊!如果他一贫如洗,我才不会在还不了解他底细的情况下,贸然与他上床。我不是没酒量的女子,更不是圣女,大学时期对于小慧优裕生活的艳羡,毕业三年来在社会艰难的辗转,面对“咸猪手”时的尴尬与无奈,都使我明白了金钱的重要性。失去父亲的我,深切地感受了生活的残酷,迫切地需要一个能渡我上岸的男人。而赵锦生,无疑是此时在岸边出现的最合适的男人。是,或许他不是令我心动的,却是最合适的男人,最适合我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上班。锦生带着我上街,不仅给我买了售价是原来那副珍珠耳环价格十倍的耳环,还有商场里我早已看中却一直没有能力购买的漂亮裙子。路过商场一楼的老凤祥金店时,锦生问我要不要进去看看,我迟疑了一下,昔日朴素的学生生活突然浮现在眼前:一个黄昏,天边堆积着大片绚丽的晚霞,我与曹芳芳、小慧三人在宿舍闲坐聊天,曹芳芳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突然指着小慧手腕上的镯子问:“这,这是真金的吗?”

小慧的回答我至今记得。她坐在铺着蓝色床单的上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另一只手手腕上的金色镯子,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真金的。上周我与爸爸一起逛街,看到这个老凤祥金店的镯子觉得好看,实心的,分量也不重,也就五十克,没多少钱。爸爸看我喜欢,当时就刷卡买下来了。”

说这些话时,小慧没有流露出任何自得的表情,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真金的,五十克,没多少钱,这些词语看似平淡无奇,用她那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却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这力量是小慧不经意吐露出来的,实际上也是金钱的力量带来的。我是第一次感受到金钱的魔力。

如同着了魔一般,我的双脚不由自主走进了凤祥金店。是,我没有父亲,可我有个“糖心爹地”啊!而正如我所愿,一只老凤祥金手镯就在柜台里面等着我,没有花样,光面的一条,看上去简单素雅,有古朴的感觉。

穿着工装的店员殷勤走过来,问我要不要戴上试试。我摇摇头,问她,这只手镯有多少克?

店员俯身看了一下手镯上的标签,笑着说:“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克。”

五十克,真是天意。我点点头,尽量学着用小慧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就是它了,也就五十克,没多少钱。”

5

与锦生交往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锦生再来公司时,杨总见到他就开玩笑,说:“中年男人三把火,升官、发财、死老婆。赵总全都赶上了。”这是一句老话,旧社会流传下来的,格调不那么健康。锦生的脸色有些难看,我却暗自庆幸,死老婆也好,离异也好,总之他是单身男人就好。我可不愿意与有家室的男人纠缠,那是一桩相当丢脸的事,丢家人的脸,丢我自己的脸。

第二年我们就结了婚。按照锦生的意思,结了婚,我就待在家里,不要再去贸易公司上班。他说,何苦为了那几斗米而折腰。我单纯地认为,这是他不愿意让我为了生计每晚陪客户应酬跳舞,因为,这也是我不愿意的。所以,我心甘情愿地辞职,住在锦生在市内新购置的一所大房子里,享受全职太太的悠闲生活,并将此当作是锦生对我的一种爱护。

老实说,在开始的那一两年内,确实是非常快乐,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的假期,拿着大人给的零用钱,四处闲逛。与之不同的是,因为有了锦生的供养,手中的零用钱极为丰富,不仅仅是在街边的烤肉摊、凉粉店流连忘返,还能肆意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包括女人钟爱的首饰、衣服、化妆品,以及种种奢侈品。

奇怪的是,可以选择的东西越多,感觉需要的物质越来越少。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呢?比如——蓝墙面肺子。这是我最喜欢的伊犁小吃。被蓝色围墙围住的小店每日里人声鼎沸、食客众多。面肺子特有的腥香、馥郁似给人当头一棒,每逢路过,口水都会不争气地从嘴里涌了出来。

可是锦生最厌恶的食物竟然就是面肺子,不仅自己从来不去吃,也不允许我去吃。

我可以理解锦生对面肺子这道美食的厌恶。不仅是锦生,许多从内地过来的人都受不了面肺子的腥膻。的确,如果你目睹新疆人制作面肺子,会误以为闯进了手术室。面肺子、米肠子,其实都是用羊下水制作的美食,却又不止羊内脏这么简单。面肺子是经过人工改造的羊肺,其改造过程不亚于一台手术。首先将一颗血色的大肺,通过浸泡、清洗,用调制好的面浆灌装而成一颗饱满、全新的肺,在制作过程中,如果把肺戳破了,手术立马宣告失败。而米肠子的制作呢?更是将羊下水的混沌与莽撞发挥到极致,当搭配羊杂碎和大米的米肠子一锅而出时,会给人带来视觉和味觉的双重震撼。许多人都是受不了这种震撼,不敢,也不愿意品尝这种独特风味。无疑,锦生就是这许多人之一,不过他的身份不一样,他是我生活里的老板,我很明白,唯有对他言听计从,才能换取衣食无忧的生活与让人上瘾的物质满足。

然而,我毕竟是个土生土长的伊犁人,内心深处对于蓝墙面肺子的渴望还是会时不时袭上心头。我试着将这份渴望写到纸上,一起写下来的,还有隐藏在字里行间只有自己才清楚的懊悔。

真的,嫁给锦生后,我才发现,嫁给有钱的中年男人,其实是件相当消磨人的事。我不能去吃蓝墙面肺子,不能随意外出,更不能对他的夜不归宿说三道四。最让我不能释怀的是,锦生去世的妻子给他留下一个孩子,是女孩,名叫小娇,实际上她也确实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锦生相当地宠爱她,为了不让这份爱有缺失,他决定再婚后不再要孩子。为此我流过两次产,每次流产对身体都是极大的损伤。我渐渐意识到,年轻时的选择并不明智。

还好,有我写下的那些文字陪着我,它与美食一样,都是治愈心灵的良药。开始是在伊犁的报纸上发表,写得多了,就成了一种习惯,每天不写点什么,就觉得虚度了这一天。将这种感觉告诉锦生,他满意地点点头,认为我终于找到了一件感兴趣并且守妇道的事。为了奖励我,他大方地表示,等我写得足够多了,就给我出本书,名字由我来定。我想了半天,说,就叫《蓝色诱惑》吧!蓝色在伊犁随处可见,而诱惑,也在生活中随处可见。比如年轻时收到的那些礼物,那只俄罗斯套娃,那个熠熠生辉的黄金镯子……它们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6

小慧来伊犁了,她是看了我寄给她的那本《蓝色诱惑》之后,来到伊犁的。

如故事一开头讲的那样,四十多岁的她依然是蓝色的狂热追随者,她的裙子是蓝色,鞋子是蓝色,背的包包是蓝色,独自一人开一辆蓝色的POLO,穿过绿色的果子沟、蓝蓝的赛里木湖,千里迢迢来到伊犁。

在路上她就给我发微信,说要去看六星街。我当然听说过六星街,那是一片六角形的街区,位于城市北侧,历史悠久,民族风情浓郁,如今经过更新改造提升,已成为伊宁市的城市旅游新地标,时不时在新媒体视频里高调亮相。每个来到伊犁的人,都要到六星街走一走,否则,就好像没有到此一游。

我俩约好在六星街的中心广场汇合。我去的时候是下午,阳光和煦,广场上有长椅供人歇息,还有三套马车铜塑像,马头正对的方向是俄罗斯风情园,明黄色的外墙配上墨绿色的木窗俏丽又显眼,路边树荫下立着一个俄罗斯姑娘举着面包的彩塑。我站在那里,拿不准一会儿是请小慧吃俄罗斯面包,还是去大名鼎鼎的“古兰丹姆”吃冰淇淋。

不知是什么原因,等了半小时仍不见小慧出现。给她发微信,她说路上堵车,让我先到处走走,于是我开始了一个人的六星街之旅。说句实话,对于这个六角形的街区我不是十分了解,感觉这里像一个环环相连的迷宫,街道曲折,小巷密布。漫步其中,让我想到了少年时期的伊犁,处处可见刷着蓝色围墙、屋顶或门柱的庭院。如今这些庭院已成为这个城市的无价之宝,它们出现在六星街,如同一处处艺术展示中心,不经意间触动每个人生命里最珍贵的记忆。我突然想起了那些年轻时的日子,想起了蓝墙面肺子。哦,我有多少年没有尝到它的独特风味了。生命正如张爱玲所说—是一袭华美的睡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7

小慧来了。多年未见,她还是那样漂亮。吹弹可破的肌肤,海藻一般浓密漆黑的秀发,浑身散发出公主的神采,一看就是没有吃过半点苦。有些人天生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我俩在六星街的蓝色庭院大门前紧紧拥抱,同时热泪盈眶。街道边的小店放着陈奕迅的《十年》,歌曲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们的心声,我们经历的,不止一个十年。时光如野兔在荒野里疾走,它改变着我们每个人,包括容颜,包括欲望,更包括对于生活的认识。

出乎意料,对于我的提议,去吃大名鼎鼎的“古兰丹姆”冰淇淋,或者是俄罗斯面包房的面包,小慧都不感兴趣,她想去吃我在书中提过的蓝墙面肺子。她笑着说:“我就是冲着蓝墙面肺子,才来到伊犁的。而且,来之前我就做好攻略了,知道六星街就开有一家蓝墙面肺子的分店。”

我有些懵。说实话,在伊犁生活了几十年,但真不知道它的变化如此巨大。蓝墙面肺子都开到六星街来了,身为伊犁土著的我却并不知情,可见我的生活有多么闭塞。

我与小慧手拉手走在六星街的小巷内,湛蓝的天空下有鸽子飞过,哨音清亮,老人坐在大门口的木凳上晒着太阳,孩子们在玩耍嬉闹。而在前方,就是熟悉的蓝色院墙,蓝墙面肺子几个大字悬在院墙之上。凉风吹过,我甚至闻到那股酸辣腥香的味道,一瞬间眼眶似有泪涌出。

坐在亲切朴素的小店内,我与小慧说起了多年前的校园生活,说起了曹芳芳,那个努力上进的石河子姑娘。据小慧讲,曹芳芳毕业后留在乌市,现在在一家国企任财务总监,考取了好几个证,算是功成名就了。小慧接着又说:“你也不错啊清扬,出了一本书,成了作家了。”我很尴尬,这本书是用锦生给我的钱印的,如果小慧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我只有说:“什么作家。数我混得最不好,家庭主妇一个。哪像你,要什么有什么,我最羡慕你了。”这些倒是真心话。

小慧突然停住说话,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说:“清扬,你还记得巴拉吗?”

我摇头。巴拉,这好像是个维吾尔族男士的名字,对于他我没有半点印象。

小慧垂下头,面容羞涩,一瞬间又回到十八岁。她说:“巴拉是我的初恋,在咱们学校隔壁的警察学院读书,家也是伊犁的。只不过我从未对你们说过。”

哦哦……我突然想起来了,曾经有好几次见到小慧在校园里与一个维吾尔族男生肩并肩行走。维吾尔族多美男子与美少女,这个男生也不例外,他个子高大、五官立体、面容英俊。与小慧走在一起,堪称一对璧人。

原来如此,面对小慧的怅然,我只有开玩笑地说:“你这么喜欢蓝色,喜欢蓝墙面肺子,当初真应该嫁给巴拉来到伊犁。”

小慧叹口长气,我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忧伤的表情:“你以为我没有这样想过吗?毕业时的我多么迷惘。巴拉是我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失去他我再不会快乐。可是他没钱,我也不能跟着他过没钱的日子。我没有那份勇气。”

说完,她转向我:“说说你吧,你怎么样?过得可开心如意。”

我摇头,眼睛望向窗外。蓝墙之外,盛开着艳丽的蔷薇,它们在六月的清风里轻轻摇曳着,整个街道充满着田园诗意。这真是一片美丽的土地,值得我们的父辈当年怀揣激情与理想来到这里,付出毕生心血热爱它、建设它,直至献出生命。他们的一生虽然清贫,但是无悔。而我们呢?作为父辈生命的延续者,我们的眼里却只有物质,只有金钱。这样可怕的事实,是我们失去了赤子之心?抑或只是命运荒谬的玩笑。

面肺子端上来了,烤肉端上来了,卡瓦斯也端上来了,金黄色的液体在玻璃杯内闪烁着晶亮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要一饮而尽。我的故事也如眼前面肺子的香气一样徐徐展开——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吃过蓝墙面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