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蝉
2024-11-07任芳
任芳,河南济源人,济源市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报刊及公众号平台。
蝉,本地人把它的幼虫叫“泥牛”,蜕皮后叫它“马知了”。进入夏季,柳树在叫,杨树在叫,楝树在叫,窗外的栾树也在叫,音色明亮,曲调高亢,旋律单一,天地都是它的舞台。蝉在歌唱,绝对的主角。立秋之后,鸣声渐弱,走向生命的尽头。
去年夏天,蝉叫得早,数量也多,我家附近有一片小树林,每天从早到晚,此起彼伏,穿心掠肺。心情舒爽时,直觉其声悦耳动听;心情不快时,天籁之音也让人抓狂。我就是这样,情绪时静时躁,经年纠结度日。
犹记某夜,又至小林,草丛里隐约传来窸窣之声,打开手机电筒,仔细搜寻。哈,在这儿!它匍匐在草丛间,已经蜕了皮,舒展着一对透明的薄翼,头宽尾尖,两侧眼睛稍显突兀,全身黑色,长约一寸左右。令人震惊的是,这样弱小的生命居然可以在日间一刻不停地演奏,无论是饮水时还是走动时。整个夏天,它就只做这一件事情,可见每一个生命都不容小觑。
这小只好好的,如何就陷落于此,是飞行途中筋疲力尽?还是刚钻出地面不久,迷失了向上攀爬的路?我想不会,即使那样,它有翅膀,它会飞起来的。我蹲着,看着它一会儿振翅扑腾,使劲挣扎;一会儿筋疲力尽,喘息小憩。我想帮帮它,轻轻捏起来,放到附近的树干上。它许是刚完成蜕变,尚未恢复元气,身体虚弱,根本就抓不牢,晃悠一下,又跌伏于地。我只好把它放回草丛里,愿它在谢幕之前,不被行人无意间踩成肉饼。
次日晨起,我专门来到这片小树林,阳光透过树梢,碎银般洒落一地,我呆立着,茫然四顾。高大的白杨直冲云霄,密密匝匝的叶子,树干上无数只眼睛冷冷地看着我,草丛里、树干上遍寻不见昨夜那只蝉。事实上,究竟在哪棵树下发现的它,我已无法确认。一只蝉,消失了,在我的眼皮底下,或者说在我的手掌里。我应该可以拯救它吧,但是我放弃了。
可是亲爱的,我拿什么来拯救你?生命不是早一点儿,就是晚一点,最终都会归于寂静。既然结局都一样,过程似乎就不重要了。这样想着,一丝悲凉涌上心头。轻率做出的决定,却是一个生命的全部。我似乎太残忍了些。
一只小小的蝉儿,它的降临着实不易。
19世纪法国的昆虫学家、文学家法布尔说它们“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生命中多半的日子都在黑暗的地下,三年或五年,甚至更长。北美有一种蝉,地下蛰伏整整17年,一朝破土而出,来势迅猛,潮水般汹涌澎湃,成为灾害。资料显示,今年美国东部就遇到了百年一遇的“周期蝉”超级大爆发,上百亿只蝉在短期内集体出土,铺天盖地,它们汇集成雄性群体合唱团,特立独行的演奏令附近居民一言难尽。也让我国部分好食者亢奋不已,放言出国收购,将国内的知了猴价格打下来。周期蝉为什么会扎堆出现?众说纷纭,最经典的理论认为,是为了避免被敌人捕食。这里不单指人类。蝉自是站在生物界食物链的最低端,它本身无毒,也没有尖刺防身,飞行速度又慢,面对捕食者几无招架之力。其他的昆虫好歹还可以依靠保护色躲避一下,它可倒好,放声高歌,吸引另一半的迫切之心,唯恐天下不知,完全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怎么办?为了繁衍和生存,蝉孤注一掷:“蝉”海战术。以遮天蔽日的数量来宣战:只要我足够多,你就吃不完。这是一种断腕的悲壮!
除此之外,它还打起了“周期战”。数量的增加和周期的拉长,使蝉的面世有了波动和曲折,有了不可预期的未知性。这令捕食者无法掌控,有时候吃饱了撑的,有时候纷纷饿死。我不得不佩服,自然的伟力和蝉儿的智慧,似乎听那叫声里,都裹挟着一丝狡黠。
中国人餐桌上的美味,却把美国人的日常搅得鸡飞狗跳,这其实与两国的文化差异有关。美国人崇尚个人主义,更多关注自然对人类的影响;而中国则提倡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并且善于发现新的价值,探索新的方向。我更钦佩于后者,智者胜。
多年之前,我也写过“蝉”,那时还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洒脱和轻松。今天的我,可能自己也在黑暗中徘徊许久的缘故,我对蝉怀着隐秘的同情,自觉与它同病相怜,我可以感受到它们的痛苦。为那经年累月的黑暗,不知前程的迷茫,和那重见光明的喜欲狂。
庄子《逍遥游》有云“蝼蛄不知春秋”,蝉的生命没有春秋,只有酷暑,只有短短的一个夏季。而它却在这短暂的三个月里尽情释放,展现最璀璨、最美好的姿态,奏出最激昂、最豪迈的生命乐章。对比之下,我50年的漫漫人生,或许都不抵这数月精彩。
蝉的一生,短暂而热情,它淡泊世事,清贫乐道。曹子建《蝉赋》中“实淡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就是它的写照。细想确实如此,无论外界如何喧嚣,纷争如何激烈,它晨起酌清露,栖身翠叶间,陶醉在自己的歌喉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逍遥自在。但它又是倔强的,“霜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秋霜湿重,风凛雾浓,蝉翼轻薄,再难扇动,它也依然挑了高枝,骄傲地立上去,饮一杯寒露,留一身清气,在萧瑟的秋风里沙哑低沉地嘶鸣,直至从枝头掉落,生命终止。
蝉在我国有深厚的文化渊源,地位堪比龙凤,在新石器时代出土的文物里就有玉雕的蝉。玉含蝉的文化起源于战国,在汉代时最为兴盛。贵族们活着时佩戴蝉饰,死后嘴里也含着蝉。古人认为蝉蜕于浊秽,羽化重生,浮游于尘埃之外,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品格高洁。
广场西北侧,也有一片杨树林,华盖入云,枝阔叶繁。因其常常林静人稀,故而最喜到那里晃悠,背靠大树,闭目凝神,任思绪随意飞扬。但每年八九月份的夜晚,它就不属我一个人了。晚上7点到10点左右,会有一拨拨的人汇聚这里,手执电筒,围着一棵又一棵树,上下左右、转圈扫荡,他们在捉刚钻出土、爬上树的蝉蛹,只为贪恋口舌之欢。乃至于人的数量远远超过蝉,时而会传来一声惊喜的尖叫,那是得了手。近些年,从夜市摊到高档饭店,餐桌上经常见到它们为人类的献身。应运而生的,山间、郊外竟有专门的养蝉基地。我老家那边的梨园,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每每此时,夜晚的梨园内外,车来人往,热闹异常。
当欲望恣意生长,又有什么能躲过人类呢?蝉越来越少,城市土地硬化是其一,人捉来吃是更重要的原因。而人类,面对命运的转折,也一样不能逃避,只能无奈或被动地接纳,适者生存或者优胜劣汰,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
隔着时空的距离,我看到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五年前,我从单位离开,放弃一成不变、一眼望到头的人生轨迹,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结识不一样的人群,经历不一样的人生。最初在小区后的夜市租了一个摊位,售卖外地发过来的小饰品,苦熬了一个月,结束练摊。两个月后因病住院,接受手术和心灵的重创。休整半年后,春天来了,和朋友合开了一个加盟店,日子忙碌充实。
给客户送外卖的路上,会经过一片小树林,时值盛夏,那蝉叫得呀,惊天动地、振聋发聩。送完外卖,有时候我会在树林边停歇片刻,听听蝉鸣,想想自己。彼时的我,身份很有趣,一度让我很不好意思,上班时一直在办公室做文职工作,一下子反差这么大,有点不适应,甚至有点羞涩。后来我想明白了,从柜台里到柜台外也就三尺距离,一样站在祖国广袤的土地上,勤勤恳恳,自力更生,劳动者是光荣的。“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一只蝉在头顶充满激情地歌唱,不知疲倦,像极了那时的我。
接受了蛰伏的自己,外卖路上流光溢彩,漭河边的垂柳、汤帝桥的夜月、新开的店铺、有趣的广告、发型奇特的帅哥、惊鸿一瞥的美女、轰鸣而过的摩托、牵手散步的老人……光怪陆离,芸芸众生,在眼前穿梭变幻,轮番登场。悄然间,我发现身边的变化,河水越来越清,道路越来越宽,风景越来越美,我们的城市越来越文明。这时,我感觉自己是一粒微尘,无声无息隐入尘烟。生命渺小而脆弱,伟大而坚强。不变的是坚定的步伐和热烈的初衷。
多年以后,我终将明白,那行走在外卖路上的我,和偶尔读书写字的我,都是真实的我。那路上的风景,和洱海上飞翔的海鸥,大漠里孤寂的胡杨,西塘的小桥流水,白桦林里翘首等待的姑娘一样美,并无两样。深埋地下的蝉,终有一天会破土而出,化羽成仙,既歌且舞。
时光悬挂在我的嘴角,长出新鲜的枝叶,开出满树的花朵,坠在枝头。那是每一个陈旧的我开的花。去年底,平地又起风云。一场意外,我又卧床躺平。望着窗外的天空,我庆幸自己还在。这世间所有的遇见,都是生命的馈赠。就像此刻的我,满血复活,欢蹦乱跳,依旧登山徒步,四处游走,身边有乱云飞渡、落花流水、鸟鸣虫哝、雨雪风霜……好的不好的,一并来过,一起来吧!我已非我,我仍是我,改变了周期和目标的我。
我们总是期待命运的跌宕起伏,抱怨太过平庸或波澜不惊,岂不知到头来,却发现最曼妙的风景是内心的从容和宁静。所有过往,皆是云烟。最后你只拥有自己。没有丢掉自己,这恐怕是最好的结局。守好自己的内心,那里住着一只蝉。
追随着夜色中影影绰绰的人流,撒网式地搜罗蝉的踪影。几个回合下来,我已晕头转向,收获很少,有时一两个,多则四五个,大多一无所获。曲终人散,我再把它们放生,这样会减少一些杀戮吧。或许次日早上,能再听到它的歌声。
虽然,它们金蝉脱壳后,针管一样的口器会尖利地刺入树干,吸取植物的汁液,被它啃食过的树皮,会坏掉,会干枯剥落。但,它不是害虫,它为鸟雀和螳螂提供食物;它吸食汁液的口器刺很小,不足以伤害大树,那大树是它的栖身之所啊;产卵剥落的嫩枝条刚好起到修剪枝条的作用,可以增强树木的透风和采光。自然造物,各有其用,互相扶持,和谐共生,存在的即是合理的。这是自然颠扑不破的规律。
整个夏天,路边的树干上或草丛间,时而会赫然挂着一只蝉蜕,黄褐色,轻而脆,一触即碎,了无生命的痕迹。等到晚上,就会有新的蝉继续破土而生,它路过这里时,会看到昨天和明天的自己。整个夜里,它努力拱出地面,向上攀爬,躲避随时突如其来的危险,倾尽全力蜕皮,脱壳飞出。新生后,它的翅膀变得丰满有力,而此时,天渐亮,路上开始有人声、车声,新的危机正在逼近。它振翅,跃跃欲试,再振翅,突然“嗡”的一声,飞了起来。掠过杨树低的手臂,飞向更高的枝头,那里有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亲密的伙伴。
不能想象,没有蝉鸣的夏日会多么沉闷,蝉是来闹夏的,渲染夏的暑气,蓄积炽热的爱恋。立秋后,蝉的叫声越来越频繁,尤其是下雨前后,翅膀受潮,行动不便,最容易被活捉。那些拼命嘶叫的是雄蝉,生命结束前爱的呼唤,以求雌蝉的钟情。交往之后,雄蝉完成蝉生大事,很快就会死去。盔甲整齐零落于杂草丛中,阳光下发出褐色的微光。
寒蝉凄切,薄如蝉翼,金蝉脱壳,禅让,坐禅,甲骨文的“蝉”,慢慢演化为汉字“夏”……一个句子一个故事,默默吟咏着千古流传下来的诗意,感受夏的草木葳蕤,和蝉带给我们的力量。
愿处暑前,它们的日子充满欢乐,我在心里默然地祝福。
我的心里,永远住着一只蝉,心之蝉。
责任编辑 高 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