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社会学研究的当代意义
2024-11-03王次炤
摘 要:音乐社会学研究,是基于不同历史时期社会音乐现实和研究者对社会音乐现实的观察而开展的。当代音乐社会学研究也同样需要立足于新时代的社会音乐结构和各种社会关系,以及研究者对当代社会音乐的审视和判断;从千丝万缕的音乐社会关系和社会音乐进程的逻辑规律中推进音乐社会学研究的新思考。新质生产力的思维方式、人工智能的科学技术,以及网络音乐和新兴剧场的涌现,无疑会极大地冲击传统音乐的生存形态。音乐作为一种社会文化,也必然会改变它固有的社会功能。音乐社会学的任务,是在密切注视社会变革的前提下,揭示出特定社会条件下音乐艺术的各种社会关系。这正是音乐社会学研究的当代意义。
关键词:音乐社会学;新质生产力 ;人工智能;社会关系
中图分类号: J60-0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4 - 2172(2024)04-0018-05
DOI: 10.15929/j.cnki.1004 - 2172.2024.04.005
一般来说,音乐社会学是音乐学的一个分支学科,也是社会学的一个领域。因此,要考察音乐社会学问题,首先要从社会学的原理和它的发展脉络,以及社会学研究的历史意义说起。至于音乐社会学研究的当代意义,无疑需要从社会学的原理延伸到音乐社会学研究的历史意义,进而从当代社会的音乐现象中探讨其社会学研究的必要性。下面分别从社会学和社会学研究的社会历史意义、音乐社会学和音乐社会学研究的社会历史意义、音乐社会学研究的当代意义三个方面来探讨这个问题。
一、社会学和社会学研究的社会历史意义
社会学的原理源自欧洲18世纪,经历了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后,现代社会学逐步形成。社会学领域的研究虽然众说纷纭,但学者们都能接受现代社会学发展过程中的四位中心人物。他们分别是奥古斯德·孔德、赫伯特·斯宾塞、埃米勒·迪尔凯姆和马克斯·韦伯。
孔德(1798—1857)确立了社会学的名称,并把社会学分为“社会静力学”和“社会动力学”,认为“社会学的静止研究,就是研究社会制度各个不同的部分的行动和反动的法则”[1]。如果说静力学是研究社会的各个部分如何相互发生关系的,那么动力学就是把整个社会作为分析单位,并揭示它们是如何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发展和变化的。斯宾塞(1820—1903)于1877年发表三卷本《社会学原理》,是一部全面系统的社会学巨著,清晰地讲解了社会学分析问题。他认为社会学领域包括家庭、政治、宗教、社会控制、工业或工作,并强调社会学有义务研究社会不同成分之间的关系,说明各部分是如何对整体施加影响和整体怎样影响各部分的。斯宾塞在孔德社会学分类的基础上提出社会学分析的理论。[2]迪尔凯姆(1858—1917)认为社会学应当广泛地研究各种制度和社会过程。他说:“事实上,社会事实有多少种,社会科学有多少项目,社会学就有多少分支。”[3]迪尔凯姆在《社会学年刊》中把社会学分为普通社会学、宗教社会学、法律和道德社会学、犯罪社会学、经济社会学、美学社会学等。韦伯(1864—1920)认为社会学“是力图理解和解释社会性行动的一门科学”,“社会性行动”包括“所有的人的行为,只要行为者给了他以主观的意义”。韦伯认为“社会性行动”或“社会关系”是社会学特有的内容。[4]
这四位社会学学者的研究横跨一百多年,他们的理论都是基于当时社会现实所面临的需要解决的问题,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些研究都具有深刻的社会历史意义。孔德是基于19世纪上半叶欧洲社会结构的特点提出“社会静力学”和“社会动力学”的社会学分类;斯宾塞是基于19世纪下半叶欧洲社会结构的复杂性提出社会学分析的理论;迪尔凯姆的社会学研究正处于欧洲19世纪末20世纪初社会变革的历史时期,他在孔德的社会学分类和斯宾塞的社会学分析理论基础上,提出人文社会科学的社会学分类和历史过程的研究方法;韦伯从20世纪的变革中,看到了人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以及不同人群对社会发展的影响力,提出人的“社会性行动”和不同人群的“社会关系”是社会学研究的特殊领域。由此可以看出,社会学研究是基于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现实和社会学研究者对社会现实的观察而开展的。当代的社会学研究也同样需要立足于新时代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以及研究者对当代社会的审视和判断,从而从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和社会进程的逻辑关系中推进社会学研究的新思考。
二、音乐社会学和音乐社会学研究的社会历史意义
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于1921年出版的《音乐社会学——音乐的理性基础与社会基础》,为最早探索音乐与社会关系的著作。这部著作沿用了他本人的社会学理念,融合了城市理论、阶级、阶级/劳动力理论、理性化理论、甚至气候差异等各方面的理论对音乐的社会学方面进行探讨。它虽然被称为音乐社会学的早期形态,但他的“理性化”思考和多元视角的研究方法为后来的音乐社会学研究确立了基本模式。比如:韦伯采用多角度研究方法,联系经济、文化、社会、技术以及气候差异等因素,来考察西方音乐最重要的乐器——钢琴的理性化。这一分析可谓是一个样板。由于气候的原因,钢琴原本产生于南欧,传到了北欧后却比南欧流行得更快。北欧气候比较寒冷,大概是气候的原因,导致北欧人比较恋家,很少出门。鉴于这样的社会环境和习俗,钢琴便成了家庭教养的一个标志,成为中产阶级文化的一部分,几乎家家都买钢琴。从经济学的角度看,它是资本主义制度刺激消费的表现。音乐作品在出版商的经济运营下,作为文化消费的商品流于社会文化市场;批量化生产的钢琴,迅速填补了社会消费的要求。韦伯认为“钢琴在历史和经济上的改进,实质上是资本主义社会理性化的体现”。韦伯音乐社会学研究的社会历史意义在于:“对一个事物的发展进行多角度、多方面的考察。”“将音乐作为一个个例,来透视感性的文化生产怎样被理性化所组织、所规范。”[5]
南斯拉夫社会学家苏皮契奇于1988年出版著作《社会中的音乐——音乐社会学导论》。作者在导论中提出:“音乐社会学的主题有两个截然不同但又是相互关联的方面:首先,它将音乐社会学作为一门独立且专业的学科进行探究;其次,对可以在音乐社会学本身的范围之内的一些基本事实进行考察。”该著作主要阐述两部分内容:1)音乐社会学所涉及的与之相关的其他学科,以及学科问题和方法;2)音乐涉及的各种相关社会问题,诸如听众角色、音乐与社会分层、音乐消费和经济、音乐家社会地位和角色等等。苏皮契奇非常重视音乐社会学和音乐学其他领域的关系,他认为“音乐社会学的研究必然要建立在音乐社会史能够提供的意义明确的、特别的事实的基础之上”。也就是说,社会学研究不能脱离史学研究。苏皮契奇引用了阿兰·梅里安、曼特尔·胡德等民族音乐学家的观点,说明音乐社会学与民族音乐学的密切关系。胡德也认为“音乐或舞蹈或戏剧研究的真正意义不能从它的社会文化环境和它所包含的价值等级中孤立出来。”苏皮契奇在谈到音乐社会学与音乐美学的关系时说:“美学与音乐社会学远非相互对立,而是相互补充和增强。”他认为美学“总是应该力求在事实归纳考察的证实方面的一致性,以便这些事实能够提供证明和证据。”苏皮契奇把音乐美学看作是描绘由音乐史学、音乐社会学和整个音乐学领域提供的事实。反过来说,音乐社会学的任务也包括为音乐美学揭示音乐本体的内涵,提供社会事实和社会事实之影响等社会学依据。从这个角度说,音乐社会学是“音乐美学的必然附属物”[6]。
彼得·约翰·马丁于2006年出版著作《音乐与社会学观察:艺术世界与文化产品》。作者在导论中指出:“社会学观察的首要问题是:音乐在各种社会情境之内的各种被使用的方法及使用结果。”[7]并且认为,“正式构成人们日常生活组成部分的普通、平常的音乐,才是社会学角度的观察中最有意思的现象”[8]。马丁在区分音乐社会学和音乐学其他领域研究的判断中指出:“社会学研究关注的是音乐及其意义与真实情景中的音乐功用之间的实际联系,而不是从哲学的角度去思考音乐对于假想的‘主体’所具有的潜在意义。”由此,他阐明了音乐学对于“音乐意义”的考察, 他的社会学结论是,“从理论上必须认为,音乐的‘意义’根植于范围更广阔的社会行为之中,从方法论上,运用民族志、人种志方法的研究,比脱离语境进行解读的‘著作’更有益于阐明音乐的意义” [9]。
因此,马丁的社会学研究十分重视人的社会性行动,他通过音乐趣味与个人在“社会-经济”等级中的地位,观察“人的社会阶层地位与音乐趣味的关系”;也通过表演者在他自身“艺术世界”中的自发性,来评判爵士乐的即兴演奏。马丁认为,即兴表演实践是爵士乐与西方艺术音乐最不一样的地方。由于在爵士乐表演中,表演者融入了即兴表演的音乐因素,对于接受者来说,要把握爵士乐最有趣的地方,不仅需要从技术方面去思考音乐,还需要“从其表演者生存于其中的‘艺术世界’的独特之处的角度去思考音乐”[10]。
西奥多·阿多诺的《音乐社会学导论》是一部关于音乐的社会性及其功能的哲学著作。论述充满了哲理、思辨与批判。其中涉及许多主题和范畴,包括音乐的聆听、音乐的功能、与音乐相关SLRLvd71WiigOEM+vvRk3Urr+D1XdVTLfgAOhIy5v9Y=的阶级和社会阶层、音乐所涉及的民族性和国家关系、音乐的批评与公众舆论、音乐生活及其社会调解问题,以及歌剧、室内乐、指挥和对先锋派音乐的评述。在所涉及的各种问题中,阿多诺强调的核心即“音乐与社会的关系”。在音乐与社会的关系中,音乐的功能问题无疑是关键。[11]
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工业论”提供了一种有典型意义的大众文化批判模式。这种模式把文化工业所操纵的文化活动的标准化、模式化、商业化、单面性、操纵性、强制性看作是当代工业社会文化艺术的根本性特征。阿多诺用文化工业这个词来描述文化事件和产品对社会的影响。他认为,文化工业使工具理性完全凌驾于价值理性,使使用价值彻底臣服于交换价值。在后期资本主义社会中,文化商品要保持纯粹使用价值的幻想,就必须被纯粹的交换价值所取代。阿多诺带着批判的眼光,围绕文化工业背景下的社会音乐文化,看到音乐作为商品所带来的文化危机。他在《音乐社会学导论》中有一段非常生动的描述:“绝大多数消费音乐都在炫耀(事实上尚未实现的)胜利,期待附和的掌声。电影音乐的花哨配乐很多时候就像剧院或游乐场门口穿戴花里胡哨、大声招揽顾客的人:‘都来看哪,你进场会看到的,就像我一样豪华富丽、光彩夺目!你一定会感激鼓掌,快来买票吧!’这就是消费音乐的统一模式,即使实质内容与叫卖兜售的毫不一致也无妨。”[12]阿多诺进一步认为,音乐的消费模式促使它持续不断地推销自己,它的功能也随着推销的内容改变。音乐不仅“取代了乌托邦梦境的美妙”,而且“在意识形态上确保社会的整合”。这是现代社会努力实现的目标。[13]
马克斯·韦伯的音乐社会学研究,是在他的社会学研究基础上的一个个例研究。面对欧洲社会音乐文化的现实,韦伯用资本主义社会理性化的观念,剖析欧洲社会文化生产背景下的音乐生活。苏皮契奇借助音乐学研究进入一个新思维的历史阶段,他以更为宽阔的学术视野,考察音乐社会学所关注的问题。彼得·约翰·马丁面对20世纪西方音乐的新现象和音乐学方法论的新思考,从社会学分析的角度,对工业城市的音乐生活和代表大众文化的爵士乐进行社会学探讨。西奥多·阿多诺则在“文化工业论”理论背景下,考察音乐与社会的关系和音乐的社会功能。总之,音乐社会学的研究,是基于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音乐现实,和研究者对社会音乐现实的观察而开展的。当代的音乐社会学研究也同样需要立足于新时代的社会音乐结构和各种社会关系,以及研究者对当代社会音乐的审视和判断;从千丝万缕的音乐社会关系和社会音乐进程的逻辑规律中推进音乐社会学研究的新思考。
三、音乐社会学研究的当代意义
音乐社会学研究的核心内容是音乐与社会的关系,当代音乐社会学的研究无疑需要密切关注当代社会的思想、观念、文化思维和当代社会的音乐现实。
新质生产力的提出,是引领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新质生产力强调整合科技创新资源,引领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新质生产力有别于传统生产力,涉及领域新、技术含量高,依靠创新驱动是其中关键,新质生产力代表一种生产力的跃迁,它是科技创新在其中发挥主导作用的生产力。从经济学角度看,它是科技创新在其中发挥主导作用的生产力,高效能、高效率、高质量,区别于依靠大量资源投入、高度消耗资源能源的生产力发展方式,是摆脱了传统增长路径、符合高质量发展要求的生产力,是数字时代更显创新性、更具融合性、更体现新内涵的生产力。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新质生产力作为一种新思维,必然影响着整个社会发展进程,也必然会改变当代社会各个领域的组成结构,包括社会文化结构,也包括音乐文化的社会构成。尽管新质生产力主要强调科技创新的作用,但它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必然对文化生产同样有积极效应。当代音乐社会学研究,脱离不了当代社会的思维进步,新质生产力所提倡的高效能、高效率、高质量,以及它的创新性和融合性的内涵,作为新时代的社会力量,必然改变传统的音乐社会学观察;尤其是,当它以文化生产力的姿态出现时,必然会改变音乐社会学研究对象的传统形态。这正是音乐社会学研究当代意义的一个方面。
“人工智能”源于20世纪五十年代,它是研究、开发用于模拟、延伸和扩展人的智能的理论、方法、技术及应用系统的一门新的技术科学。人工智能是计算机科学的一个分支,该领域的研究包括机器人、语言识别、图像识别、自然语言处理和专家系统等。人工智能从诞生以来,理论和技术日益成熟,应用领域也不断扩大,可以设想,未来人工智能带来的科技产品,将会是人类智慧的“容器”。近年来,音乐人工智能的发展极为迅速,不仅生产成品音乐、功能音乐,还作为创意工具帮助业余用户制作音乐、制造虚拟艺术家。尽管音乐人工智能还未在专业领域占据地位,但近年来的迅猛发展,已经开始威胁专业音乐家的生计,尤其是作曲家创作的人类音乐,将面临着与人工智能音乐竞争的局面。最近看到美国人工智能音乐的成品令人极为惊讶。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无论人工智能音乐会成为什么样,以及它可以帮助人类做什么,音乐行业需要通过不断接触这些前沿技术才能真正理解。从音乐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人工智能将把科学和未来科学带进社会学领域,人工智能音乐将逐步成为社会音乐的重要内容,研究它所产生的社会功能、探讨它与社会文化的复杂关系,也同样是音乐社会学研究/rLRqP9jyrk+wRq6IhZFHm5la5m6lGfPbx4gxm9pJHQ=的当代意义。
随着网络音乐的不断发展和各种新兴剧场的涌现,传统剧场和音乐厅音乐会正面临着新时代青年对它的疏离。一个新的社会音乐生活结构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人们的音乐审美观念也随着多元化的音乐形态在发生变化。从社会学研究的角度看,研究者如何把握好研究对象的变异,重新审视当代音乐生活中出现的新现象,对构成新的社会音乐结构各方面做出正确的社会学评价,为新时代的音乐事业发展提供社会学研究的依据,应该是当代音乐社会学研究者的任务。
新质生产力的思维方式、人工智能的科学技术,以及网络音乐和新兴剧场的涌现,无疑会极大地冲击传统音乐的生存形态。由此,音乐作为一种社会文化,也必然会改变它固有的社会功能。音乐社会学的任务,是在密切注视社会变革的前提下,揭示出特定社会条件下音乐艺术的各种社会关系。这正是音乐社会学研究的当代意义。
作者简介:王次炤,中央音乐学院教授,中央音乐学院原院长。
[1][美]亚历克斯·英克尔斯:《社会学是什么——对这门学科和职业的介绍》,陈观胜、李培茱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第5页。
[2]同上。
[3]同上书,第7页。
[4]同上书,第9页。
[5]阿兰·特雷:《马克斯·韦伯与音乐社会学》,张鹏飞编译,载曾遂今主编《音乐传播学术前沿》,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第282页。
[6]伊沃·苏皮契奇:《社会中的音乐:音乐社会学导论》,周耀群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第1~18页。
[7]彼得·约翰·马丁:《音乐与社会学观察:艺术世界与文化产品》,柯扬译,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1, 第1页。
[8]同上书,第2页。
[9]同上书,第1~6页。
[10]彼得·约翰·马丁:《音乐与社会学观察:艺术世界与文化产品》,第139页。
[11][德]西奥多·阿多诺:《音乐社会学导论》,谢锺浩、洛秦译,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23,“译者序”第4页。
[12]同上书,第50~51页。
[13]同上书,第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