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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纠缠之中:现代国家的想象、反叛与辩证法

2024-10-31王悦

外国问题研究 2024年3期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01(2024)03—0152—05

梁展的新著《帝国的想象:文明、族群与未完成的共同体》(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是一本奇特的书,其中布满了缠绕和纠结的藤蔓。所谓纠缠,此处是指两种或多种基本元素不可脱离、难分难解、相互影响、彼此缠绕的一种辩证状态。物理学上视之为诡异现象的状态,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发生流变的社会现实中倒是常以悖论式的存在方式存在着。纠缠之为纠缠,在于它宣告了某种企图的失败,这种企图总是要将复杂的、多线的和缠绕的立体现实,压缩成单向度的、线性进化的和简明易操作的知识模型。就此而言,哲学上的“回到事物本身”,在史学上和文学上也就意味着“回到纠缠之中”。

一、“别人家的孩子”:他者镜像的相互影响

人生中最普遍的经验之一可能是谁都会遭遇“别人家的孩子”:那是一个压迫性的存在者,因为他的卓越和优异,在父母手里宛如一根根挥舞着的鞭子,时刻导引和策动你的前行。为人父母者都知道,任何孩子都各有其优缺点和长短处,但为了鞭策自己家的孩子的进步,不管自家孩子是否优秀,都会倚靠、援引乃至创造“别人家的孩子”。这既是家庭传承和家族积累的原始根基,也是国家历史和社会文化延续、发展以至于辉煌的长期有效动力机制。

在梁展的书中,我们就看到了这样的“别人家的孩子”:一个“孩子”是法国文人贝尔尼埃为欧洲刻意塑造的印度莫卧儿帝国,另一个“孩子”是康有为为维新变法而精心塑造的文明西方。这其实也是他者镜像的某种纠缠:西方对东方以及东方对西方的想象和建构,这种想象和建构既共生共存、重叠交叉,又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产生不同的历史后果。

贝尔尼埃的想象及其对莫卧儿帝国的塑造,可能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在贝尔尼埃看来,莫卧儿帝国的神圣皇权主要用以保障社会正义,即维护农民、手工业者和商人的私有财产和人身安全,免遭庄园主和总督们的欺诈和凌辱。这样的东方形象,大不同于萨义德所批判的那种东方主义,亦即某种殖民主义的文化霸权和西方裁断东方的权威机制,而更接近于“别人家的孩子”。事实上,在启蒙前夜乃至在启蒙运动过程之中,相比于印度,距离欧洲更遥远的中国更是作为模范生长期充当过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但在后来的历史叙事当中,这些曾经大量存在的事实和因素都渐渐隐没了,一种刻意纯化、突出和拔高其独特性的“欧洲例外论”或“欧洲奇迹论”就越来越占据中心地位。对于西方而言,“别人家的孩子”不见了,只有自我必须成为“别人家的孩子”。

事实也是如此。欧洲人足迹所履之处,或前或后、或浅或深、或被动或主动,几乎处处都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中国也不例外。从戊戌变法到清末立宪,从士林清议到国家改制,那个时代的中国对欧美模范生的膜拜之情和追随之心天日可鉴,其亦步亦趋也到了举国若狂的境界。相比较而言,自戊戌政变以后游走海外多年的康有为,反而是这波狂潮之中的一脉清流。康有为遍游日本、印度、东南亚诸国、美国及美洲其他国家、欧洲各国,如何审视西方这个“别人家的孩子”,他早已经不再是囫囵吞枣和雾里看花了,对其中的优劣、高下、好坏、善恶以及是否适合中国国情之处,皆是条分缕析而到了体察和玩味的深刻境地。在这个过程中,他大量增补以及完善《大同书》的写作。其人视野开阔、眼界高迈,其书奇思妙想、瑰丽雄奇。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一本书,却大胆勾画了一条由黑而棕、由棕而黄、再由黄而白单向进化的肤色线路,从而完成人种改良和文明同化:“《大同书》所列种种制度安排和设置,诸如医院、学校、政府等,以及消除家庭、国家、性别、阶级界限等政治纲领均围绕着这一‘漂白’策略而展开。”

康有为的这一核心设想其实是西方人种学知识和文明实践话语交汇而成的一粒结晶体。欧洲一方面重构了其内部形式平等的主权国家体系和基督教背景下的文明共同体,这从根本上就意味着:“所谓‘文明’即被等同于‘欧洲文明’。”另一方面又在大航海、大征服和大殖民的全球化时代,白人跨洋越洲踏足更遥远更广阔的地理区域,同时发现越来越多的国家部落和人种族群,由此逐渐形成了用以“规治”全球的“文明话语秩序”和“人种知识序列”的双重等级体系。正是在这样一个长期的过程之中,中国遭遇了双重跌落和陷没:原本作为“别人家的孩子”的文明模范生,日渐以颟顸、愚昧和落后的形象被安置于半开化或蒙昧的文明阶梯上;起初中国人的肤色被大部分欧洲旅行者视作是“白色”的,后来却在所谓科学的“体质人类学”中日渐被确认为低白人一等的黄种人,从而与其文明序列中的地位刚好相互呼应和搭配。

如果说为人父母者总是喜欢通过或真实或想象的“别人家的孩子”用以鞭策自家孩子的进步,这表现的是一种开放包容和积极进取的健康心态,那么,在一种所谓“科学”和“文明”的话语幻象之中,企图通过“漂白”的策略主动将自家孩子自我灭绝,从而釜底抽薪以便于置换为“别人家的孩子”,这种心态和这种取向已经很难说得上是健康的了。以地域之广、人口之众和反抗之强,中国即使在百年屈辱史中,其实也从未在政治上和经济上彻底沦为被别人宰制的殖民地地位,然而,在文化上和思想上所遭受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之遗毒,似乎仍绵绵不尽,难以断绝。

二、利维坦与比希莫特的彼此撕咬

法国政治常给人一种特殊印象:政治局势杌陧不安,政治风波动荡不已,政权颠覆家常便饭。法国大革命开启了沃勒斯坦所谓的“漫长的19世纪”,但就在这个欧洲如日中天的世纪里,法国却先后经历了两个帝国、两个王朝和三个共和国。法国何以如此?托克维尔的经典解释是,法国到18世纪中叶,文人政治日渐盛行乃至于主宰了国家。

但梁展的新解释是,19世纪的法国社会充斥着密谋家、流浪汉和四处游荡的幽灵,他们虽然缺乏能力形成波澜壮阔的革命政治,却在漫游、晃荡、骚乱和暴动中不断掀起一场场狂欢游戏。这些人是诸多职业和阶层的混杂群体,其中有新闻记者、诗人、作家、律师、青年教师、求学的学生、城市手工业者、工厂工人以及生活在农村的文化青年等等。在马克思眼里,他们不是真正的革命者,仅是“革命的炼金术士”。他们并无明确的革命纲领,欠缺坚强的革命意志,没有耐心沉下来坚持组织群众工作;他们更偏爱躲在暗处积极密谋,内部之间常常难以团结和凝聚,无事之时流行“大话崇拜”的夸口战术,事发之际则群起涌入广场中好像参加庆典活动。他们常常陶醉于幻象之中无法自拔,有时他们是反政府的密谋家和广场上的起义者,有时他们又是政府和警察安插在社会组织中的密探,有时他们更像无间道而一身两任且见风使舵。如果说官僚主义是国家政权的内部蛀虫,那么,这种难堪大任的小资产阶级的浪漫化政治,就像是泛滥于社会上的溃疡之症。两者都是社会基本秩序的腐蚀剂。

这种正确的解释很可能将我们引向一个误区:似乎政局的杌陧不安是只属于法国的现代现象,而英国和德国则能独善其身。其实未必如此。我们只要想想英国的霍布斯和德国的施米特对利维坦的深沉期待及其悲剧命运的深刻洞察,就知道为何如此了。

据施米特说,霍布斯的《利维坦》以《圣经》中的海中巨兽比拟现代国家的霸道型建构“是最强劲的、最有力量的形象”。除此之外,霍布斯的《比希莫特》还借用《圣经》中的另一头陆地怪兽比拟暴乱和内战的肆虐,为这头怪兽提供能量的七类人包括长老会信徒、天主教徒、独立派信徒、受过良好教育的民主派和自由派、繁荣城市里的富裕市民、四肢发达和身体强壮的好战者,以及渴望出人头地的无知百姓。代表国家强力的利维坦和代表颠覆能量的比希莫特,这两头凶猛无比的巨兽相互纠缠,彼此撕咬,双方之间的“政治斗争,连同无法避免的、无休无止的遍布人类所有活动领域的敌友之争,为双方都锻造了特殊的武器”。

表面看来,利维坦拥有吞噬一切的恐怖力量,然而,内外之别和公私之分的现代社会机制却提供了一个巧妙的枢纽装置,常常能够帮助比希莫特从利维坦手里成功窃取“属灵权力”或者说“文化领导权”。霍布斯说:“强权者权力的根基,除了人民的意见和信仰之外,便没有其他根基了。”因此,由于厌恶比希莫特,霍布斯作为现代国家的殿前法师和利维坦的政治教师,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赋予利维坦合法的绝对权力,希望利维坦能够凭此成为社会基本秩序的最强大的守护神灵和最恐怖的镇压机器,但是,施米特却更具洞察力,深知阴险的比希莫特依然能够慢慢咬住利维坦的命门,从而“猎杀它,并挖出其五脏六腑”,因为拥有属灵权力或文化领导权的比希莫特代表了这样一种权威本质:“搞糟国家命令和政治风险、权力和责任、保护和服从之间明确的一致关系;一种诚然只是间接但并不因此而稍显弱势的统治,由于其无须承担责任而尽享政治权力的所有好处并且毫无危险。”这或许能够解释一个普遍现象:现代

国家一旦遭遇文人政治和浪漫政治的强烈腐蚀,即使没有陷入大厦将倾的致命危难,也常常难以避免巨大的摆荡和剧烈的摇晃之感。

三、帝国与民族国家的辩证法

19世纪的欧洲思想日渐兴起一种宰制全球的普遍主义的知识体系和二元论话语。这种帝国–民族国家的二元论既有其制度主义的知识学话语方式,又与另外两种知识图像建构纠缠在一起而获得了更深远的政治意义:一种是从地理的角度建构亚洲和欧洲的二元论,另一种则是从文明论的框架将帝国–国家和亚洲–欧洲的二元论“组织在传统与现代的时间逻辑之中”。因此,亚洲和帝国是野蛮的、半开化的、落后的以及没有任何政治前途的,欧洲和民族国家才是文明的、开化的、先进的以及拥有广阔发展空间和未来时间向度的。帝国–国家的知识图景是19世纪的空间性的二元论,但也清晰表达了未来世纪的时间性的进化论。

这种帝国–国家的二元论话语看起来有点像自我实现的预言:在20世纪初期,多数传统帝国(诸如奥斯曼帝国、奥匈帝国、俄罗斯帝国)都经受不住战争的巨大压力和民族主义的持续冲击而遭遇崩溃;在20世纪中期,几个大的殖民帝国(大日本帝国、德意志帝国、法兰西帝国和日不落帝国)同样在世界大战和民族解放运动的烈火焚烧当中依次宣告解体;到了20世纪末期,甚至连社会主义联盟国家苏联和南斯拉夫也没有摆脱分裂的命运。20世纪见证了新兴民族国家的大量增加:从1920年国际联盟才63个成员国到如今联合国已经拥有193个成员国。但是,梁展的判断是:“与其说20世纪是民族国家的世纪,不如说它是民族国家与帝国相互纠缠的历史。”何以如此呢?

一个原因是,那种看起来落后的传统帝国未必是“各民族人民的监狱”,反而更像是“民族主义的摇篮”。传统帝国可能比较衰弱,也比较迟钝,但在对待内部民族主义的方式上,总被冠以“政治专制主义”的传统帝国常常远不如自居高等文明的现代国家那样残酷无情,比如英国对爱尔兰民族主义的镇压就远超过奥匈帝国对境内各族群的压制,这其中的差别或可比拟日本对朝鲜的吞并与清朝将朝鲜纳入朝贡体系,前者的野蛮、血腥和压榨程度非后者所能望其项背。与奥匈帝国长期在任的卡尔皇帝以宽容的态度善待境内各族群的自治要求相呼应的是,境内各族群的民族身份认同其实也不是一成不变和与生俱来的,其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未必就是非此即彼和截然对立的。事实上,奥匈帝国的解体与族群政治之间的内在关联可能没有我们原来以为的那样理所当然。

另一个原因是,与其说帝国与民族国家是二元对立和单向进化的,不如说两者之间似乎存在一个旋转门:帝国会解体和分裂为多个民族国家,民族国家也会将自我重构为新的帝国。帝国扩张的动力机制可能存在传统和现代之别:古代更注重土地贡赋、奴隶人口、王朝荣耀、上帝光辉等,现代则常常受到工业和金融资本主义的制动和驱策,为了原料和市场以及资本积累而不择手段,同时还要转移国内的社会矛盾和阶级冲突,通过塑造帝国的强大形象和攫取大量的海外利润,以此来缓释内部矛盾且凝结本土的民族认同。但是,帝国扩张的历史步伐从来没有在民族国家的主权原则面前被拖延、中断和止歇,毋宁相反,本土的民族国家化及民族主义总动员反而为帝国扩张提供了更强大、更凶猛也更恐怖的现代政治、经济、军事、科技和意识形态机制。这一由现代性所内在孕育的帝国和民族国家的辩证法,不仅体现于法国和英国这些老牌殖民帝国之中,在后来居上的德国和日本表现得更突出、更集中也更夸张。现代帝国之所以比传统帝国更有效也更残忍,其实就根源于帝国与民族国家的辩证法之中,特别是由民族国家所锻造的精确统计、严密监视、数字化管控、文化渗透和意识操纵等一系列现代治理术,将其用于帝国扩张必然带来极度严重的可怕后果。

最后,帝国的表现形式可能有诸多变化,但是帝国的幽灵从未脱离我们而消失不见。福山在20世纪末欢呼雀跃“历史的终结”,如果有人以为这是民族国家的胜利和“帝国的终结”,那就是极大的错误;毋宁相反:“主权力量不再面对它的他者,不再面对它的外界。它正在逐步扩大它的疆界,直至最终整个地球都成为它的领土。”这的确是一种终结,但仅仅是从古至今一直存在的多帝国共存的帝国竞争时代的终结;这绝不是“帝国的终结”,反而是自由帝国主义降临下的巨无霸式单一超级帝国的崭新时代。这种自由帝国主义脱胎于英帝国的殖民治理技术,至今日已成为继承英国衣钵的美国霸权的核心战略:它从一开始就以一种“健康的帝国主义”面目出现,因为它把目标确定为提升殖民地落后种族的文明等级;后来发展到甚至都不屑于掩饰乃至于夸耀自我乃是区别于“旧亚洲”和“老欧洲”的“新罗马”,它的骄傲、自豪和狂妄根源于它的宗教、道德和文明使命,因为它要通过人道主义干涉给全球带去自由、民主和人权,任何来自于其他主权的限制都是野蛮的、专制的和落后的残余。这种自由帝国主义如果仅仅是美国新保守主义或新自由主义的歌颂和叫嚣,其实倒也见怪不怪;令梁展喟叹的是,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作为一位著名的战后西方左翼知识分子,常年沉浸于东南亚地区的民族主义研究,对当地人民长期抱有一种平等的尊重、同情和理解,但他的民族主义理论却漠视东西方民族主义的差异、消解民族解放运动的反抗性质和革命意义,最终竟不由自主也滑向了自由帝国主义立场,即“奉行自由主义、民主原则和抽象‘普遍’人权标准”,渐渐倾向于以教师爷的口吻用来规训和调教亚非拉地区的主权国家。由此可见,与其说20世纪是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的胜利,不如说是单一帝国和自由帝国主义的胜利。

(责任编辑:黄 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