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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藤新平与近代日本“超然主义”政治思想的嬗变

2024-10-31石璞刘岳兵

外国问题研究 2024年3期

[内容摘要]近代日本政党政治兴起之后,藩阀寡头所主张的“超然主义”理念由于缺乏对民意的重视,无法真正实现无视政党的目标,在主流政界逐渐式微。与此同时,“超然主义”却在被日本侵占的台湾、“满铁”附属地等地残留,其中关键人物是后藤新平。后藤新平先后在台湾和“满铁”积累了十年的侵略“统治”经验,他的“统治思想”中呈现出明显“怀柔”当地民众、统合民意的特征,从而进一步发展了“超然主义”的内涵。在后藤新平回国担任国务大臣后,他摸索的新型“超然主义”也开始对日本国内政坛产生影响。在后藤新平去世后不久,随着普选的发展和政党政治的衰落,新官僚继承了他的“超然主义”,尝试组阁并无视政党,这对之后的日本法西斯体制构建起到了推动作用。

[关键词]后藤新平;超然主义;政党政治;日本法西斯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01(2024)03—0015—09

近代日本从明治宪法颁布一直到法西斯体制建立,政界思潮中始终存在一股“底流”即“超然主义”。在明治时期,它作为藩阀官僚对抗政党政治的口号被提出。在大正时期这种思潮一度退出主流政坛而成为“潜流”,但它却默默地承接着藩阀寡头体制的政治理念,并寻找与宪政体制相结合的方向。也因此到了昭和初年,这一思潮得以被新官僚继承,用于排斥政党甚至构建法西斯体制。而后藤新平(1857—1929)正是在大正时期“超然主义”潜流的代表人物。后藤新平的“超然主义”承接自藩阀政治家,但又不同于他们的主张,更加符合大正时期的宪政潮流。这与日本近代早期对外扩张政策以及后藤新平的任职经历有关。后藤新平是日本近代史上著名的官僚和政治家,一方面他在台湾、“满铁”开展经济、文化侵略的过程中努力维护寡头专制统治,另一方面他也多次担任国务大臣,并一直以“中立官僚”自居,对抗政党政治。他在台湾、“满铁”的官僚身份与日本国内政治家身份有着很强的关联性。

中国学者陈伟曾分析了“超然主义”思想隐含着对政党的忌惮,但在现实政治当中难以推行。也有学者提出明治时期的“超然主义”能存在的前提是立法权未对行政权形成制约,随着政党政治的兴起“超然主义”也就走向了失效。不过,以上学者关注的是1900年前传统“超然主义”政策失败的原因,而“超然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实际上在此后仍得到了延续。关于这一点也有不少中外学者的研究成果。首先日本学者前田康博将“超然主义”分为古典的“超然主义”和新“超然主义”,并认为后藤新平的新“超然主义”思想是对古典“超然主义”继承和发展。中国学者张东也认为“超然主义”是日本近代史上的一股底流,进入大正时代以藤新平为代表的官僚继续对“超然主义”进行着改造,到了昭和时代新官僚正是凭借新的“超然主义”理论构建了法西斯独裁体制。琦玉大学教授Roger H. Brown也在文章中指出新官僚群体的行政意识形态就是一种官僚式的革新版“超然主义”。从先行研究成果来看,虽然前辈学人都提及了“超然主义”在日本近代史上的演变,但具体如何演变,尤其是它在大正时期如何实现与宪政体制、大众政治的融合,这一点非常值得进一步分析考察。此外,先行研究几乎都仅在思想领域对“超然主义”进行考察,而这一思想如何作用于政治制度,关于这一点也有必要进行深入探讨。同本文试图以后藤新平的政治生涯为切入点,探究近代日本“超然主义”的流转与嬗变。

一、“国民内阁论”:大正时期的新“超然主义”

1889年2月11日,日本颁布《大日本帝国宪法》确立了近代宪政体制。但藩阀政府担心政党势力利用议会攫取行政权,便打出“超然主义”的旗帜排斥政党。宪法颁布的第二天,时任内阁首相黑田清隆发表了著名的“超然主义”演说,他主张:“政府要常守一定的方向,超然立于政党之外,居于至公至正之道。”尽管山县有朋、伊藤博文等藩阀元老对“超然主义”的解释稍有不同,但根本上都强调政府应该保持不偏不党的公正属性,不受政党的掣肘。一般认为藩阀政府所主张的“超然主义”是将藩阀官僚作为天皇的辅弼者,维护藩阀官僚垄断政府的合法性,是一种典型的官僚专制论。

但宪法却赋予了议会参与立法权和预算审议权,这使得占据议会多数的政党实际上能够掣肘政府,因此藩阀政府的“超然主义”政策在宪政体制下难以实现。自1890年议会召开,藩阀政府与政党冲突不断,即使伊藤、山县、松方等藩阀元老为了维持政府运转也不得不寻求政党的合作。至1900年藩阀元老伊藤博文亲自率领政友会组阁,此事标志着“超然主义”政策事实上已经失败。大正政变后,藩阀政治遭到国民舆论的普遍唾弃,政党政治渐趋主流。藩阀政府那种排斥“民选势力”的“超然主义”思想在这一时期失去了某种合理性。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超然主义”真正退出了历史舞台。

其实在广义上,“超然主义”未必针对特定的政治身份或集团,它也可以被视为一种要求政府超脱党争私利、公平施政的理念。随着宪政兴起,“超然主义”作为藩阀官僚排斥政党的代名词逐渐为舆论所不齿,但作为一种标榜天皇权威、要求政治公正的标准却并未被彻底否定。尤其是进入大正时代后,这种思想要存续就必须面对新的挑战——如何将广泛的民众意志与天皇亲政原则相统合。此时的“超然主义”理念开始强调统合国民意志,由天皇直接代表民意,排斥一切介于天皇与民众之间的代表集团——不论是政党还是藩阀。

此时,后藤新平作为大正时期少数有影响力的非藩阀、非政党官僚,其政治理念便是“超然主义”在大正时期的变体。1923年9月,第二次山本权兵卫内阁成立,后藤新平任内务大臣。这届内阁没有选择与两大政党(政友会、宪政会)合作,遂有舆论批评其为“超然内阁”。为此后藤新平发表了所谓“国民内阁论”为山本内阁辩解。他说:“如今政党皆病矣,人民不可信依政党,值此之际,以政党之外的健全国民体现国论,畅达民意,有何不可?在这一意义上,山本伯超越政党之上,予不认为有丝毫不合理。”藩阀官僚的“超然主义”更多是将政党作为民选势力加以排斥,而后藤新平的“国民内阁论”则倾向于与政党争夺代表国民的资格。他不但不排斥民众参政原则,甚至希望尽快实现普选。他认为政党在议会占据的多数是“不自然的多数”,真正的多数民心只能凭借无私的政治伦理、道德来获得。而在他看来,能体现至高道德的只有国家或皇室:“皇室与国民之间的关系乃一大统合之家族。”因此日本有学者将黑田清隆、伊藤博文等人的超然主义称为“古典的”超然主义,而将后藤新平所主张的政治观念称为“新”超然主义。“古典的”的超然主义是“为了拥护特定藩阀集团的”“既得特权”,“宣称唯独这一特殊集团拥有判定和代表国家利益之能力”,“实质上与民党争夺政权,倡导形式上的超然”;而后藤所代表的“新”超然主义是“为了开发广大的一般国民的”,“潜在的政治能力”,主张“由‘大政治家’判定和代表国家”,“在形式上与政党之间立于争夺政权的立场,实行实质上的超然”。按照后藤的新“超然主义”,全体国民意志不能由具体的政党来代表,而由抽象的天皇来代表,那么民众参政原则便失去了影响政治的实际功用,而单纯沦为维护天皇权威的“保护色”。如此一来,政治主导权势必又重回天皇的辅弼者——官僚手中。从这个角度说,后藤的“国民内阁论”仍然延续了“超然主义”的官僚专制论本质。

后藤新平的这种新型“超然主义”并没有停留在理念层面,他还积极推动这一理念与政治体制的结合。后藤所谓的“国民内阁论”,就是希望通过各个内阁大臣的政治身份获得国民代表性,在某种程度上让内阁挤占议会的代议作用。相较于传统“超然主义”,后藤所主张的新型“超然主义”更便于融入宪政体制。他的两大创新在于:一、在决策机关中集合各界精英,强调专家决策的合理性;二、统合民众,强调行政长官可以直接承接“民意”。这两点成为后藤新平政治生涯后期反对政党政治的重要理论武器。而后藤这种新型“超然主义”体制的构建其实可以在他早年从事殖民侵略经历中发现端倪。

二、“旧惯温存主义”:“超然主义”在台湾的嬗变

后藤新平政治生涯前期曾先后担任台湾民政长官和“满铁”总裁,在侵害中国主权和中国人民权益的同时,也将中国台湾和东北地区作为了他实施统治理念的实验地。从统治手段和策略上看,后藤新平率领文官集团在中国从事的殖民侵略工作与他后来担任国务大臣排斥政党政治以期实现政府对民众的统合这一构想是一脉相承的。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正是日本的殖民扩张政策为“超然主义”的延续和发展提供了条件,也为昭和时代日本法西斯主义体制埋下了种子。

甲午中日战争之后,“超然主义”政策在日本国内正受到政党政治的严重冲击,与此同时,藩阀政府却将这种统治理念引入刚刚侵占的台湾。日本当局采用司法省顾问英国人卡库伍德(William Montague Hammett Kirkwood,1850—1926)的建议,在台湾实施“特别统治”。卡库伍德对所谓“特别统治”解释道:“制定台湾的制度不取得帝国议会之协赞,而依照天皇大权之施行。”这种统治理念几乎就是藩阀政府“超然主义”的翻版。日本政府在1896年3月31日颁布了“拓殖务省”“台湾总督府”等官制,同时颁布《应于台湾施行法令相关之法律》(简称“六三法”)。一方面减少来自日本国内政治势力的干涉,另一方面给予总督府极大统治权限,总督将台湾的行政权、立法权、军事指挥权和部分司法权集于一身。“六三法”可以说是从法律层面保证了台湾统治的“超然”地位。

但是到乃木希典任总督时,台湾的军事专制统治愈发混乱。在这一背景下,后藤新平的“旧惯温存主义”开始成为新的台湾统治策略。1898年初,儿玉源太郎被任命为新的台湾总督,他提拔了卫生局官僚后藤新平担任台湾民政长官。儿玉时期,日本对台湾的专制集权统治得到延续,但是军政统治开始转变为官僚主导的民政统治。后藤新平为台湾的殖民侵略提出了“旧惯温存”的方针。所谓“旧惯温存主义”即较大程度上保存当地法律、道德习惯,不强行以日本的制度改造殖民地。表面是“怀柔”当地民众、招抚反日武装,实际上还暗含一种态度即帝国议会无权过问台湾事务,延续其“超然”地位。这种统治机制最突出的特点便是决策过程强调专业性,注重对当地居民的拉拢,殖民侵略的方式更加具有欺骗性。

首先,在决策层面上,后藤新平主要依靠专业官僚进行调查研究。为了给中央政府减轻财政负担,后藤新平在台湾开拓了两处重要财源。一是展开土地调查,整理土地所有权,制定新税制。二是对鸦片、樟脑、食盐和烟草实施专卖政策。在地租政策背后有着中村是公领导的临时土地调查局以及冈松参太郎、大内丑之助参与的台湾旧惯调查会。在专卖政策背后有着专卖局检定课等调查研究机构。此外,后藤新平还邀请农学家新渡户稻造担任殖产局长。后藤新平在台湾摸索出了一种专业官僚主导的近代化发展模式,有学者将这种模式称为“开发独裁”,也有学者称之为“理性的独裁”。官僚成为了台湾的统治中枢。

除此以外,与传统“超然主义”不同的就是后藤新平倾向于“体察”台湾的特殊情况,善于利用欺骗手段为台湾的“超然体制”制造所谓的民意和舆论基础。在台湾的基层组织层面,后藤新平尝试打着“自治”的旗帜统合民众。当时,台湾的反日武装运动不断,同时台湾统治给日本政府造成过重的财政压力,基于这两点后藤主张避免军事、武力的统治,而是对台湾人民“予以绥抚威化”。按照“旧惯温存主义”的指导方针,后藤新平恢复并改造了台湾旧有的保甲制度,还为此制度冠以“自治”的名义。台湾人民按照大致十户一甲,十甲一保的单位被整编成保甲,甲设甲长,保设保正,若有人犯罪则保甲内的人民承担连坐责任。如此一来,诸多基层工作诸如整理户口、监督民众、公共卫生、控制鸦片、维护交通道路等都交给保甲自行处理。虽然甲长、保正由居民选举产生,保甲内的具体活动也基本靠自发组织,但甲长、保正必须接受当地警察的指导。矢内原忠雄就此评价道:“保甲及壮丁团的本质并非住民的自治机关,而是接受警察官的指挥命令的下级警察以及行政辅助机关。”此外,后藤新平还积极笼络当地较有名望的乡绅,比如他推荐当地富商辜显荣担任总督府顾问,并授意辜显荣召集台湾乡绅成立了一个名为“协助日军围剿抗日义士”的组织。后藤新平还在台湾大建寺院、医院和铁道以笼络民心。当时英国《泰晤士报》在报道中甚至将这种行径美化成:“台湾岛内物情已发生显著变化,乃至土民讴歌日本统治之恩惠。”由此也可以看出,借助保甲制度、笼络乡绅、欺骗民众等手段,后藤新平的统治不再仅仅是屏蔽民众意见的普通专制体制,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对当地民众实现了统合,这一体制在功能上能够将统治力渗入到社会生活层面。

通过官僚调查以确保决策“专业”、实施基层“自治”来统合民众以减少决策阻力,这些都是传统“超然主义”思想当中所不具备的意识。也可以说是后藤新平对传统“超然主义”思想的两大“创新”。他的新型“超然主义”思想在此生发,并在其后的政治生涯中进一步发展。

三、“文装的武备”:“满铁”的调查机关与“超然主义”

1906年11月,日本在中国东北设立“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简称“满铁”),后藤新平被选拔为第一任总裁,后藤也从中国台湾来到中国东北。中国东北地区领土主权归属清政府,因此在法理上日本政府不能在此行使政治权力,“满铁”只能在经营铁道的名义下从事经济、文化侵略活动。

在“满铁”的统治过程中,后藤新平延续了诸多台湾模式。在决策层面,“满铁”指导下的经济活动、文化建设等仍然是依靠专业官僚的调查研究。后藤新平曾派遣冈松参太郎赴欧洲考察一系列经济金融机关,并于1908年在东京设立了东亚经济调查局,还招来了德国工科博士休士(K. Chies)担任顾问,负责收集世界范围内的经济情报,为各方面经营提供咨询。这一调查局据说是“日本经济调查机关的始祖”,刺激了大量日本经济调查机关的兴起。而此东亚经济调查局后来更是被松冈洋右编入“大调查部”,最终服务于伪满洲国的统制经济。1917年,后藤新平进入寺内正毅内阁担任内务大臣时也一度将经济调查机关构想带进了内阁,当时“诸如新设的农商务省的临时产业调查局和大藏、递信两省的临时调查部皆以此局为模板”。

后藤新平将他在“满铁”的统治策略总结为“文装的武备”。所谓“文装的武备”即是“凭文治之政策防备他人之侵略,一旦事态紧急则可以辅助武装一并行动” 。这与他在台湾时的民政统治异曲同工,不过碍于中国的领土主权,只能以更隐蔽的方式进行。他在满铁建立的诸多调查机关中还包括地质调查所、满鲜历史地理调查部等所谓科学、学术调查机关,这些都属于“文治之政策”。但这些所谓科学调查机关,并不仅仅从事学术研究,而是有明确的政治目的。他们或致力于调查中国东北的矿产资源,或从历史地理角度为日本侵略扩张寻找“依据”。后藤新平将这种学术调查称为“学俗接近”,即“对于一切通常问题中的俗事,希望贯彻学术之精神”。“学俗接近”背后的政治逻辑是倡导拥有“智识”的官僚自上而下指导民众,有日本学者就指出:“持续主张‘学俗接近’的必要性也是受到‘新’超然主义这一前提的主导。”

“文装的武备”一大显著特征就是在殖民侵略过程中注重文化的宣传和文化设施的建设,这既是为了在表面上迎合西方列强的“门户开放”原则,更是为了减少中国人民的激烈反抗。在其侵略扩张的本质下,有着欺骗民众、收买人心的目的。其具体措施包括兴建学校、医院、寺院等设施,试图实现当地民众对日本政府的“归化”。后藤新平说:“政治之要点在于恰当利用人的弱点……使其受我感化。” 学校和教育——尤其是日语的普及被后藤新平视为重中之重。他认为:“若吾等母国不图以统一殖民地文字,则母国无力君临殖民地,威信亦少。”这与后藤在台湾主张“自治”一样,表面通过文化知识教导民众,实际上是希望骗取民众对日本政府的支持。后藤不无得意地表示,普及日语蕴含这样的可能性,当地中国居民“以后可以做出如同御家一样正宗的切腹之事”。至于医院,后藤认为医生的工作类似西方传教士,可以提供宗教一般的麻痹功能,实现居民“对帝国的皈依”。这种文化侵略的实质是:“以宗教因素对殖民地民众施加思想文化导向,并作为其政治、经济、军事侵略服务的手段,以发展教育、文化、卫生等事业收买人心,为统治者推行‘大陆政策’开辟道路。”后藤新平试图通过这种策略实现对当地民众的“怀柔”,从而维护日本在“满铁”及其附属地的统治权威。

后藤新平作为日本政府的代理人,在中国台湾和中国东北所从事活动毫无疑问是侵害中国主权的侵略行为。而后藤新平恰恰利用手中的不法权力摸索出了不同于日本国内的统治模式。一方面构建官僚主导的专制决策体制,另一方面以官方意志统合民意,进而维护官僚专制体制,这是后藤新平统治措施中的两大特征。这两大特征在后藤新平以后的政治生涯中愈加突出。1908年后藤新平离开“满铁”回日本担任国务大臣,他的新型“超然主义”思想开始逐渐对日本中央政界产生影响。

四、新“超然主义”理念的政治实践

自1908年至1924年间,后藤新平先后在四届内阁中担任国务大臣。在这些内阁中他都致力于实践自己的“超然主义”,在政党政治的大环境下实现官僚专制统治,并进一步凝练和实践了其统治理念与经验。

从决策机制上来说,后藤新平将他在台湾、“满铁”时的调查决策机制带入内阁。1917年,在寺内内阁中担任内务大臣时,他促成临时外交调查委员会的设立。当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寺内内阁打出“举国一致”的口号,试图拉拢政友会、国民党。故而委员会的成员包括了国务大臣、陆海军将官、枢密院代表、贵族院以及众议院议员。然而这种“举国一致”的合作方式,实际上是将政党的影响力进行了弱化:第一,当时的第二大党宪政会被排除在委员会外;第二,作为多数党的政友会在此委员会中仅占据一席,被内阁官僚及枢密院、贵族院议员钳制。这种决策模式其实是试图回避宪政体制的掣肘。

原敬内阁期间,已经在野的后藤新平进一步向政府提出“大调查机关案”。他将“大调查机关”称为“产业参谋本部”和“产业国策调查会”。依照他的构想,大调查机关的首长必须由各省大臣或与其威望相等的人担任,在首长之下则“搜集新锐之俊才,网罗官、民、学界各方面有能之士”。这种权力设计逻辑与后藤在此前的调查机关构想一致,都是希望选拔各界权威代表参与决策,其实是以“举国一致”的名义实现官僚主导。这种调查机关的根本特征是一种具有公共代表性的精英决策机制,强调“专业性”以弱化政党决策的合理性。它在形式上虽未破坏明治宪法的分权体制,实际上却严重压缩了政党的话语权。

除了对“决策专业性”的强调,后藤新平还强调这一机关并不忽视舆论民意。与政党政治不同的是,后藤新平所谓的“民意”不体现在选票上,而是要自上而下地指导统合民意。他在大调查机关的倡议书中说道:“如何指导现下弥漫的群众心理这是有识者必须要考虑的。依卑见看来,要想对外顺应世界之大势,对内符合国民之所向,就要设立一个以改造为主旨的新机关。”而要体现所谓“民意”仅仅吸纳少数政党是不够的,还需要统合更广泛的国民。

后藤新平从入阁开始,就尝试依靠官僚统合民意,削弱政党代表民众的正当性。第三次桂太郎内阁时,后藤新平追随桂太郎组建了同志会。但他参与组党不是为了强化政党的政治参与,而是为了“涵养国民健全的政治思想,通过指导、引导(国民)来充分运用政治机关”。很快他也因为与其他同志会干部理念不合而退出同志会。晚年,在野的后藤新平还积极号召实施普选。这都是因为后藤希望“超然”政府直接立足于全体国民的舆论,否认政党作为民意代表的中介作用。他于1926年在民间发起“政治伦理化”运动。他希望以思想动员的方式“教化”国民的政治素养,让民众养成自发的“奉公精神”,号召民众在未来的普选中排斥自私自利的政党人士,刷新政界。后藤新平对民众的教化,本质上是一种在官僚指导下,要求国民为国家做贡献的“官治的自治”。这一政治运动没过多久就不了了之,后藤新平也在1929年因病去世。

后藤新平在世时的政治构想没能冲击当时正盛的政党政治,但到了30年代初,随着日本的军事、外交、经济等内外困境愈加严峻,政党的执政正当性开始受到国民广泛质疑。1932年“五·一五事件”爆发后,政党内阁不再受到推崇,相继成立的斋藤实内阁与冈田启介内阁均标榜“举国一致”。这两届内阁重用了后藤文夫、吉田茂等“新官僚”,力图“刷新政界”。1935年,冈田启介内阁设立了非常类似于“大调查机关”的“内阁调查局”,新官僚代表人物吉田茂担任调查会会长。这届内阁也因此成为了一种“没有政党的议会制政府”。同年冈田内阁还开展了“选举肃正运动”,而后藤新平的“政治伦理化运动”则被官方亲自认定为“选举肃正运动”在民间的最早原型。也有学者如此评价新官僚:“与其说是行政意识形态的新起点,不如说是官僚对‘超然主义’的形式革新。据此,天皇可以执政,而他的官员们也可以执政,通过下议院的成员反映民意,而不过度影响政策的制定或政府对天皇的‘辅弼’。”

冈田内阁可以说是从上层体制和基层民众两方面打击了政党的权力空间,最终在宪政体制下实现了官僚专制。“内阁审议会”也好,选举肃正运动也好,目的都是确立一种无政党的宪政体制,将议会无效化,仅就这一目的而言其与近卫内阁时期的法西斯运动无异。将政党排斥在议会之外的前提是政府机构能够直接统合国民,而行政机关直接统合民意的工作正是后藤新平早期殖民过程中一直摸索的统治模式,“政治伦理化运动”更是日TqomtaO7ZxpLLY+9iQRQnA==本国内最早的民间“选举肃正”。因此可以说在意识形态上,后藤新平继承传统“超然主义”的官僚专制理念,又接续新官僚的国民统合理念。如果说新官僚统合国民、排斥政党的举措是为法西斯主义铺平了道路,那么后藤新平无疑是明治“超然主义”过渡到昭和法西斯主义的桥梁式人物。

黑田、山县等藩阀官僚的“超然主义”是在天皇主权理论下,将藩阀作为国家(天皇)利益、权力的代表,后藤新平的“超然主义”则是在抽象的国家名义下,以各方政治权威作为“举国”的“一致”代表,公议和民意被抽象的国家意志取代,这一点是其思想能够与宪政体制相结合的关键。最初,台湾的总督府专制体制为后藤新平的新“超然主义”提供了实践土壤,有了担当“满铁”总裁和国务大臣的政治经验后,其政治理念愈发成熟。近代日本的“超然主义”最终与其所谓的宪政体制深度交融,并为其后的法西斯主义奠定了思想基础。

结 语

帝国议会开设之后,藩阀寡头所倡导的“超然主义”政治开始式微。但与此同时,日本侵占台湾并将这种“超然”体制植入了台湾。后藤新平的“旧惯温存主义”得到采纳后,超然体制开始依靠专业官僚进行“开明专制”,并利用基层“自治”组织统合民众。

1906年后,日本通过“满铁”在中国东北展开经济、文化侵略时,再次起用了后藤新平。在“文装的武备”这一口号下,其统治手段显得更加隐蔽,也更强调对当地居民的笼络。“满铁”更加注重立案、施策的有效性,因而进一步强化和发展了广泛的调查机关。至此,后藤新平的“超然主义”基本具备了“优化施策”和“统合民意”的两大特征。

后藤新平回国担任国务大臣后也将他多年摸索出的“超然”体制带入中央政府。他在寺内正毅内阁时积极推动“外交调查委员会”,后来更进一步发展为“大调查机关”构想;与此同时,他大力宣扬“国民内阁论”、开展“政治伦理化”运动等,希望构建官僚集团直接代表民众的内阁体制。后藤新平的新型“超然主义”是对明治时期“超然主义”的延续和变体,试图通过各种调查机关和“政治伦理化”运动来吸纳民意、构筑一种官僚专制体制。虽然后藤新平的“超然主义”构想未能实现,但这种权力设计逻辑被之后的新官僚所继承和发展。某种意义上说,后藤新平在中国台湾和东北开展的文化、经济侵略活动,为他的新型“超然主义”提供了“经验”。其统治策略标榜“民意”“自治”与“优化立案”等,但实则无视中国民众权益、侵害中国主权。这种政治体制构想与1932年之后,新官僚主导的举国一致体制乃至之后的法西斯体制有着深厚的一致性。

(责任编辑:黄 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