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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民主神话的历史解构

2024-10-31王云龙王世英

外国问题研究 2024年3期

[内容摘要]长期以来,以农民阶级为主导的特殊性民主道路获得了瑞典社会各界的高度认可,已经达到了“国家神话”的地位。在瑞典语文献中,第二议院经常被称为“农民议院”。作为农民阶级的代表,农民议员更是成为瑞典民主神话的核心内蕴,奠定了其特殊性民主道路的叙事基调。然而研究表明,瑞典20世纪的民主化进程与19世纪的农民民粹主义没有必然联系。在瑞典现代化转型的关键时期——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农民议员是精英农民和社会新贵,其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异质性非常突出,作为保守主义的坚定拥护者,他们的政党组织和政治倾向并不符合时代潮流。农民议员将普通农民作为提高话语权的政治工具,无法代表农民阶级的整体利益。

[关键词]瑞典;农民议员;民主神话;农民阶级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01(2024)03—0143—09

自20世纪中期以来,瑞典以其财富分配高度平等、国家福利包罗万象、社会民主长期稳固而闻名于世。在探析瑞典之所以取得璀璨成就的原因时,人们普遍认为这是瑞典特殊性民主道路的必然结果,即瑞典议会中长期存在的农民代表制孕育了早期民主,19世纪的农民民粹主义为20世纪的民主化进程铺平了道路。在瑞典,这一观点已经达到了“国家神话”的地位,不仅得到了诸多学者的认可,而且还被政党和更广泛的社会群体所接受。

近些年来,从史料实证的角度出发,以埃里克·本特森(Erik Bengtsson)、马茨·奥尔森(Mats Olsson)为代表的国外学者对瑞典长期标榜的特殊性民主道路提出了质疑。但他们重点论证的是社会民主党在20世纪中期发挥的重大作用,并未对19世纪的农民代表制展开深入研究。在国内学术界,尚未见到涉及瑞典农民代表制,且论证其与民主发展历程关系的学术论文。故而,本文尝试以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的农民议员为切入点,通过探析他们的财富和社会地位、政党组织和政治倾向、组织的政治运动,对瑞典的民主神话进行历史解构。

一、农民议员:瑞典特殊性民主道路的神话内蕴

在著名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巴林顿·摩尔(Barrington Moore)的通往现代化的道路模型中,一个国家最终走上资产阶级民主道路、法西斯专制道路还是共产主义道路,取决于该国在现代化进程中的阶级力量组合。摩尔认为,英国和法国的现代化是由资产阶级自由派主导的,而在德国(普鲁士),容克贵族的统治导致了专制路线,在俄国和中国,由于农业中缺乏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导致了农民起义和共产主义革命。

然而,瑞典的现代化路线似乎并不符合巴林顿·摩尔的道路模型。从历史上看,瑞典的资产阶级相对弱小。事实上,在19世纪初,瑞典的资产阶级就已经沦为了贵族的屈从盟友。根据摩尔的模型,这种与德国类似的“铁和黑麦的联盟”将导致威权主义。但是,瑞典最终仍然走上了自由民主的发展道路。为了阐释瑞典现代化路线的合理性,认同巴林顿·摩尔,但植根瑞典研究的学者将侧重点转向农民阶级。在他们看来,瑞典在近代早期的欧洲是独一无二的。因为除了贵族、教士和市民外,瑞典的农民(bönder)在议会中也有代表。根深蒂固的农民民主传统使瑞典最终走上了一条以农民阶级为主导的特殊性民主道路。

瑞典议会的历史可追溯至贵族于1453年在阿尔博加(Arboga)举行的政治聚会。1527年,瑞典国王古斯塔夫·瓦萨(Gustav Vasa)修改了聚会架构,建立了四院制议会(four-estates diet)的雏形。四院制议会由贵族议院、教士议院、市民议院和农民议院构成。这四个阶层的议院分别召开会议和进行投票。因此,议会的决定由四票做出,每个议院一票,并以三比一的多数票通过。农民议员是由农民选举产生,并在农民议院行使投票权的政治代表。农民议院通常只有140—150名农民议员,最多也不会超过300名。在民主化浪潮的推动下,瑞典于1866年进行了宪政改革。改革废除了等级代表制的四院制议会,取而代之的是以财富和收入为衡量标准的两院制议会(two-chamber parliament)。其中,第一议院旨在维护保守主义,拥有选举权的人数不足9 000人。第二议院则旨在扩大代表性,在有权选举议员的选民中,很大一部分人是农民。在1867年,依据土地所有权获得投票权的选民占比高达84%。第二议院共有230个席位,农民议员的占比很高。在1867、1885、1897和1906年,农民议员的人数分别是76、99、97和92名。

相较于同时期的西欧国家,瑞典农民议员在议院中的占比具有明显优势。即便是在同处北欧地区的丹麦议会,100名议员中也只有29名是农民。故而,瑞典议会独特的发展历程得到了高度赞誉。在瑞典语文献中,第二议院经常被称为“农民议院”。作为农民阶级的代表,农民议员更是成为瑞典民主神话的核心内蕴,奠定了其特殊性民主道路的叙事基调。弗朗西斯·卡斯尔斯(Francis Castles)认为:“自16世纪以来,瑞典农民已经进入了议会舞台。他们是制衡专制统治的重要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说,瑞典农民一直坚守岗位,直到工业化和城市化塑造了一个能够维护自身权利的自由中产阶级。”博·斯特罗特(Bo Stråth)甚至宣称:“瑞典农民是平等的代表,是自由价值观的载体。”

长期以来,以农民阶级为主导的特殊性民主道路获得了瑞典社会各界的高度认可,已经达到了“国家神话”的地位。然而,作为这一神话的核心内蕴,关于农民议员的史料论证却较为薄弱。既往研究的侧重点是议员的农民头衔,并满足于指出瑞典在中世纪时期的议会框架具有特殊性,在1866年的宪政改革后,农民议员在第二议院中的占比很高。但问题在于,在瑞典现代化转型的关键时期——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农民议员究竟是什么样的农民?他们在农村社会金字塔中处于什么位置?他们的政党组织和政治倾向是否符合时代潮流?他们组织的政治运动是否代表农民阶级的整体利益?探析这些问题有助于认知农民议员发挥的真实作用,并对瑞典长期标榜的民主神话进行历史解构。

二、新贵族:农民议员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异质性

从16世纪初到18世纪中叶,瑞典封建制社会经济结构稳固,农民议员与普通农民在财富和社会地位上的差异尚不明显。然而,在18世纪中叶至19世纪60年代,瑞典经历了一场由庄园主和富裕农民领导的“农业革命”。在此期间,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底层农民(佃农)的数量大幅增长。与此同时,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大大改善了农副产品的销售渠道,这使临近城市或交通中心的农民获得了更多收益。在农民阶级内部的阶层分化过程中,很多农民议员崛起为社会新贵,他们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异质性非常突出。

在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相较于普通农民,农民议员拥有数量更大、种类更丰富的私有财产。在1890年,农民议员的平均资产高达2.79万克朗,中位数是1.71万克朗。同一时期,普通农民的平均资产约为3 600克朗。在19世纪的瑞典,曼塔尔(Mantal)是基本的农业税收单位,也是衡量农民财富和生活水平的重要标准。四分之一个曼塔尔可以维持温饱,半个曼塔尔能保障衣食无忧,而一个曼塔尔就是一份较大的家业了。在1809年,农民议员平均拥有0.71个曼塔尔,普通农民平均拥有0.38个曼塔尔。到了1865年,两者之间的差距明显扩大。农民议员平均拥有的曼塔尔达到1.48个,而普通农民平均拥有的曼塔尔下降至0.32个。

在私有财产的种类上,农民议员的异质性体现得更加突出。事实上,到了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普通农民与农民议员之间的财富差距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他类型的财富,而非农业资产本身。当然,农民议员仍拥有价值更大的农场和牲畜。但这方面的差异要小于总体差异。金融资产——股票和债券成为了农民议员迅速增加财富的关键因素。通过金融投资,很多农民议员都积累了惊人的财富。例如,约翰·奥古斯特·斯约(Johan August Sjö)是90年代的农民议员。在他于1913年去世后,留下的遗产总额高达18.1万克朗。在斯约的遗产清单中,农业资产的比重很低。他拥有1.22个曼塔尔,价值1.4万克朗。斯约的绝大部分财富都是金融资产。他拥有铁路、印刷公司以及11家不同银行和信贷公司的股份,还直接参与了一家玻璃厂的运营,这些股票和债券价值15.7万克朗。除金融资产外,农民议员还拥有种类丰富的书籍和金银饰品。在19世纪下半叶,普通农民家里几乎只有《圣经》和一两本诗集,而农民议员拥有的书籍数量和种类要丰富得多。普通农民家里的金银饰品大多价值几十克朗,而农民议员普遍拥有价值500克朗以上的金银饰品。

在财富迅速增长的同时,农民议员还获得了更高的社会地位,其中头衔是突出农民议员社会地位异质性的重要指标。到了19世纪下半叶,随着议员选举的排他性不断增强,几乎所有的农民议员都会在遗嘱认证记录中着重标明自己的显赫身份。与此同时,在任期结束后,很多农民议员都脱离了农民阶级。在1895年卸任的农民议员中,42%的人成为中产阶级,获得了诸如农场经理、教堂管理员、高级陪审员等新头衔。相较于短周期的代内流动,农民议员社会地位的异质性在代际流动方面显现得更加突出。在19世纪下半叶,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瑞典代际流动的频率明显提升。农民议员的后代(儿子和女婿)在维持原有社会地位和实现阶级跨越(成为中产阶级)上呈现压倒性优势。在70至90年代,普通农民的后代沦为无产阶级的比例接近四分之一,而农民议员后代的比例仅有2%。与此同时,农民议员后代实现阶级跨越的比例高达46%,而普通农民后代的比例仅为11%。

姓氏是突出农民议员社会地位异质性的另一个指标。在19至20世纪初,瑞典人的姓氏与社会阶层密切相关。普通人的姓氏通常是父名的结尾加上sson。例如,Svensson(斯温的子女)、Larsson(拉尔的子女)、Andersson(安德尔的子女)。在这一时期,超过90%的瑞典人都采用了这种姓氏流传方式。然而,随着社会地位的日趋分化,越来越多的农民议员采用了与财富类型密切联系的带有资产阶级特质的新姓氏。例如,Björklund(桦木林)、Eklund(橡树林)、Sjö(湖泊)。在19世纪初,拥有新姓氏的农民议员只有14%。而1865年,这一比例上升至29%,到了1895年,拥有新姓氏的农民议员已经过半。

在农民阶级内部的阶层分化过程中,农民议员脱颖而出,迅速拉大了与普通农民在财富和社会地位上的差距。但在宪政改革后的第二议院里,新贵族仍被贴上了代表所有农民,特别是中下层农民的标签。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异质性为农民议员背弃阶级利益,被保守势力成功拉拢埋下了伏笔。

三、乡村党:农民议员的政党组织和政治倾向

自20世纪中期以来,瑞典农民以其组织程度和政治参与能力而闻名于世。但在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作为农民阶级的政治代表,瑞典农民议员的政党组织能力要比同时期的北欧国家弱得多。在丹麦和挪威,农民议员被组织成左翼政党,并与庄园主代表的右翼保守势力抗衡。这些农民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民主主义者的角色。然而,瑞典的情况却大相径庭。在第二议院,乡村党(Lantmanna partiet)是瑞典农民议员最重要的政党组织,其绝大多数成员都是农民议员。但充满讽刺意味的是,该党的创始人和幕后操控者始终是代表右翼保守势力的庄园主。

诚如前文所述,瑞典的农民议员是农民阶级中较富有的成员,他们的精英属性自然没有逃脱土地贵族的注意。事实上,早在19世纪40年代,贵族议院中的保守庄园主已经在寻求与这些富裕农民共同构建一个“跨议院联盟”。在宪政改革的筹备阶段,庄园主对更具有自由民主属性的两院制议会嗤之以鼻,希望保留等级代表制的四院制议会。为了达成目的,庄园主极力拉拢农民议员,希望将他们改造成对抗中下层农民和市民阶层的武器。在民主力量的制衡下,“跨议院联盟”没能在40年代形成,但在阿尔维德·波塞(Arvid Posse)的运作下,乡村党的成立竟然使庄园主的谋划在宪政改革后取得了成功。波塞是一位保守的庄园主、宪政改革的坚定反对者和“最纯粹的农业资本家”——他在银行业和工业企业中拥有大量股份,同时也是农产品的出口大户。在1867年,即宪政改革的第二年,波塞组建了代表保守主义的乡村党,并成功地将绝大部分的农民议员纳入麾下。

在波塞等庄园主的领导下,乡村党的首要任务是压制第二议院中的激进主义苗头。在60年代末,一场佃农罢工和向贵族索要土地的浪潮席卷了瑞典南部。在民粹主义律师的鼓动下,贵族佃农们声称他们自古以来就有权拥有土地,并要从贵族手中夺回土地。在第二议院,农民运动得到了新自由党(Nyliberala partiet)的鼎力支持。该党成立于1869年,由拒绝波塞拉拢的小部分农民议员组成。对于乡村党而言,新自由党是一个激进的敌对党派,该党具有共和主义倾向,反对寡头政治,并提出了扩大普选权、和平主义、为工农阶级和知识分子服务等政治纲领。波塞的庄园就主要集中在瑞典南部。作为乡村党的领袖,他资助和组织了镇压运动,并亲自起诉了被抓捕的佃农代表。为了打压新自由党的发展,在70年代的议会竞选中,波塞等庄园主还威胁选民,并操纵了计票。除非选民投票给服从自己的乡村党议员,否则就对他们进行打击报复。由此,新自由党在罢工运动几年后就凋零了。该党的一些成员加入了乡村党,成为了其中激进和边缘化的一翼。

在击败新自由党后,乡村党在第二议院的势力进一步扩大。凭借议员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乡村党出身的庄园主埃里克·伯恩哈德·博斯特伦(Erik Bernhard Boström)曾两度出任首相(1891至1900年、1902至1905年)。为了维护霸权统治,乡村党坚决反对扩大任何形式的普选权。在宪政改革后,财富和收入依然是限制瑞典普通民众获得普选权的门槛。直到80年代末,享有第二议员投票权的成年男性占比仅为24%。这一比例远低于相对民主的挪威(77%)、法国(85%),甚至也低于容克贵族统治下的德国(82%)。在这一背景下,瑞典于1892年爆发了声势浩大的争取普选权运动。为了反映民众呼声,运动的组织者征集了几十万人的签名,但当他们试图与博斯特伦会面时,却遭到了拒绝。在这一时期,瑞典保守派的典型特征就是对任何民众呼声都嗤之以鼻。在第二议院里,乡村党的主要政治家尼尔斯·佩尔松(Nils Persson)甚至宣称:“他们为获得选举权发出的噪音表明,他们根本就不配享有他们所要求的权利。”

对此,梅尔奎斯特(Einar Mellquist)抨击道:“在代议制改革初期,欧洲所有国家都限制了穷人的选举权,但没有一个国家像瑞典的制度那样极端。作为所谓的农民阶级的代表,乡村党所捍卫的制度是欧洲最不民主的制度之一。”

在博斯特伦长期执政的90年代,以乡村党为首的保守派构建了稳固的“铁和黑麦联盟”,工业资本家和庄园主的财富都在迅速增长。到了19世纪末,瑞典10%的最富有的人拥有88%的私人财富,这一比例远高于美国(81%),与法国(89%)和英国(92%)大体相当。乡村党的霸权统治和财富分配的两极分化激起了瑞典民众的强烈不满,为民主力量的复兴奠定了群众基础。在1900年,第二议院的自由主义组织联合成立了自由联合党(Liberala koalitionspartiet)。该党于1902年率先成立了全国性竞选组织,广泛争取民众支持。与此同时,在1906年,社会民主党(Socialdemokrater)也在第二议院成立了议会党团,完成了由群众性政党向议会政党的转变。为了抗衡日趋高涨的民主浪潮,乡村党不得不与其他保守势力合作。在1904 年,乡村党与议会中的右翼党派组成了“选举联盟”(Allmänna valmansförbundet),并开始向议会之外发展。由此,在20世纪10年代,保守势力与民主力量展开了更大范围、更深层次的新一轮较量。

四、农民游行:农民议员组织的政治运动

在20世纪初,随着地缘政治关系恶化和国内工人阶级崛起,瑞典的政治局势发生剧变。1905年11月,自由联合党领袖卡尔·斯塔夫(Karl Staaff)成为了瑞典历史上第一位平民出身的首相。然而,自由联合党的选举权改革提案被代表保守势力的第一议院否决。在位仅203天后,斯塔夫的第一任首相生涯就结束了。1906年5月,乡村党领袖阿尔维德·林德曼(Arvid Lindman)再次组建了右翼政府。保守势力的倒行逆施激起了瑞典民众的强烈抗议。1909年,在自由联合党和社会民主党的领导下,瑞典30多万工人举行了长达一个多月的全国总罢工,规模之大超过了当时欧洲历史上任何一次工潮。右翼政府不得不做出重大妥协,瑞典的成年男性获得了适用于第二议院的普选权。1911年9月,第二议院进行了选举权改革后的第一次选举,自由联合党和社会民主党以压倒性优势击败了保守党。由此,斯塔夫开启了自己的第二任首相生涯。

斯塔夫的东山再起极大地震撼了保守势力。一方面,他们不得不放下过去的高傲姿态,开始在大众政治中争取民意。另一方面,他们迅速向王权靠拢,并对议会原则提出质疑。与此同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迫近激化了自由联合党与保守党的矛盾。自由联合党坚持反战立场,恪守中立原则。在上台伊始,斯塔夫就提出了“和平和廉价国防”的口号,并推迟了上届政府建造战列舰的军备计划。保守党则坚持重整军备,冀望与德国建立军事同盟。军备计划的推迟令保守党极为不满,在1912至1913年,他们煽动社会舆论,向民众募捐了大量资金,并交给政府用于建造第一艘军舰。最终,动荡局势导致了特定的民粹主义诉求。1914年2月,由农民议员组织,得到庄园主和资产阶级资助的农民游行(bondetåget)将双方的长期冲突推向高潮,并引发了一场严重的宪政危机。

战列舰的募捐活动标志着瑞典保守党政治中的新事物——一种更加大众化和民粹化的政治手段的出现。在大众政治迅猛发展的20世纪10年代,他们设法让自己的“阶级盟友”——秉承传统主义和忠君思想的农民参与政治斗争。事实上,早在1913年11月,在保守势力的大本营乌普萨拉(Uppsala),农民议员乌诺·尼伯格(Uno Nyberg)就多次提议举行大规模的示威游行,以支持国防并直接向国王表达他们的想法。尼伯格将这一提议告诉了他的朋友雅德·弗莱克伯格(Jard Frykberg),并获得了这位富裕的有影响力的庄园主的鼎力支持。在两人的倡议下,乌普萨拉的35名富裕农民和庄园主于12月15日召开会议,会上通过了关于支持王权及国防计划的纲领文件——《向全体农民发出的呼吁》。这份文件首次规划了要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农民游行,并提出了便于群众理解的口号——“祖国高于一切党派”和“上帝保佑国王和瑞典”。

在一切准备就绪后,1914年2月6日,来自全国各地的约3万名农民齐聚在斯德哥尔摩。他们中的许多人身着民族服装,手持旗帜。在上午9时,游行队伍进入城市,教堂为他们举行了祈祷仪式。到了11时左右,游行队伍有组织地聚集到国王的城堡。不久,古斯塔夫五世(Gustaf V)出现在王宫内院的护栏旁。当国王出现时,农民们恭敬地脱帽致意。首先,尼伯格代表聚集在一起的3万名农民和在宣言上签名的 4 万名农民宣布,“可靠地保卫祖国是全体瑞典人民的共同愿望,国防问题应在一年内全部解决”;之后,第二位发言人弗莱克伯格向国王转达了通过电报支持这次示威游行的8万名瑞典人的热切问候;最后,轮到国王做出回应。这是瑞典历史上最后一次由君主向人民发表政治演讲。古斯塔夫五世发表了一份简短的公告——后来被称为“庭院演说”(borggårdstalet)。国王首先发出了“在危险时刻团结在王座周围”的传统号召,然后加入了要求迅速解决国防问题的行列。最后,国王表示相信人民会支持王权,并对瑞典王国的光辉未来充满信心。在讲话中,国王多次宣称其权力来源于神,并使用了“我的国家”和“我的军队”的说辞。

农民游行的政治影响力大大超出了自由联合党的预料,而国王对这场政治运动的支持更是使瑞典陷入了一场严重的宪政危机。在“庭院演说”中,古斯塔夫五世宣称自己是“唯一的权力拥有者”,这极大地削弱了议会制政府的权威。在农民游行结束后的第二天,即2月7日,斯塔夫要求国王承认该演讲是非官方行为。但在尼伯格等人的怂恿下,古斯塔夫五世表示拒绝,并宣称自己拥有“直接与人民对话”的权力。国王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自由联合党和社会民主党,他们迅速采取了反击行动。2月8日,斯德哥尔摩旋即爆发了一场超过5万人的工人游行。游行者表达了对自由联合党政府的支持,他们宣称:“绝不服从唯一的王权,因为王权对人民和民选政府恣意妄为。”为了避免国家走向分裂,斯塔夫做出了巨大牺牲。2月10日,他向议会递交了辞呈,结束了自己的第二任首相生涯。

最终,反战立场和中立原则的影响力受到了严重削弱。在第一议院的一致同意下,第二议院以压倒性多数通过了庞大的军备计划,其中包括将兵役期延长至1年;建造2艘战列舰和4艘扫雷舰;建立一支民兵队伍来协助军队。尽管瑞典最终没有卷入战争,但在1914年,国防在其国家财政支出中的占比高达42%,远高于同样在一战中保持中立的挪威(31%)、荷兰(27%)和丹麦(16%)。劳师动众的农民游行没有给普通农民争取到任何权益,还使他们背负了沉重的经济和兵役负担。

结 语

本文尝试以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的农民议员为切入点,对瑞典长期标榜的民主神话进行历史解构。在对他们的财富和社会地位、政党组织和政治倾向、组织的政治运动进行深入探析后,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第一,农民议员是精英农民和社会新贵。在宪政改革后,农民议员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异质性越来越突出。第二,农民议员的政党组织和政治倾向不符合时代潮流。乡村党将压制激进主义苗头作为首要任务,坚决反对扩大任何形式的普选权。第三,农民议员组织的政治运动无法代表农民阶级的整体利益。农民游行不仅险些使瑞典陷入战争泥潭,还令普通农民背负了沉重的经济和兵役负担。综上所述,瑞典取得的璀璨成就并不是特殊性民主道路的必然结果。瑞典20世纪的民主化进程与19世纪的农民民粹主义没有必然联系。

(责任编辑:黄 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