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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舍

2024-10-31杨村

南风 2024年10期

云舍是一个村子的名字。这名字起得好,起得奇,诗意而有无穷无尽的想象。

我去云舍不下四次,每次的进入方式都不同。第一次,我们从梵净山上下来。从印江登山,在山上歇了一宿,次日徒步下山,到黑湾河赶车。道路沿着河谷出来,又窄又烂,到了云舍以后,豁然开朗。大家都说:“去云舍看看。”那时,我在办一家乡村网站,一个论坛。我收集了上千座村子的资讯,包括它们的图片,贴在论坛上。每天到论坛里来玩儿的人达数百上千。每天清理垃圾广告,费心费力。因请不起人手管理,等不到产生经济效益,网站就被我关停了。云舍,曾经以图文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网页中。

第二次是从亚木沟到云舍,正如从世外桃源到烟火人间。那天,我们赶上了两场风景。一场是亚木沟的溪谷森林,纯自然的馈赠;另一场是云舍的田园风光和贴着大地的乡村人文景致。那时云舍没有那么多游人。车辆随意停在路边。我们走进一家农舍,吃了饭后,在小河岸溜达。屋舍之前是农田,阡陌交通。禾苗在抽穗、扬花,一阵阵稻香飘过田野,润入村巷。

多年以后,我的小女儿考大学的那个假期,我们从凤凰折回来,带着女儿登梵净山,又到云舍。

这次,我们在梵净山下神游,在黑湾河、寨沙侗寨、怒溪、亚木沟来来去去,荡了一圈儿。下午时,来到云舍。

午后,云舍沐浴在阳光下,热浪翻滚。郑得带着我们,直奔神龙潭。

神龙潭,又曰云舍泉、犀牛潭。云舍泉,这个名字甚合我意。

云舍河水从龙潭里鼓出。老人说,此潭深数十丈,潭壁向下扩散,呈喇叭状,如一只巨坛。它滋润着这富足的云舍土家。某年,CCTV9“地理中国”栏目组拍摄《龙潭探奇》,请来潜水员测其水深,未果,于是奇上加奇。又说,有好事者曾用绳索拴上石磨,投入潭中,放完三十六副箩索,也未触及潭底。神龙潭的另一奇是可预测天气。若泉中水位上升,两三日内必雨;反之,两三日内必晴。它是云舍人的天气预报。云舍人不观察天象观察龙潭,以其变化安排自己的生产生活。神龙潭还有水倒流的现象,两三年必遇一次。碧绿的水瞬间缩回潭下,数十分钟后复涌如初,似巨龙吞吐。因它神奇,故彼时云舍人有祭潭祈雨之俗。《贵州通志》有“云舍泉在省溪北十里。岁旱,祈祷即雨”云云;《铜仁府志》亦曰:“云舍泉……岁旱,血涂之,即雨。”我未见过此俗,然深信矣。

说来也巧。郑得正向我叙说神泉时,话音未落,天空忽然雾合,下起了大雨。人们四散,找地方避雨。我们躲在一家人的天井里,有草庐荫蔽。阳光从云外照来,穿过雨丝。好一幅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奇景。

神龙潭后山有一悬崖,人云破岩。远望破岩,深不可测。小舟说,那叫“玄牝之门”。身边一个深谙风水的老者说,那是风水中的“美女晒羞形”。居其下必出美人,风流万种。

老人家似觉说漏了嘴,多有不妥。他赶忙说:“那不是云舍的地盘,它属于另外一个村子。”或许他以为,美丽足可倨傲,风流却不怎么光彩。可是,人不美丽,谈何风流呢?

以前我去云舍,都在河岸上看花开,看古法造纸,未曾溯游从之,未见云舍泉。今随郑得溯游,听他讲述此泉,神入千秋。雨后,太阳火辣,郑得去玩水,我去村子上看土家筒子楼。心想,彩虹定会来云舍泉汲水。等了一个时辰,未见彩虹。游人倒是很多,阳光下,河水中,树荫下,到处人影散乱。

此时,一些美人衣着艳丽款款而过,露肩裸臂,笑声浪浪。老者中断与我的话题,扭过头去,似规避,亦似艳羡,面目暧昧。我忽然想起一句古话来:“冶容诲淫、慢藏诲盗。”

天下奇泉,本来就不少。济南的趵突泉,贵州、广西境内的喊泉等等,举不胜举。只因生的地方不同,它们的名气也大异。趵突泉位列中国名泉之首,因其地利也。我去过两次,其泉之涌量似不如前,倒是宏大的建筑群美轮美奂,亭台楼榭尽显古典,园林风格昭彰,而名人词赋、楹联、书画盈宇充栋,包括赵孟頫、康熙等人的诗与手迹,成了一个以趵突泉为名的集自然与人文交织的景点。我第一次去正好是下雪天,其景致别具一格,真是雪落奇泉,而又游人交臂,蜂拥而至。然而其泉之大,则无法与云舍泉相比。至于那种神秘的喊泉,就像上帝给它们安装了一个神奇的声控开关,取水则喊,喊之则汩汩泉涌。它们若是生于闹市,也会有名儒云集,官吏驾临,就不愁没有诗词歌赋而名满天下。哪怕像韩复榘的打油诗“趵突泉,泉趵突,三个眼子一般粗,咕嘟咕嘟咕嘟嘟”,也因此而成为笑谈,笑及千古。云舍泉就差那么一丢丢。泉如斯,人亦如斯也。

我的家乡也有一神泉,名曰雷打塘。它可比云舍泉大得很多,水枯成三塘,水涨则连成一塘,方圆千百来米,一个高山淡水湖。其水如云舍泉,是从深不见底的塘底涌出,大时如烧沸的一锅滚水。它的一个奇处,与云舍泉酷似,就是能预报天气。清则晴明,浊则雨雪,并有钟鼓之鸣声。塘边有人户,曰塘边寨。旧时,他们都根据塘水的清浊,安排自己的日子,无不灵验。

那时,云舍泉在我们脚下涌潮,汩汩地冲洗我们的脚底,痒痒的感觉。我俯下头一看,碧绿,深不可测。要是神龙一动,鼻息一抽,水忽然缩回,眼下变成一只黑洞,我将如何调整自己的心理?幸好是围着坚固的铁栅,让我不得神摇魂溃。我用脚猛蹬了一下,实的。

郑得走在前边,酷似我的导师。

郑得说:“我来过四次了!”

我回答他:“云舍,我也到过数回,云舍泉却是第一次来。”

郑得说:“云舍泉也叫神龙潭,鼓出的水就是云舍河。”

我说:“这就是普里什文笔下的大地的眼睛。”

转身一看,一扇牌坊立于泉上,书曰:“神龙潭!”其下有中、英、日、韩文小书,内容与郑得向我叙述的一般。

云舍人均为杨姓。我也是第一次听郑得说的。其字辈为“七字轮回八字转”,即再、正、通、光、昌、胜、秀。他们把字辈和家训挂在墙上,昭示今古。

再,持之以恒;

正,天下一统;

通,通达无碍;

光,光明磊落;

昌,繁荣昌盛;

胜,战无不胜;

秀,秀外慧中。

这千古不变的字辈,正与吾族相同。我也不晓得祖先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体系,代代相传。现在,许多人安名字,也都不要字辈,喜欢怎么叫着好听、浪漫、吉祥,就怎么来。云舍是土家族人生存繁衍的空间,我不了解他们的族源,其汉姓是如何产生的?我是苗族——假如我的祖先是苗族的话,我们的汉姓就是到了清代才产生。戈尔丁说:“所有偶像中最具威力的就是自我崇拜。”这就像天朝睥睨苗疆,——你必须臣服于朕,要随朕姓。清是满族的时代,它为何那么崇敬汉姓?我也不得而知。苗族的汉姓,据说是朝廷为了便于户籍管理,于是官赐为姓。他们不习惯苗族人的父子连名,一长串佶屈聱牙,而且都用恶意的汉字进行音译。旧时苗疆动荡,苗族人频繁迁徙,到新居地时,有很多人会改从大姓。我们家在一百多年前,分一支到一个叫巫泥的地方居住,后来就改随当地的刘姓,直到如今。故那些汉姓于我,由来淡薄。

我一个人进入村巷时,云舍敞开。大雨洗过的石板濡湿,背阴处幽暗,当阳处泛白。因为濡热,游人都喜欢在河边,或淌着水,或在树荫下躲太阳。村巷空寂。假如是秋雨迷蒙,瓦檐上挂着雨珠,街子上的石板湿漉漉的,然后撑着雨伞,踩着石板走,那就是烟雨江南,是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徬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雨滴敲伞,足音跶跶,都是脆脆的回响。

我踏着自己的影子,东张西望着,向土家人的筒子楼走去。五六个工匠正在为一栋筒子楼栋瓦。他们架着楼梯,向房顶上递瓦。看见我一个人那种怪异的行踪,他们停下手上的活儿,用奇异的目光打量。我也举起手机,将他们的神色定格在我的影册里。我深知他们对筒子楼的偏爱,也许是敝帚自珍。许多地方都掀掉了旧屋,盖起了高楼。云舍人却在自己的筒子楼上修修补补,视若珍宝。一股温馨气息涌向街衢,云舍人的故事就那么一代代演绎。犹如那砖墙漫漶,标语斑驳……

转过一角街子时,他正从筒子楼里走出来,手握着扫帚。那天井上铺着晒具,黄灿灿的玉米粒将要晒好时,阵雨骤然而降。他来不及收拾,淋了一地。

我说:“苞谷淋透了。”

他回过头,看我正瞅着他。他说:“来不及了,这大太阳天,哪里想到下雨?”

看他心态豁达,并不沮丧。他慢条斯理地,把玉米粒扫成两堆。

我问:“你姓杨吗?”

说:“是呀,云舍人都姓杨。”

筒子楼的影子印在天井里,翘檐在地砖上扬起。阶沿陈古,窗花精致。

我说:“太阳倒过去了,晒不成了。”

他说:“先堆着呗,反正也不靠它吃饭。”

这就有了一种殷实的底气。那玉米不过是顺带的杂粮,充其量用来做饲料。人们早已不需要它来果腹了。

我问:“你们是土家族?”

说:“都说是土家族呗。”

695ae803fe7eb1359ce43e9d5511289db6f254f63070f3d5d9ce6aaabdfcfda0我问:“可是你们行汉俗呀。”

他没有理会我,弯下腰拾掇玉米。我仰头看了一下筒子楼的重檐,它有一种汉文化的格调;雕花、彩绘,也承袭着汉文化的因素。即使是土家人家,他们也早早地被汉人同化了。

在云舍泉边,郑得告诉我,他看过云舍《杨氏族谱》。那是云舍人杨凤刚给他看的。云舍杨姓人家都认同,他们的始祖是胜簪公。郑得看到的《杨氏族谱》里,胜簪公已排至第二十世。并说,《杨氏族谱》记载,胜簪乃昌懋公次子,分住云舍,生养秀绩、秀纶;胜箕系三子,分住云舍忙闷,生五子。胜簪、胜箕之前的二十世,那四百来年的时光,云舍杨氏到底在哪里,又如何流离飘荡?他们是不是始终拥携着土家族人的因子?

回到云舍河岸,我斜对着云舍古法造纸作坊。那种作坊其实也有很多处。我所到过之地,贵阳乌当区的香纸沟,丹寨县的石桥村,都有古法造纸作坊,其工艺都因袭于蔡伦,而且现今还在作业,成为一方产业。云舍古法造纸作坊聚在一处,顺着云舍河岸,规模颇为壮观,供游人观瞻。咿呀的水碾滚动着千年的岁月,传递着古老的文明。踌躇间,郑得又迎面走来。他带着一双小说家的眼神,仿佛要洞穿这人世。我们围着老者,坐在广场的长凳上,背对着云舍河闲聊。老者有一副看破人间的傲慢,热情中带着对时代的揶揄。

我说:“老人家,我们云舍人的祖先当初是从哪里迁来的?”

老者笑眯眯的,觉得我问得唐突,甚至弱智。他说:“哪个晓得啊,那么几百年了。”他笑哈哈的,有几分玩世的姿态。看我凝目期待,他又说:“淮阴。”我也不知道是“淮阴”还是“槐荫”,之后补上两个字:“江西。”这就十分模棱。若是“淮阴”,便属于江苏淮安;若是“槐荫”,那就是山东济南了。它们与江西都风马牛不相及。

《贵州通志》上说的“云舍泉在省溪北十里。岁旱,祈祷即雨”,那个叫省溪的地方在何处呢?

省溪,就是省溪司,如今隶属铜仁市江口县双江镇镇江村,距县城十里。又“北十里”,到云舍。说是宋孝宗淳熙八年,省溪由诚州刺史杨再思八世孙再西率子政强开辟。元十九年,正式建省溪军民蛮夷长官司。元十九年就是1282年,至今已有八百多年。真是逝者如斯,岁月如水,沧海桑田。到明朝末年,衙门城池已具相当规模。诚如《铜仁府志》所记:“南俯大江,北连梵净……水道通四方之舟楫,其势亦大可观。”

康熙十四年,吴三桂举兵反清途经铜仁,兵燹省溪;民国初年再毁,司内古建筑所剩无几。1883年,铜仁县移治江口,省溪司迁至万山,从此省溪的辉煌不再。我踏上省溪的台地时,它变成了一堆废墟,一处遗址,一个小聚落。

胜簪公和胜箕公正是由省溪司分住云舍、忙闷,成为两地始祖,至今已有四百多年。那时应该是省溪的辉煌时期。胜簪之云舍鼎盛于斯,胜箕之忙闷,今在何处?世之盛衰颠覆,不知云舍泉可测否?

说是从唐代开始,信徒来梵净山朝拜“五大皇寺、四十八脚庵”,第一脚庵就在云舍。第一炷香便是在云舍下河头庵烧的。在此庵烧了第一炷香后,才起步登山朝拜,相传这样能保一路平安。那么,云舍也不止于胜簪迁入时创始,在更早的唐代,它就有了。从云舍启程,去登临梵净吧。在纵览梵天净土,畅游桃源铜仁中,别忘了云舍,别忘了云舍泉。

黄昏,吃下“萝卜猪”后,我们告别云舍,告别云舍泉,奔赴桃源铜仁。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千山万壑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