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有绿薇
2024-10-31八蒜
那一卷比其余卷上看起来更陈旧,是他用手指不断摩挲留下的痕迹,是他无数个黑夜里的想念,是他不敢说出口的爱意。
(一)
月淡夜
层层檀香层层纱幔,层层缭绕下一个红衣男人垂手坐在案牍前,如墨一般的长发散在身后,红衣懒散,低垂至胸间,几缕碎发落在锁骨间,颇有几分勾人。
屋檐上贴眼偷看的人忍住没有发出一声感叹,这样美的人世间恐怕没有几个。
止雪没读过什么书,只觉话本里所说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可惜,有人花一千两黄金买他的项上人头。
男人神色专注,下笔利落,烛火映在脸上,浓密的睫羽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霾。
到时辰了,不远处埋伏的千里春使了个眼色,示意止雪动手。
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混杂在檀香中,无色无味,男人手中的笔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整个人也应声倾倒在案牍上。
止雪悄声溜入殿内,拔出腰间的匕首,烛火摇曳,匕首发出锃亮的光,照得男人肤如凝脂,好似艳阳天下的盈盈白雪。
果真是颗好头,值得起那一千两黄金。
匕首利落地插下去,离目标不足一寸之时被一粒石子击落,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只见原本该在门外放哨的千里春破门而入,而原本应该晕过去的红衣男人却睁开了眼。
怎么回事?
不容她思虑,千里春的刀已经向她刺来,门外的侍卫也一拥而上,慌乱中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将她横挡在了红衣男人身前,受了千里春一刀。
鲜血淌了一地,她慢慢向前倾倒下去,千里春已不见踪影。
意识渐渐模糊,她听见红衣男人着急的声音,“传太医!”声厉色威,宛如林中猛虎狂啸。
完了完了完了,这怕要将她医活再严刑拷问。
她在梅花楼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出任务,竟也是最后一次,下辈子若还有机会,即便在梅花楼当个修剪花枝的小丫鬟,也比这活得长久。
杀手这职业,果真不好干。
再睁开眼,一旁坐着一个男人,垂手撑着头,双眸紧闭,长眉微蹙。
止雪一眼就认出这是那颗好头,她吓得一哆嗦,才发现自己的手竟被男人握住,她小心翼翼地挣脱,岂料男人在这时睁开了眼。
“你醒了?”
止雪心里慌了一下,咽下口水,点了点头。
李岭挥手招来在殿外候命的御医,几经检查,确认止雪已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叮嘱宫女好生照料方才离去。
窗外白鹤越过,杏花落在青苔上。
止雪将周遭都看了个遍,墙壁是熏香丝绸做的,地是澄黄暖玉铺就的,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
如今她是天子的救命恩人,不再是梅花楼的小打工人。
她每每想起那日的古怪,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怎么也想不通千里春会背叛她。
虽说她技不如人,但她从未拖过大家后腿,到底是为什么?
她坐在案牍前,用李岭新送来的笔墨画画,想不通只能作罢,她先画一只乌龟,然后在乌龟的四周画几条小鱼,再画几张荷叶覆盖在乌龟的上方。
李岭何时站在她身后,她竟也不知道。
“你画的是什么?”李岭俯下身,同她握住手中的笔。
一缕淡淡的檀香萦绕在她周围,潜入她的心间,止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激烈,她手一抖,“乌……乌龟。”
李岭握住她的手在宣纸上稍稍勾勒几笔,水波纹便跃然纸上,画中景色都活了。
止雪不明白这位貌似天仙、性如温玉的帝王到底是什么意思,按理说他应该已经查清那日事情的经过,也应该清楚她是梅花楼的杀手。
按理说她此时应该被大卸八块,然后扔去喂野狼,怎么还能坐在这里和皇帝你一笔我一笔地画画呢。
止雪咽了咽口水,难不成是想笼络她,然后将梅花楼一网打尽?
她只是梅花楼一个小小的边缘人,连梅花楼老大都没见过,这主意实在是打错地方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她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其实心里怕得要命,手里紧紧攥着笔。
良久,没有听见人声,她睁开眼只见李岭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悲伤,又像是愧疚。
这样更想不明白了,止雪伸出手朝他挥了挥。
李岭一把将止雪拥入怀里,“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止雪两眼一翻,顿时明白了,这是将她当成了旧情人。
估计是自己与他的旧情人有几分相似,从前在话本子里常听过这样的故事,男人因误会与爱人错过,后遇到相似的女子都会把她们当作替身,来弥补当年的遗憾。
止雪不敢动弹,现在抱着她的不是普通男人,而是当今天子。
她要是想好好活命,只能顺从。
她试着轻轻去拍他的肩,笔尖的墨滴在李岭的衣服上,晕开了一团暗色。
(二)
李岭的后宫一个妃子都没有,听说他登基已有三年,无数大臣想要将自己女儿送进宫来,都被他一口回绝,理由是朝政事多繁忙,无心儿女情长。
这天子哪能和平常人家比,皇家最重要的就是开枝散叶,才能将这李家江山继承下去,李岭后宫没有女人,那是万万不行的。
可惜无论使什么手段,李岭都像出家和尚似的清心寡欲。
止雪经过多番打听才得知李岭曾有一个青梅竹马,是开国大将军的女儿,两人自小一块长大,后来顺其自然也有了婚约,只是那年先帝驾崩,又逢边疆暴乱,大将军镇守边疆多年,却不幸落入敌军手中,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领兵相救,是那女子束起长发,提起长枪与敌军周旋半年之久才打退了敌军,而后却不知所踪。
有人说女将军已经战死沙场,有人说是因女将军班师回朝时正逢李岭迎娶南疆国公主,心灰意冷离开了。
无论哪个版本,总而言之,都是李岭自作自受。
止雪捻起三颗樱桃放进嘴里,皮薄肉嫩,酸甜可口,再呼噜将核吐出来,“他果真娶了旁人做皇后?”
一旁讲故事的宫女做了口型,“嘘!”左右看了看,提示她小声些。
宫女低声说道;“陛下有旨,宫中不许说皇后娘娘二字。”
止雪连忙捂嘴,宫女又道:“这些都是传闻,真相如何,奴婢也不知,奴婢只知陛下寝宫后还有一处别院,听说里面放着先皇后的牌位。”
止雪越听越感兴趣,压低了嗓子,“你是说那位公主?”
宫女摇摇头否认,“不,是那位女将军。”
止雪目瞪口呆,连樱桃也忘了吃,“竟连死了也不愿意放过她?”
不怪止雪义愤填膺,实在是因她从小就羡慕女将军这类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人物,她可以战败,可以战死,却不该是被男人抛弃而悲伤离场。
止雪看着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吃着鱼丝的李岭,心恨得牙痒痒。
“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吗?”他着手给她夹了一块芦笋。
止雪立马换了笑脸,“小人只是从未见过陛下此等仙姿,一时失态……”她吃了一口芦笋。
好苦!
越嚼越苦,实在难以下咽。
李岭一愣,垂下眼,“既不爱吃便吐了吧。”
止雪硬生生将芦笋咽了下去,她明白,这指定是那位女将军爱吃的。
既然要当人替身,那就要做戏做全套。
止雪又主动夹了一筷子芦笋,也给李岭夹了一块,面上撑着笑:“好吃,陛下您也多吃点。”
李岭看着碗里的芦笋有片刻失神。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止雪停下夹菜的手,她在这皇宫待了快半个月了,还等着李岭亲自告诉她“名字”呢,一般来说替身都会被赠予一个相关的名字,可似乎李岭并没有这个嗜好。
她如实回答道:“止雪。”
“哪两个字?”
“不知陛下是否听过‘暮雪止复落’,正是其中二字。”她回道。
李岭点头,“是个好名字。”
吃完饭李岭又待了一会儿,两人相对坐在篁细条编织的竹灯下,三月天渐暖,窗外的梅花慢慢伸出花枝,烛火随着风吹摇晃,隐隐约约洒下暗影。
李岭在看书,她在作画。
烛火骤然被风吹灭,四周漆黑一片,她感觉到自己被温暖覆盖,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别怕。”
止雪其实是不怕的,但是在李岭关切的问候下,她假装惊惶失措,“陛下……”
李岭将她抱得更紧了。
“来人!”李岭的声音不怒自威,带着君王的气息。
殿外竟无人应答。
李岭像哄小孩一样抱着止雪往外走,殿外十里长街,竟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
这下止雪是真的有些害怕了,她下意识抓住李岭的衣袍,像一只小猫一样四处张望。
黑暗中,李岭与她四目相对,他说:“别怕,如今再没有人能伤害你分毫。”
止雪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这也是说给女将军听的吧。
她面上仍像是受惊的小猫,睁着湿漉漉的双眼看着他。
李岭的吻突然落了下来,冰凉的唇像寒冬纷飞的雪,他在颤抖,在害怕,像是永失所爱后的发疯,他抱止雪的手越来越紧。
止雪快要喘不过气来,她狠狠咬了一口,李岭才痛得停下来。
适时,宫人举着火把赶来,瞧见九五之尊的嘴角竟有血迹,吓得惊慌失色。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李岭沉眉,“无事,被小猫挠了一下。”
他看向她的眼神似有熊熊烈火,将她烧穿。
(三)
自那日之后,李岭有一段时间没来找她。
千里春让她继续留在皇宫等候命令,届时功成收手,她就是梅花楼酬金榜上第一人。止雪一想到自己即将名震江湖,心里都要乐开花了。
不过,她还想搞清楚一些事情,比如,李岭和那位女将军的故事。
李岭通常只有上早朝的时辰是可寻觅的,其余时候总是神出鬼没,止雪便算着时辰偷溜进他的寝殿。
宫中没有妃子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若是放在一个妃子众多或者正常的后宫中,像止雪这样近期颇让皇帝上心的女人一定是各宫的眼中钉,别说她去哪里了,她就算一整日待在自己的寝宫里,也会被旁人知道她中午吃的是肘子。
止雪拿出曾经在梅花楼学到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了进去。
李岭的寝宫很大,传闻中的别院也不知藏在哪里,止雪挨着墙壁缝摸索过去,终于在一处停了脚。
角落里放着一把红缨枪,锋利的枪头闪着寒光,红缨也好似因年久而褪了颜色。
据她所知,李岭并不会用枪,何故在寝宫中放这样一把红缨枪呢?
或许是那位女将军的枪,李岭是为睹物思人。
止雪大胆猜测这墙的背后就是那处别院,她走过去,用力一推,墙面果然开始移动。
墙面出现一道小口,仅容一人通过,走进去倒也宽敞。
路的尽头豁然开朗,迎面是暗红的梅林,一阵风吹过,像是下了一场梅花雨。
止雪着实被眼前的景色震惊了,没想到皇宫中竟还有和梅花楼一样的风光,成片的梅花像交织的云彩弥漫在薄雾中,像天上仙境。
而这些薄雾其实是清香,这里比佛寺还静谧无声,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里面林林总总一些亭园,其中一间似乎是主屋,止雪越发好奇,想要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祠堂,上面供奉着牌位,旁边是一幅女子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身穿红衣骑在骏马上,如墨一般的长发高高束起,手里持着一把红缨枪,姿态潇洒、桀骜不驯。
牌位上赫然写着:绿薇 吾之爱妻
止雪往后退了一步。
门外传来脚步声,止雪连忙躲在祠堂后面。
李岭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上朝的朝服,眉目间是藏不住的倦色。
他站在牌位前一声声说着,有朝堂上的风云诡谲,有身不由己的痛楚,还有对她的歉意。
李岭像一只被剥皮削骨的困兽,发出痛苦的挣吟。
李岭在祠堂待了近两个时辰,絮絮叨叨之间,道出了很多前尘往事,譬如他们的相遇。
那是个阴雨天。
细密密的雨弄湿了檐草,李岭独坐在檐下,手里拿着一卷诗文细细读着,雨越下越大,将一切喧嚣都隔绝于耳。
他读得眼睛酸痛才抬起头向外看去,朦胧雨幕中,对面厢房前好似有人。
那人左顾右盼,不像是寻常人,倒像是偷盗小贼。
李岭几次犹豫还是决定去查探一番,等他到了厢房前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厢房的门被打开,他顺着门缝朝里看,只见一个红衣少女站在一副银盔甲前。
那副银盔甲厚如钝铁,肩有利刃,胸前三尾金翅羽,霸气盎然,俨然一位英勇的战士。
小姑娘爬上去将头盔戴在自己头上,挑起左侧的红缨枪,在房中恣意挥舞,枪到之处皆是朔朔寒风。
李岭看愣住了。
小姑娘耍得正开心,突然瞧见门外有两只眼睛,枪直指而去,宛如一道银龙。
李岭被吓得不敢动弹,死死闭上眼睛,枪在三寸之距停了下来。
小姑娘眯着眼睛问,“你是谁?”
李岭握紧手中的诗文,“我……我是宣王府上,李……李岭。”
小姑娘收了枪,“宣王同我爹爹在前堂议事,你怎会在这后院中?”
原来她是吴将军的女儿。
李岭解释道:“吴将军见我在读书,说后院清净……”话到后面,他怕她不信,连忙将手中的诗文拿了出来。
霎时门外响起脚步声,小姑娘条件反射似的脱下头盔,将红缨枪放回原位,往外逃去,见李岭还愣在那里,恨铁不成钢地拉着他往外跑。
两人沿着长廊一路狂奔,雨越下越大,宛如天上琼浆倾斜。
“我们为什么要跑?”李岭累得直喘气。
小姑娘一甩手,“我爹爹不许我舞刀弄枪,要是被发现了,我就完了。”
李岭懵懂地点头,吴将军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希望她像皇城中的大家闺秀一般精通女红诗画。
“今日之事,你可不许说出去。”小姑娘的眸光有些严厉。
李岭连忙应道:“我不会说的。”
小姑娘满意地点点头。
见她打算走了,他又连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绿薇。”她背着手一蹦一跳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
李岭站在原地,看着手中那卷诗文,正好背诵的那一页写着:“寒江平楚外,细雨一鸿飞。终斅於陵子,吴山有绿薇。”
他独自站在长廊下,屋外的雨丝毫不见停歇。
(四)
李岭好静,常独自一人独坐一室,拿着一卷史记便能一动不动待一日,可他常在那些古文里看见那把红缨枪,那个耍红缨枪的小姑娘。
她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往将军府去的日子渐渐多了,甚至拜在了吴将军门下,同其他弟子一样住在将军府。
吴将军众多弟子,他是唯一不会武功的。
其他人常笑话他整日里只会看那些权谋暗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子,将来只能做个满腹算计的阴暗人,永远也学不会恣意潇洒地过日子。
他们说着,他也默默听着,从不搭理。
直至那日,他们将他的书卷藏了起来,李岭发了疯似的到处找,甚至将拳头挥在了一人脸上。
那人拿着那卷诗书,指着上面的诗句问:“这是什么?”
上面赫然写着:“寒江平楚外,细雨一鸿飞。终斅於陵子,吴山有绿薇。”
那一卷比其余卷上看起来更陈旧,是他用手指不断摩挲留下的痕迹,是他无数个黑夜里的想念,是他不敢说出口的爱意。
李岭没有回答。
少年爱意汹涌,即便表面克制平淡,内里却如海啸漫天。
那人照着书卷念了一句,“寒江平楚外,细雨一鸿飞。终斅於陵子,吴山有绿薇。吴山有绿薇……绿……”
那人恍然大悟,“你小子竟有此私欲?你也不看看你是谁,你也配?”
李岭一拳挥了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
“住手!”绿薇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一跃而上将两人分开,李岭本是先动手那一个,却被打得头破血流。
“师妹,是他先动的手。”
绿薇将地上的李岭扶起来,查看他的伤势,又对身后一群人说道:“师父教你们习武是为保家卫国,不是让你们拿来欺负人的,你们明知他不会武功,却一再挑衅他。”
“师妹……”
绿薇没有再搭理他们,扶着李岭走了出去。
李岭手里死死握着那卷书,低着头,一语不发。
绿薇仔细地给他擦拭上药,也不说话。
一时气氛沉静,李岭忍不住问道:“你……都听见了?”
绿薇手一抖,药糊成一团,没有回答,只问道:“为什么不学武?”
他抬起头,看她站在身前,眸光清亮,里面映着他狼狈的模样,“我不喜欢打打杀杀,文亦能保家卫国。”
绿薇继续给他上药,“我也看不懂那些诗文,我只知道刀在我手里,我便能护一方家国。”她顿了顿,继续道:“他们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世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天地,有自己的路要走,无须在意他人眼光,正如你所说,文亦能安天下。”
李岭一愣。
绿薇的面容似一圆温柔月,照进了他的心里。
而后每一日,他们都待在一起,将军府有一株极其繁盛的梅树,风一吹梅花便似纷飞雪,留得阵阵香,绿薇时常在院子里练枪,枪到之处总是能激起千层梅雪,花雪纷纷扬扬洒下来,落在他的书卷上。
他们在一起待了五年,五年光景很快过去,直至父亲将他从将军府上召回,李岭明白,父亲的谋划开始了。
如今朝堂分为三派,齐王、宣王还有将军府,将军府与宣王早已达成共识,只等齐王逼宫造反。
齐王逼宫那日,整座皇城弥漫着血的味道,大街上空无一人,高门贵族院里院外被家侍守得严严实实,寻常人家只能用箩筐、锄头抵住门扉,恐惧压在每个人的心底。
烽火、硝烟、鲜血,无一不见,无处不寻。
李岭站在宣王府的高台上看着方圆百里没有一盏灯火,他握着书卷的手有点僵硬。
宣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岭儿,你要做好成为全天下太子的准备,亦要做好反贼之子的准备。”
他看向父亲,齐王好战,但却不会平白无故发动战争,齐王逼宫是被他父亲逼到了绝境,而他的父亲宣王,世人皆称其和善、睿智,一向以大局为重,以百姓为重,却是这场杀戮的始作俑者。
突然,侍卫来报,吴将军的女儿不见了。
现如今皇城已经乱作一团,到处都是杀兵,更不知宫中的情况如何。
李岭扔了书卷便朝外跑去,完全不顾宣王在后面追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找到绿薇。
将军府的弟子都随吴将军去了,偌大的将军府空无一人,李岭发现厢房里的红缨枪不见了,他料定绿薇是去了宫中。
绿薇自幼丧母,是和那些弟子一同长大的,如今宫变,他们自不想让她陷入危险之中,可依照绿薇的性子如何能安坐家中等消息。
月黑风高,李岭的袖中握着一把匕f4d449a319a0614c28592a1f77d7a40b首,他从侧门偷偷溜进去,宫内现下已乱作一团,宫人皆四处逃窜,他不知该从哪里找。
蓦地,墙角一处火光冲天,绿薇的红缨枪发出锃亮的光。
绿薇三下五除二将周遭的尸体抛开,从晦暗之中走出来,她的额间、嘴角还有血迹,眼神却镇定,没有一丝胆怯和慌张。
她看见李岭孤零零站在不远处,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见他还在颤抖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她笑道:“不会武功拿什么刀,当心伤了自己。”
李岭那句我想来救你的话如鲠在喉,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只说道:“我担心你……”
绿薇带着他往安全的地方走,“你不会武功,在这里很危险,我命人送你回去。”
李岭却拉住她的手腕,“别去。”
绿薇回头,郑重其事道:“我不能留我爹爹他们在此,我要和他们站在一起,战到最后。”她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抚,“放心,我没事,等我回来。”
她只留下了一个背影,那把红缨枪在黑夜里发出恣意的光。
(五)
齐王败了,于大殿上自刎而亡。
宣王成为新帝,改国号为魏,而李岭顺其自然成为太子。
太子册封那日,李岭看着绿薇同将军府的人站在台下说笑,只觉春光明媚,一切都苦尽甘来了。
过后三月,李岭便向皇帝求得赐婚,他拿着沉甸甸的圣旨出现在将军府时,却发现将军府门前空无一人,平时守门的侍卫不见了,府里清扫的家仆也不见了。
他看见曾经一同生活了五年的弟子有的背着行囊离开了,有的见到他还恨了几眼。
怎么回事?
吴将军见到他,行了一个大礼,“不知殿下亲临,有失远迎。”
李岭连忙接住吴将军要跪下的动作,“师父……”
吴将军握住他的手,缓缓笑了一声,“殿下如今还肯叫我一声师父,我便也无憾了。”吴将军见他手中拿着圣旨,也猜出里面是什么,他道:“小女绿薇自幼顽劣,日后若做出不敬之事,还请殿下多包容。”
李岭的心一沉,顿时明白了。
飞鸟尽,良弓藏。
吴将军一派受命前往边疆驻守,这一去就是三年,他与绿薇也有三年没有见面。
绿薇没有去边疆,她留在了皇城,但她不愿意见李岭。
而后便是南疆来犯,吴将军举兵出征,却被围困在大漠之上,风沙割骨,断食断粮,苦苦支撑了月余,终于等到战况送到朝堂上。
皇帝竟只看了一眼便放在一旁,问朝堂之上可有人愿领兵支援。
无人应答,无人敢去。
众人皆知皇帝是因忌惮吴将军的势力,才会将其派去边疆这样的苦寒之地驻守,且不说这次是否是吴将军欲联合南疆以谋帝位,就算是真的,皇帝也不会派人去支援。
可绿薇不明白,她不明白为何朝廷不愿出兵,她跪在宫门前,祈祷里面有人愿意出兵相救。
李岭的眼神落在了地上,他清楚他父皇的疑心,此次吴将军怕是难逃一劫。
夜里,他独坐在灯下看书,烛火被风吹起,摇曳不止。
不知何时,绿薇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们已有三年未见,眼前人和记忆中的轮廓重合。
“绿薇……”
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他每日都无比想念,想念曾经在将军府的日子,想念她在身边耍枪的样子。
绿薇的眼神里带着恳切,“父亲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求你,让陛下出兵吧。”
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前方战报不知真假,此事还需斟酌。”
绿薇不敢相信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说我父亲在撒谎?边疆几万战士被围困在大漠之上几乎殒命,你说他们是在撒谎?”她抓着李岭的衣领,“他们是为守护自己的家,而不是你魏国的天下!”她沉寂了片刻,似是想起什么,问道:“李岭,你还记得你当初说的话吗?”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文亦能保家卫国。
而他终究是为了李家的天下选择了牺牲自己的臣民。
他没有回答,三年前师父临别时说的话他就已明白,吴氏一族活不了多久,他能做的只有将绿薇护在身边。
他说:“师父让我照顾好你,旁的事不是我能左右的。”
绿薇径直跪在地上,带着低哑的哭腔,“我求你,救救他们……”
他没有说话,兀自拿起书来看。
绿薇的心如死灰般沉静,她擦去脸上的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隔日便传来消息,吴将军之女奏请陛下亲自领兵救父。
她孤身一人带着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出了皇城。
李岭站在高墙之上,看着她穿着那身银盔甲,举着那把红缨枪,骑在马上,混在尘沙里,渐渐消失不见。
他知道此生恐怕不会再见了。
边疆的战报不断传来,有说绿薇将军英勇无双,有说敌军节节败退,战事持续了半年之久。
这半年里发生了太多事,皇帝病重,太子监国。
李岭再没有心思去想旁的事,时常在堆积如山的折子后头一坐便是一天。
南疆败了,送了公主来和亲,他原以为她是知道的,他原以为这都是她的意思。
他与南疆公主成亲的那晚,她拿着当初宫变时的那把匕首抵在他喉咙前。
她的身形消瘦了许多,模样憔悴,头发间还有奔波的尘土,声音带着边疆嘶哑的风沙,“李岭,皇帝之位可还坐得舒服?”
他没有丝毫慌乱,只看着她,心平气和道:“对不起。”
说罢,缓缓闭上眼睛,等待她的处置。
她听了这句话却更加疯狂,匕首紧逼,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若我爹在天有灵,一定会后悔当初收了你这么一个懦弱无能的徒弟,今日我便帮他清理门户。”
吴将军死了?
李岭心如死灰,“是我对不住你。”
绿薇的匕首落了下来,刀入胸间,深深刺穿了全身。
他以为他就这么死了,可他醒了过来,他在床上躺了半年才痊愈。
他没死,是因为那日的刀太浅。
绿薇却再也不见了。
gLY+ZTwMTituYPXmTEUx0A==他找遍了天下所有地方都不见那个拿着红缨枪的女子,他坐在朝堂之上,越发疲倦。
直至那日,一个女刺客从天而降,挡住了他身前的刀。
他也知道她是梅花楼的杀手,只是他不在意,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太像绿薇了。
李岭没有再继续说了,他站起身往外走,院外梅花纷飞,像极了将军府的雪。
止雪从暗处走出来,看了一眼那幅画像。
(六)
止雪主动向李岭示好,她做了几道甜食送去,李岭正在批折子,见她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折子。
李岭很喜欢她做的甜食,一连吃了好几块,又喝了不少茶水解腻。
止雪在大殿上待了一会儿便回了宫,今晚是她和李岭的洞房花烛夜,她需得好好打扮一番。
按照千里春的意思,今晚也是李岭的断头之日,她将准备好的毒酒摆放在桌子上,就等李岭来了。
是夜,月隐在雾里。
李岭很晚才来,她等得快要睡着了。
他掀起她的盖头,脸上的笑有些凄凉,止雪问道:“陛下,你怎么了?”
李岭抚了抚她的脸,“你终于要嫁给我了。”
止雪装作羞涩地低下头,心里却在盘算怎么让他喝下那杯酒,配合着那些糕点引子,正是最好的毒药。
李岭又道:“那日宫变,你说让我等你,我一直记得,我一直在等你。”
止雪手一僵,强撑着笑意,“陛下,我是止雪。”
李岭笑了笑,他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酒盏落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他笑容可掬,满眸凄凉又可悲,“那日我没死,我便知有朝一日你还会来寻我报仇,我一直在等,等啊等,你终于来了。那时你说‘暮雪止复落’是你的名字的出处,我明白你是在说大漠苦寒,你不擅长作画,却画了一只又一只乌龟,我知道那上面是你给千里春传递的消息,我都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既高兴又害怕,你能在我身边多陪我一日也是好的。其实那日你不必用自己受伤来博取我的同情,你知道的,无论你想要什么,我无所不应。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想杀我,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绿薇,是我对不住你,我一直在后悔,正如你所说,师父不该收我为徒,我们不该遇见。但是,我还是想见你一面。”
止雪敛了笑意,一字一句道:“绿薇早已随吴家一同死了,他们不是死在大漠的风沙里,是死在你李家不肯出兵那日。李岭,你满腹狡言,只骗得了你自己。”
他笑了笑,低下头,抬起她的下巴,轻轻覆盖上去,吻在了嘴角。
止雪的手在颤抖,紧紧握住袖中的匕首,这把匕首比从前的长了三寸,一刀下去必死无疑。
门外宫人听见杯子碎的声音,连忙问道:“陛下!”
李岭拿出她手里的刀,抵在胸前,用一如既往的厉声说道:“无事,被小猫挠了一下。”
说罢,刀身没入胸膛,刺穿了心脏。
他在她耳边说:“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照顾好自己,绿薇,我要去向师父请罪了。”
他死在了她的怀里。
千里春破窗而入,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又将兑换黄金的票据放在绿薇手里。
上面赫然写着悬赏金主:李岭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绿薇,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计划让她亲自入宫来杀死自己。
她并没有杀死他,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绿薇觉得自己精心地谋划像一场笑话。
千里春看了眼地上的人,摇了摇头,“黄金既然已经到手了,不如给他留个全尸。”
他或许只是想再见故人一面。
后半句话,千里春没有说出口。
绿薇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千里春看着绿薇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半年前,她以江湖杀手的名头创立了梅花楼,梅花楼里那株花树便是从旧时的将军府里移栽而来的。
她千万细算才入得宫中杀人,却是人家一厢情愿被她杀的,这事放在谁身上也不好受。
千里春捡起地上的匕首,擦了擦血,放进袖中。
绿薇是恨李岭的,恨他当年不肯出兵,恨他冷血无情,恨他胆小懦弱。
可世事不是常人能够左右的,她更恨自己那颗早已沦陷的心。
此间风雪,她再也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