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和云逝
2024-10-31何夕
前行莫回顾。她会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和所爱之人携手并肩,走到时光深处。
壹
彤云密布,半空中飞絮搓棉般卷着白茫茫的大雪,季逸州艰难地在雪中跋涉,稍作歇息时,他掀开怀中斗篷一角,看到被裹在里面的妻子脸色愈发乌紫,显然是中毒已深。他不敢再耽搁,只得逆着风雪继续前行,希望能尽快走出雪山。
浓云叆叇,遮蔽日光,不知道过去多少个昼夜了,乍然看到那片鲜亮如锦的景色时,季逸州还以为是眼前出现了幻象。仿佛有张看不见的屏障阻挡了重重风雪,那边是生机蓬勃的春天,宁静祥和,草木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葳蕤生辉。
找到长春谷了!季逸州顿时精神大振,抱着妻子疾奔到谷口,提气高声叫道:“在下季逸州,求见谷主,祈盼谷主仁心,救我妻性命!”
须臾,大门开了,几名年轻女子款款而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子白衣胜雪,面纱之上的眉目清丽如仙。
“昔月姑娘——”
季逸州认出来人后,心中燃起希望,忙托起怀中之人,对昔月道:“清时中毒了,还请谷主救她性命!”
视线落到慕清时身上的一刹那,昔月黛眉微蹙,眼中闪过惊骇之意。但不等她问个明白,只听扑通一声,季逸州晕倒在地。他怀抱着一个中毒昏迷的人穿越雪山找到长春谷,撑到现在已是难得。
季逸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卧房里,满室春光荡漾,映得他手脚暖洋洋的。他询问自己的妻子慕清时何在,守在门口的弟子告诉他谷主疏云正在救治慕清时,让他安心。
季逸州虔诚地献出包裹里的黄金,以做诊金,却被拒了。
“谷主说,慕姑娘是朋友,不收一分钱的诊金。但季公子有违誓言,需要接受惩罚。”
季逸州内心歉疚不已,语气诚恳道:“在下甘愿受罚。”
他知道谷中规矩,外人入谷不得随意窥视,便自觉取了布条蒙住双眼。院中便是他的受罚之地,他被绑在木桩上,谷中弟子告诉他,他要这样不饮不食,接受三日的日晒雨淋。
季逸州对这样温和的刑罚感到意外。他记得谷中的刑罚是把人活生生地埋在湿土坑里,让人缓慢而又绝望地走向死亡。即便过去了两年之久,回想起那种被埋的窒息感时,他仍是心有余悸。
那是上一任谷主度渊的狠辣手段,现在的谷主是疏云,两年前若不是疏云出手相救,季逸州早已化为谷中冤魂,焉还有命在!
当年离开长春谷时,季逸州答应疏云两件事。一是照顾好慕清时,不让她遭受半分伤害。二是,他永远不能再来长春谷。如今这两条他都违背了,季逸州心甘情愿受罚,只是心中颇为惦念慕清时的毒是否能解,始终焦躁不安。
“她是怎么中毒的?”
嗓音清冷得如同溪水漱玉,季逸州听得出声音的主人是疏云。
他如实答道:“十日前,也就是我和清时大婚当晚,我看到有个黑衣人从新房里越窗而出,清时就是那时中毒的。那个黑衣人我没有追上,但看他的身形好像是度渊,所以,度渊,他没有死,对不对?”
“清时怎样了,你能救她吗?”
回答他的是疏云渐去渐远的脚步声。
“清时是无辜的,求你救救她!”全城最好的大夫都查不出慕清时中了什么毒,束手无策。季逸州知道,这世上能救慕清时的只有疏云了。
贰
传闻国境西南之地有一处长满了奇花异草的仙谷,谷内四季如春,香气缭绕,所以又被叫做长春谷。谷主度渊有着起死回生的本领,可医疑难杂症,可解天下万毒。但要求他救人,需得先行奉上黄金千两作为酬谢。开价之高,令许多人望而却步。而且长春谷地处隐秘,鲜少有人能找到它。
两年前,季逸州染上了一种极为罕见的寒证,每每发作时全身血液如冻,痛不欲生。他抱着渺茫的希望来寻传说中的长春谷,没想到误入雪山之后,竟又误打误撞地找到了长春谷的入口。他恭敬地奉上黄金,谷主度渊答应为他医治。
谷外繁花如织,莺歌燕舞,但谷内又是何等绮艳旖旎的韶华之景,季逸州入谷三日都无缘窥见。因为谷中有严规,但凡是外人入谷,都要蒙住眼睛,不听不看,也不得主动与谷中之人攀谈。季逸州本就有求于人,对这些规矩当然无不禀遵。
那日,他独自坐在药池子里浸浴,阵阵春风拂面,花如雨落,他仰头循着那片朦胧的光亮,感受春意温柔如许。忽然听到一阵欢快细密的银铃声由远及近,最后在他身边停下,“你是谁?为什么要蒙着眼睛?”
声音清亮悦耳,季逸州猜测她是个娇俏活泼的年轻姑娘,他不禁双唇含笑,说:“我是来谷中看病的人,我叫季逸州。”
姑娘好奇地观察了他一会儿,说:“你蒙着眼睛多不舒服啊,我给你解开吧!”
“不可——”季逸州阻止不及,布条已经被抽走了,眼前倏忽一亮,药池四周樱花盛开,好似轻烟淡笼。
待转首看到身后之人,明眸皓齿,秀如琼玉,莫非她是这谷中的仙女?他惊讶于她的美丽,怔怔地看着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我叫樱玉,樱花的樱,玉石的玉,师父给我取的名字。”她双眸灿若明星,娇俏灵动。周围恢宏明媚的风光黯然失色,灼灼芳华不及她嫣然笑靥。
樱玉纤细白皙的脚腕上系着红绳银铃,走起路来,又好听又好看。她卷起衣裙接住落花,然后将兜住的花瓣撒向池水里,清脆烂漫地笑着。
交谈之中,季逸州知道,樱玉是谷中最小的女弟子,才十四岁。谷中人人寡言少语,清静自持,可把生性爱玩的她闷坏了。她最爱听季逸州跟她讲外面的世界,也喜欢看季逸州演练拳脚功夫,每天都来找他玩。
“我好想亲自去谷外面看看,可是师父不让。”她捧着莹白的小脸叹息。
季逸州忙安慰她说:“这里可比外面漂亮多了,你要是出去了,肯定还会想回来的。”
樱玉只摇头不信,反问他道:“如果外面不好玩,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季逸州心生惆怅,他的病已经好了,不日就要离开这里了,他再也见不到这样美丽可爱的小姑娘了。
“大哥哥,我舍不得你走。”樱玉漂亮的眼睛中氤氲起一层水雾,说着,她伸手抱住了季逸州。
少女清甜的香味在鼻尖萦绕,季逸州不敢唐突,只抬手轻抚着她的秀发,叹道:“我也舍不得你!”
花落如雨,成千上万的花瓣坠落在他们身上,蝶儿栩栩,像是美梦一场,他着实留恋,不愿醒来。
“樱玉——”
花树下拥抱着的两人都被这声暴喝吓了一跳。
“糟糕,是师父!他要罚我了!”樱玉神色慌张,下意识地想躲起来。
一个黑影倏忽飘至眼前,那双眼睛里蓄满了冲天的怒火,看得季逸州毛骨悚然。记得樱玉说过,师父不允许她在谷中到处走动,尤其不许她见谷外之人。而谷中的规矩季逸州也是知道的,他不应该和樱玉说话。他想开口认错,还未来得及发一言时,周身的穴道已经被人封住了。
花雨簌簌而落,季逸州全身酸软地栽倒在地,他吃力地抬头望去,看到樱玉被那人挟持走了,消失在了花烟缥缈处。
叄
季逸州因违背谷中规矩,被填埋在深坑里受罚。湿寒的泥土重重地堆压着他,他周身动弹不得,很快便开始呼吸困难。
他好像听到樱玉在哭喊求救,揪心的疼痛感使得他原已涣散的意识稍稍回笼,“樱玉姑娘还小,别罚她……”
他虚弱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却没有人理他。不知道被埋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去时,忽觉身上一轻,有人救了他。
季逸州定神打量着那人,但见他容貌清雅至极,身材修长秀颀,白衣飘飘,不染纤尘。只是肤色过于苍白,似有病容。许是看出他眼中的疑惑,他说:“我是樱玉的师兄,疏云……”
“樱玉如何了?”季逸州问他。
疏云淡语道:“度渊已经被我杀了,你带樱玉离开这里吧。”
什么?他竟然杀了谷主度渊,也就是他们的师父。季逸州惕然心惊。
再次见到樱玉时,她身上伤痕累累,梦魇不断,昔月在照顾她。季逸州垂手站在一侧,不敢上前。但看情形,他心里猜到了八九分,定是度渊使用了极端的手段磋磨樱玉,疏云救人心切,才会杀了度渊。
诡异的是,度渊身为谷主和师父,他被杀后,却没有一个弟子想为他报仇,他们毫无异议地尊奉师兄疏云为新的谷主。
疏云把自己和樱玉关在房间里,不许人打扰。两天后,他把樱玉交给季逸州,告诉他,樱玉醒来之后,会忘记长春谷。
他竟然能操控别人的记忆,季逸州惊愕万状。他望着怀中沉睡的樱玉,十分不解,“为什么是我?”看得出来,疏云对樱玉格外珍视,否则也不会为了她弑师。可是他却没有将樱玉留在自己身边。
更令季逸州感到意外的是,疏云竟然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你是宁王独子,去年随父去淮西赈灾,为救一个落水的小女孩,你不顾自己风寒在身,执意下水相救,冷水入侵你的肺里,你才会染上寒流。出身王室,却能怜悯庶民,我信得过你。”
原来,长春谷还会网罗各种情报,凡是入谷求医之人的家世背景更是没有秘密可言。这传闻中的世外仙境,处处透露着稀奇古怪,一定还暗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季逸州虽心有疑虑,但在带樱玉离开的这件事上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必定用我的性命护她一生周全。”
他原本还在遗憾此生无缘和樱玉相伴,疏云给了他机会,他自然会珍惜。至于谷中的种种怪事,和他这个外人无关,他也不应该多嘴过问。
离开时,疏云看向沉睡中的樱玉,似有不舍,他说:“让她叫回她的本名,慕清时。”
清风朗月,时光安然。季逸州忽而明白了疏云的用意,他想让樱玉远离长春谷的一切,去过简单快乐的生活。
谷主度渊被杀后,疏云成了新的谷主,谷中弟子欲要归家者,也都如愿了。很快,有关长春谷的秘密也在江湖上流传开来。
传言谷主度渊为求长春不老之术,经常掳掠美貌少女到谷中,残忍地夺去女子初夜,是谓采阴补阳,以求青春常驻。他收取天价诊金不仅是要收集情报,更是为了采购美貌女子,但凡被他带入谷中的女子都会被他用毒药控制,忘记过去,也无法逃走。
季逸州猜到了樱玉的来历,她是谷主豢养的女子之一,待到她长大,便会被度渊残忍玷污,之后她会像谷中其他女弟子一样,因为被毒药控制而终生无法出谷。
樱玉醒来,果然如疏云所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季逸州告诉她,她叫慕清时,是和他共患难过的未婚妻子。
慕清时生性单纯善良,季逸州对她颇为钟情。在她年满十六岁之后,他不顾众人阻挠,决意娶她为妻。宁王府的世子妃来历不明,家世不显,惹得京都谣言四起。
季逸州排除万难,终于如愿和慕清时结为夫妇,但没想到新婚之夜突生变故,慕清时被人下了毒,性命垂危。万般无奈之下,季逸州不得不违背誓言,带她重返长春谷求救。
肆
灰暗阴森的药房里,蛰伏着丑陋可怖的蛇虫鼠蚁,那股腥臭刺鼻气味几乎让她闻之作呕。她想逃走,可是黑衣长者如同鬼魅似的向她扑来,捉住她的手脚。她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
绝望崩溃之际,有人出手救了她。
“师兄——”
慕清时好像又看到了他,一个眉目如画,俊雅如仙的男子。
疏云施针的手略微一滞,看到她从梦中惊醒,长睫微颤,一双眸子清凌凌地看着他。仿佛是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那双眼睛仍如小鹿般天真无邪。
疏云对她和暖一笑,“你醒了,起来把药喝了。”
梦中那个眉目清俊的男子近在眼前,慕清时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你是谁?你好像我梦里的那个人。”
记得季逸州说过,要带她来长春谷求医。慕清时问长春谷是什么地方,季逸州说是个花光潋滟,美如仙境的地方。果然,目之所及,美不胜收。
可不知怎的,谷中的一切似曾相识。她频频看向疏云,认真道:“我真的梦到过你,不止一次。”
她有强烈的预感,他们以前认识,她丢失的那部分记忆里有他。
疏云仅是付她温柔一笑,并不为她答疑,“季逸州,他对你好吗?”
慕清时点头,“我夫君待我极好。”
“那便好。”疏云展眉而笑,好似春风淡然拂过。见她仍是紧紧地盯着自己不放,他说:“你的毒已经解了,你夫君在那边,你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慕清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惊呼一声,跑过去解救在受罚的季逸州。
这点儿惩罚颇有小惩大诫的意味,季逸州只觉得太轻,难以抵消他内心没有护好慕清时的愧疚。
慕清时心疼地解下他眼睛上的布带,却见他满脸喜色,激动叫道:“清时,你的毒解了!”
她恢复了昔日的容光,季逸州对疏云感激不尽,郑重道谢。疏云淡淡颔首,便转身离去了。
慕清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心里存了疑虑,待到出谷时,她又缠着昔月问道:“昔月姐姐,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昔月眉目间的哀伤渐浓,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却只对季逸州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她”,便转身回了谷内。
慕清时跟随季逸州走出雪山后,紧紧抱住了他。雪山如此凶险,她不敢想,季逸州是怎么带着昏迷不醒的她找到长春谷的。季逸州揽着她,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你是我的妻,我自当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暮色将至,他们找了农家借宿。夜里又下起了雪,慕清时做了噩梦,这次是在新房里,那个黑衣老者闯入,强行灌她喝下毒药,他说:“樱玉,你让为师找得好苦啊!”
季逸州听到她的哭泣声,展臂将她拥进怀里安抚,“清时,我在,别害怕!”
“我们以前就去过长春谷,对不对?”
“那个要害我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我总是梦到他?”
季逸州劝她不要多想,说那些只是噩梦。慕清时摇头,“你不是我,不知道失去记忆的痛苦,我知道你待我很好,但我还是想知道自己是谁,即便那个过去并不愉快。”
疏云为慕清时做了那么多,却故意对她冷淡疏远,也不许她在谷中长留,怕勾起她的回忆。然而,慕清时的话却令季逸州转变了想法,也许要破掉那段纠缠不休的梦魇,让她去面对,好过遗忘。
伍
樱花开得如烟似霞,她掬起一把粉白的花瓣撒向昔月,惹得昔月皱眉呵斥她,“樱玉,别闹!”见她还是顽皮,昔月神色郑重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是疏云师兄试药的日子,九死一生,我好担心他,不知道他这次能不能挺过来。”
樱玉被她的话语唬住了,“师兄在给谁试药?是师父吗?”
昔月眼圈泛红,冷笑,“他也配让我们叫他师父吗?”
度渊他根本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医者,他只是占据仙谷的强盗,是利用谷中草药交换利益的小人,更是为非作歹的恶贼。
“我们都不过是他的傀儡罢了,师兄每月都要为他试药,而我们……我们……”
她哽咽难语,复又目色惆怅地看着樱玉,说:“你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我真希望你不要长大,不然你就会和我们一样……”
她如此单纯美丽,像是刚刚要绽放的娇嫩嫩的花朵儿,可是等待她的将是恶人无情的摧残和凋零。
樱玉没有听懂昔月话里的意思,她也想不到她和疏云都经历了什么。她只知道师父和善可亲,师兄师姐虽然性情冷,但都是好人,这谷中无忧无虑的,有什么不好?
直到那天,她闯入药池,看到那个谷外来的人。她和他说话,聊天,开心得不行。师父度渊发现后,暴怒,他骤然撕破那副和蔼可亲的面具,变得狰狞可怕,“樱玉大了,知道找男人了,我养你到现在还没有舍得享用,难道要让别人占了先?”
“师父,你放开我!”度渊撕扯她的衣裳,她拼命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掉。
扑哧——
一柄利刃透胸而出,度渊口吐鲜血,想回头看一眼身后之人,却还是不甘心地倒下了。
樱玉睁开眼睛,看到来人,“师兄——”
记忆断断续续的,晦暗模糊,慕清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她心事重重,终于忍不住问季逸州,“樱玉,是我之前的名字吗?”
季逸州面露惊讶,“我答应过疏云,不要让你想起往事,请相信我们,我们只是想让你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慕清时说:“可是我始终没有摆脱那个噩梦。”
她目色执着地看着季逸州。
事已至此,季逸州不得不将两年前的事情告诉她。而几乎就在他告知真相的同时,慕清时就想起一切了。
她目睹了师父的丑恶嘴脸,也亲眼看到师父倒在血泊里,她害怕极了,躲在疏云怀里,惊颤不已。
“樱玉的名字虽然美,但却是那恶贼别有用心为你取的,你以后就叫慕清时,相信季逸州会好好照顾你的。”
“师兄,我不想离开你,还有昔月姐姐。”她像往常那样跟他撒娇,眼泪一圈圈洇湿了他的衣裳。
谷中之人都背负太多痛苦和罪孽了,而她不一样,她还是未被拽下泥潭的纯白之花。为了让她忘掉这些痛苦的回忆,去过正常人的生活,疏云虽有不舍,但还是喂她服下无忧草,抹去了她在长春谷的记忆。
“当时度渊胸口中了一剑,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可是他的尸体不见了,他没有死,他给我下毒,一定是要对付疏云师兄!”
慕清时忧心忡忡,朝着长春谷的方向望去,恨不得生出双翅,飞过去襄助疏云。
季逸州牵住她冰冷的小手,说:“我们回长春谷去,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慕清时还不知道度渊有什么阴谋诡计,她不想让季逸州冒险,“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名声也被连累了,这一次,就让我自己去面对吧。”
宁王世子季逸州贪恋美色,不惜忤逆皇室尊长,执意要娶一个民女为妻。百姓口口相传中,慕清时是魅惑人心的妖女,季逸州则是那个色令智昏的世家纨绔子弟。
季逸州说:“长春谷救我妻性命,我季逸州当以死相报。清时,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执子之手,生死与共。”
在慕清时面前,他从不以世子自居,他只是她的夫,季逸州。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有责任保护好她。明明知道有危险,他又怎会舍得让她一个人去面对。
陆
长春谷的药池边,疏云口吐鲜血。度渊曾拿他多次试药,导致他身体元气早已透支,此刻毒气在他体内迸发得厉害,他却没有半分应对之法。
“青陀罗毒,无药可解,除非有人以命易命,将毒气引到自己体内。我早猜到你会为了樱玉,牺牲自己。”
昔月含泪看着他白衣染血,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哀戚。
疏云面色惨白,但仍保持着一贯的淡然自若,他说:“昔月,我死后,长春谷交到你手中,你按照我留下的方子服药,应该能完全驱除体内的残毒。”
他外表看起来虽和常人无异,实则早已被度渊的药物折磨得筋骨支离。如今能用这半条命来换慕清时一命,他只觉庆幸。
遗憾的是,这两年来他想方设法地为谷中之人解毒,可是昔月和另外两个女弟子中毒太深,他至今未能完全为她们去除残毒。
昔月问他,“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你来说,如此重要?你喜欢她,对吗?”
疏云微微一怔。他是受人摆布的活死人,终日与炼狱的修罗为伍,他不敢奢望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又怎么敢对别人生出非分之想。
还记得樱玉刚被度渊带进谷中时,因为闭气太久,难以唤醒,度渊失去了耐心,想将她就地掩埋,是疏云阻止了他这个丧心病狂的念头。
十岁的小姑娘,实在无辜。疏云不惜耗费自己的内力助她心脉复苏,终于,她睁开了眼睛,望着他手中的银针,问道:“大哥哥,你为什么要拿针扎我呀?”
那一刻,疏云胸宇澄明,充满了生动的喜悦,他感觉自己还活着。活着,对他而言,早已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了。
许是因为疏云是樱玉在长春谷见到的第一个人,樱玉非常喜欢缠着疏云,和他尤为亲近。
但樱玉不知道,表面风光霁月的疏云也不过是被谷主度渊操纵的傀儡,他每月都要为度渊试药,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方令他死去活来,饱受折磨。
谷中弟子都被度渊用毒药控制着,每个人都活在无边的屈辱和恐惧之中。唯有单纯不谙世事的樱玉,纯洁无瑕,还不知人心险恶。
“我只是不想她跟我们一样做度渊的提线木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昔月知道,他们这些身处深渊的人都格外珍惜那束明光,甘愿拿自己的性命相护。
这些年来疏云强撑着病体,煞费苦心地为众人寻求解毒之法,这次,也该有人为他做些什么了。
森白的刀光刺痛了疏云的眼睛,他惊呼,“不要——”
昔月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继而用那把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掌。她神色平静地贴上疏云的伤口,运用内力将他体内的毒往自己身上引。
疏云紧张叫道:“这样做你会死的,快停下!”
青陀罗毒无药可解,想要救治中毒之人,只能以身相替。但此毒每易主一次,毒性便会增加一分。昔月当然知道这样做是在自绝生路,可她心甘情愿,“答应我,杀了度渊。”
她恨极了度渊。如果不是他的私心,她原本该像慕清时那样,觅得良人,幸福一生,而不是只能拖着残破的身躯,靠着仇恨度日。
“世人都是好生恶死,你们两个倒真是让人意外。可惜了,昔月,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他吗?”
伴随着一阵狂癫大笑,度渊终于肯现身了。
疏云和昔月俱是一惊,“你怎么进来的?”
度渊轻蔑一笑,“这是我的长春谷,你们以为改了机关,便能将我阻拦在门外了?”他看向疏云,语气满是嘲讽,“我就知道你会拼死救下樱玉,没想到,昔月也会这样救你,这样也好,我一起解决了你们两个,倒是省事了!”
他给慕清时下毒,就是为了对付疏云,好报当年的一剑之仇。果真如他所想,疏云为了救慕清时,过毒给自己,中毒后的疏云不再是他的对手了,他想夺回长春谷,简直易如反掌。
季逸州匆匆赶到时,恰好打落了度渊掷向疏云的致命一剑。见他去而复返,疏云意外,季逸州扶起他,神色坚毅道:“今天我们四个共诛此恶贼!”
度渊回头,果然看到慕清时手持长剑,站在他身后,“樱玉,你竟然恢复如初,看来疏云为了救你,真的丝毫不吝惜自己的性命!”
慕清时望向疏云的刹那,眼眶灼热。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不要她的报答,甚至不欲让她知晓。她无以为报,唯有今日以命护他。
柒
度渊实在难以对付,昔月身上毒性扩散,她最先落了下风,失手被度渊擒住。
度渊欲要发力扼断她的脖颈的刹那间,昔月忽然神情柔软,唤他师父,“师父,昔月还有句话想对你说……”
美目盈盈,楚楚动人。昔月是难得的美人,即便是度渊这样心肠刚硬的人也不禁被她的美色迷惑分神,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瞬间,昔月倏地攀上度渊胳膊上的伤口,用尽内力将体内之毒逼向度渊。
度渊大叫,回手将剑刺向昔月。
“昔月——”
疏云飞身过去,抢下昔月。度渊看着自己流出的毒血,惊恐叫道:“青陀罗毒!” 他转身逃遁,季逸州提剑欲追,昔月嘘声道:“不必追了,他中毒了,活不成了……我终于杀了他……”
青曼陀毒两易其主,毒性大发,不出片刻,度渊便会殒命。昔月最后望向慕清时,她和季逸州当真如同一对璧人,她不由得感慨地说了句“真好”,便阖目而逝。
慕清时握住昔月的手,悲伤垂泪,“昔月姐姐这一生过得太苦了……”
因为人心的狠毒和贪婪,这处世外仙境竟变成了许多人终生难以摆脱的噩梦。
梦魇破除,春亦难留。疏云解散了谷中弟子,自此,长春谷内再无一人,唯有花草繁茂如初。
回到京城过了一轮寒暑,慕清时用心积攒了许多延年益寿的人参药材,但有时又觉得自己想法可笑,长春谷里长满了珍奇草药,相比而言,她收集的人参不过是凡品,如果长春谷的草药无法挽救疏云,那么这些人参也是无用之物。
可叹疏云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却没有什么能帮上他的。
这日,她独自出府,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走到一棵许愿树下。大树枝繁叶茂,翠绿的枝叶下红色绸带纷飞。
慕清时有意找到自己几天前系上去的那一条写着故人长安的许愿带,发现上面被人添了两行字。
春梦和云逝,前行莫回顾。
慕清时惊讶中复又心生欢喜,“师兄——”
她开始在人群里搜寻,果然看到一个白衣翩翩的男子,芝兰玉树般误入尘世,但转眼间又消失在了熙攘的人群里,如梦似幻。
慕清时望着手中的红丝带,惆怅含泪。疏云决意要让她和长春谷的一切隔开了,亦不会再来打扰她。他救了所有人出深渊,却唯恐自己的存在会成为他们阳光明媚里的荫翳。
“清时——”
季逸州找了过来,温柔责备道:“这么热的天气,你又临盆在即,怎么不听话,非要一个人出来。”
慕清时悄然将那条许愿带收入袖口,面上微微一笑,说:“我就是想出来随便逛逛,你知道,我最怕被闷着了。”
季逸州见她眼睛红红的,不忍心横加指责,“既如此,我陪你走走。”
“嗯”,慕清时和他十指温柔缠绕。
前行莫回顾。她会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和所爱之人携手并肩,走到时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