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
2024-10-31绿执
有时候他在想,这究竟是爱,还只是这十年来的习惯,模仿她,然后忘了自己,再模仿她。
01
雨润物无声,蜻蜓低飞,悄落于偏光剑刃上,忽一剑刃起,蜻蜓闪躲,呼吸之间,血色四溅,蜻蜓被血色沾染,跌落草木之间。
山间有风轻来,携硫黄硝石之息。
卖茶的老叟屏着呼吸,在桌几间迎来送往,客用丝帕袖角轻掩口鼻,轻啜一口酽茶,却皱了皱眉,悄然在这硝石气息中离席。
此味之浓,早已入茶三分。
“昨日军疾山塌陷至今,火药之气愈发浓郁,茶在这气之下都已去了本味。”
客离席时轻骂,老叟却笑着安慰:“塌陷之时,天映红光,是为大魏护国宝烛龙骨出世之兆,烛龙骨可活死人肉白骨,大魏已死,宝亦无主,福祸又亦可知?”
“时人蜂拥而至夺宝,却也不知在老人家您这用了多少茶,对您而言,当然福祸可知!”客笑骂,显然与这老叟已相熟了。
那客一袭黑袍腰间携剑,走路之间,剑撩起黑袍,隐约显露黑袍之下的锦色蟒袍。
老叟垂眸,恍若不知。
02
“哈哈哈哈哈哈,此次烛龙之骨尽归我凌霄阁所有,我凌霄阁才是这武林霸主!”
军疾山中,凌霄阁主高举烛龙骨,在万千凌霄阁弟子的簇拥中狂笑。
天映红光,烛龙骨出,宝华寺闭关十年的缘深大师同时出关,向天下绿林宣言曰,烛龙骨出为6BcYEwLEcx0VItbfXmQWnw==江湖兴盛之象,烛龙骨是天下之最,那么取得了烛龙骨的人便是这江湖之最。
是以,江湖人蜂拥而来,争夺烛龙骨,一为其奇效,二为武林霸主之位,尸骸近乎填满了军疾山。
“谁拿到了这烛龙骨还未必!”
碧波阁主从山顶一跃而下,轻功踏波,执剑斩断凌霄阁主臂膀。
不待凌霄阁众人举剑相向,碧波阁主拿起烛龙骨脚尖一点凌空而起,攀在岩壁松树之上,又是呼吸之间,碧波阁主喉咙一梗,满面通红,惨叫着跌落。
从碧波阁主跌落的地方,缓缓走出一黑袍妇人,她指甲乌黑修长,手握龙骨至眼前端详之时,指甲险些划破容光,“毒母徐自容,见过在座各位。”
有人想逼近她抢夺龙骨,可刚距她三尺之距,便惨叫倒地,死状犹如碧波阁主。
“妾身三尺之内都是醉骨毒,还望各位珍重,不要自寻死路。”徐自容冷笑,“江湖之最吗?妾身便收下了。”
“无知众人,尚不知何为真正的烛龙骨!”
月光透过乌云打在悬崖之间平地一簇正盛的野花丛中,花丛上躺着一人,酒壶高悬,饮酒作乐,酒气漫至崖下,众人闻酒气而上观,正见那人身侧放着一骨,金光龙纹,格外耀眼。
徐自容惊恐地低头,看着手中黑纹之骨,一气之下将这骨丢开。
“你是何人?为何能取得真正的烛龙之骨?”
那白衣男子唇角一勾,站起身来,“花间酒,陈瑞。”
说完,男子脚下一滑,踉跄之下,将金光烛龙骨踢下山崖去,自己也险些坠落下去,手抓岩壁才堪堪保住一条性命。
“哎呀笨蛋!你怎么又失误了?”有个双髻的小丫头跳出来,指着陈瑞叹息,却也脚下一滑,一路撞向陈瑞,两人一起掉下,把山崖下的灌木丛砸出老大一个坑。
“那龙骨?是真还是假?”有人喃喃道。
徐自容这才反应过来,忙冲上前抢回自己丢弃的骨,可是黑纹骨周围已人山人海。
“竟敢戏耍我们?兄弟们!打他!”不知谁惊叫一句,随后抢不到骨AQVoymnuH1aEGlf1+K372g==的众门派弟子蜂拥而上,对着那两人拳脚相向。
陈瑞警觉,连忙将小丫头抱紧护住,任由背后之击多么猛烈,也不曾松手。
“这就是江湖之最的水平吗?”有个锦色蟒袍的男子捡起掉落的黑纹烛龙骨,对着所有江湖人会心一笑,“锦衣卫都指挥使赵毅,见过诸位。”
话音一落,四周一片寂静。
众人的动作停了,陈瑞也茫然地抬头看向四方,只见山崖上,丛林中,河道内,锦袍乌纱冠之人比比皆是。
原来他们早已被锦衣卫包围。
03
陈瑞的梦想是当一个大侠。
当他七岁站在家里的菜田中,举着水瓢喊出自己的愿望的时候,他娘给了他一棒槌,让他好好浇水。
娘说,木匠的儿子是木匠,农民的儿子是农民,他们铁匠的儿子也将成为铁匠,让陈瑞放弃无谓的幻想好好打铁。
可是陈瑞不想放弃。
于是他在父亲打铁的时候,偷偷收集边角料,一连收了十年,待到他的小盒子里面装满了铁,他趁着夜色偷偷打开了父亲的火炉,打出了一柄属于他自己的大侠之剑。
这剑打得并不顺利,陈瑞不吃不喝造了两天,出来的时候还不待他疑惑为何自己失踪两天无人问津,他娘便哭着告诉他,江北无粮了。
江北遭受了空前绝后的蝗灾,他们山溪镇陈家村还算好的,还能吃些树皮果腹,隔壁潜塘镇被蝗虫啃得连树皮都不剩,只能食土果腹。
家中存粮不多,无法供养一大家子,陈瑞蹲在村口思考了一天,然后趁着夜色提着大侠之剑走了。
他要出去行走江湖,将保命的粮食留给弟妹。
当一个大侠需要什么呢?
陈瑞想了想,无外乎三件事——武功盖世、胆识过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于是他把剑卖了,救了路边卖身葬父的舒意。
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地救了她。
可能是那天的日头特别晒,那天的风特别大,那日头下小丫头的眼睛水灵灵的,那风下小丫头蓬乱的头发被吹开,露出的眼下的泪痣也格外好看。
“大侠!你救了我,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我从此以后就是你的人了!”舒意哭嚎着,将银子丢给身后棺材店的老板,屁颠屁颠跟着陈瑞走了。
陈瑞也没看出什么问题,还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傻笑。
舒意说,要帮助陈瑞完成他的毕生所愿。
于是他们二人取诗“花间一壶酒”中“花间酒”三字为陈瑞的号,打算在这烛龙骨之乱中扬名立万。
舒意前前后后为陈瑞打点好了一切,本来所有事情都好好地按照计划进行,可谁知最后一步却出了岔子。
烛龙骨被锦衣卫劫走。
花间酒成了江湖笑柄。
“众客安康,上回自说道毒娘子三尺毒气争夺龙骨,这回在下便来辩一回花间酒真假龙骨取笑江湖。”台下的说书先生案板一敲,又开始讲述起了陈瑞那天的闹剧。
直讲至花间酒跌下山崖,众人嬉笑一片。
奇怪的是,故事的内容并没有舒意地存在。
这大概是为了故事效果将舒意删去了吧。
陈端坐在上楼雅间,闷闷地想着。
“如今没引信出不了城了,那王二麻子家幺女走失无风林的事儿可咋办啊!”舒意从外边进来,气鼓鼓地说道。
一边说一边啃着桌上的茶点,风起云涌间,点心携茶一起消失不见。
大侠也是要生活的。
大魏灭国,南陵接管大魏,原都护府府衙清洗一空,由南陵锦衣卫接管大魏首都信阳安防一事,锦衣卫不明魏国地形,便发布紧急艰难之务悬赏民间,由民间人士揭榜处理。
昨儿舒意和陈瑞刚刚接下了这任务,本来打算今日出城赴无风林寻找那小姑娘,可是出城之时却被拦下了。
舒意让陈瑞先去隔壁茶楼休息,自己与那守城官兵交谈。
如今这副气鼓鼓的样子,便是交谈的结果。
“不过那小姑娘才六岁,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去无风林呢?”陈瑞自言自语。
大厅内有百姓抱怨:“可是锦衣卫已经取得了真烛龙骨,又为何封城呢?”
信阳骤然封城,自是给百姓带来了不便。
“老兄你有所不知!”有好事者愤慨道,“我远房表哥便是都护府掌管洒扫的二管府,他说啊,锦衣卫的人也分不清真假龙骨,他们觉得两骨皆为假,便封了城,说不能让贼人将真烛龙骨带走!”
此话一出,众人都议论纷纷。
有一声音悄然响起,不大却让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说,“是吗?”
陈瑞展望四周,却未曾发现说话的人。
舒意踢了踢他,眼神朝上。
只见茶馆的房梁处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锦衣卫,陈瑞倒吸一口凉气,站起来便想跑,却被舒意一把拉住端坐在位置上。
大厅的声音熄了。
那议论锦衣卫的二人已悄然倒地不起。
“许是魏国人还不知道我们陵国锦衣卫的手段。”那锦色蟒袍的男子从房梁上落下,吹了吹手套的灰,“当日信阳城破,你们皇太子意图逃亡,被抓捕回来之时,我们赵指挥很是愤怒,锦衣卫威名赫赫,拓跋太子竟还敢潜逃,这简直是对我们锦衣卫的侮辱。”
“为了扬我们锦衣卫的威名,赵指挥使将拓跋太子饿了两天两夜,用参汤吊着气息,随后把他与同样饿了两天两夜的虎狼同笼,两个饿极了的畜生,死时的时候全然不分你我了……”
话音未落,锦衣卫一团哄笑。
这可是皇太子啊!
大厅中泪盈眶、汗浃背、尿湿裤之人比比皆是,陈瑞更是两股战战,跌落在地,冷汗横流,舒意也蜷成一团,俨然是一副害怕的样子。
“魏人,没什么骨头。”
锦衣卫看着众人的反应,冷笑走了。
若是真有血性,再如此听闻国都皇太子遭遇,哪怕仅有缚鸡之力,也该冲上来击一击石头,大丈夫死而无悔才是,何至于沦落像现在一样,怯眉弱颜?
“现在,皇室仅剩的血脉,也只有长乐长公主了吧。”
锦衣卫起了个话头,闲聊着。
“那又如何,女流之辈,跑不了多远,方圆百里所有的女人,杀了便是。”
“若是她扮成男人呢?”
“那就方圆百里的人,都杀掉。”
锦衣卫远去,闲聊的声音散在风里,厅里的人听不清晰。
直至日落西山,街上车马熙熙攘攘,才有人悄悄抬头,连滚带爬逃出了厅堂,陈瑞也抬起了头,他看着舒意,舒意却仍是小小的一团。
他轻拍了拍舒意的肩膀,悄声道:“锦衣卫似乎都走了,他们都跑了,我们也跟着跑吧。”
舒意没有反应,陈瑞又拍了拍她,舒意这才反应过来
“走吧,咱们结账去。”舒意面色不悲不喜,她站起来朝店家走去。
“这……”
还要结账吗?在这样的场景下?
陈瑞欲言又止。
一锦色蟒袍的男子又再度折回。
陈瑞吓得一骨碌钻进桌子底下,店家也倒吸一口凉气。
“手底下人不懂事,坏了掌柜桌一张,凳三张。”赵毅留下一摞万宝钱,拱手道,“赵毅特来赔罪。”
适才一番话吓得一场子人瑟瑟而不敢相动,如今却好声好气来赔罪给钱,这锦衣卫是什么意思?
店家僵直着脸,手停在空中,伸也不敢,缩也不敢。
陈瑞望着站在锦衣卫旁的舒意,冷汗迭起,忽而他深吸一口气,绷着一根弦走到舒意边,正巧站在了舒意与赵毅的中间。
“赵指挥大人真是君子气魄,担当敢为!”陈瑞扯出一张笑脸,缩着肩膀,将钱一股子塞在店家手上,“方才我还与我家丫鬟说,要把咱喝的茶水钱结了,我家丫鬟还说,这场子都乱作一团了,还要结账吗?我说一码归一码,没想到真跟赵指挥使想到一块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指挥使?”赵毅反问。
“这……”陈瑞僵了一瞬,再讪笑着,“如此英雄气概,必是卫所老爷中的翘楚,小子没读过几年书,只知道指挥使是老爷中的老爷,您如此气概,就算现在不是,以后也必当此位,便这般叫出来……”
陈瑞扑通一声跪下,止不住地磕头。
“若是冒犯了老爷,还请老爷恕罪……”
陈瑞的头磕得很响。
咚咚咚。
这是他从北至南一路走过来学会的。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抛掉尊严可以从贵人那里换一点粮食。
高高在上的人,看见蝼蚁为了在其手中苟活,把自己变成猪狗不如的样子,想必也会怜悯吧?哪怕没有怜悯,也会像逗弄一个有趣的玩具一样,放过他。
赵毅的确如此。
有锦衣卫疾驰而来,在他耳边附耳说了什么,他甚至都未给陈瑞一个眼神,便转身走了。
赵毅走了,陈瑞松了一口气,他来不及擦去额角冒出的冷汗,对舒意扬起一个笑脸,他说:“舒意,不要怕。”
天要黑了,陈瑞背着余晖站着,像是在发光。
04
与赵毅打过照面的次日,官衙皂吏便沿街出动。
说是锦衣卫老爷们认为两节烛龙骨都是假的,于是当即决定缉拿所有烛龙骨出世那天的相关人员。
都护府悬赏的榜换了。
原榜上眼下有颗泪痣的姑娘被千奇百怪的江湖人士盖去。
舒意就站在榜前,眼下有颗泪痣:“画得可真是差劲。”
说完,她转身离开。
脸上一低一仰之间已换了一副表情,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受惊的小鹿。
“叔叔,没有引信真的不能出去吗?”舒意眼泪汪汪地看着官兵,“我进城来给我娘抓药,已经三天了,叔叔我求你了,我娘再喝不到药就要死了。”
“没有!不能!”守门的官兵横眉冷对,严词拒绝。
“诶!老刘头,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儿啊?”有一黑肤毡帽男子凑上前来,在那官兵耳边低语。
那官兵看了这男子一眼,下巴指了指舒意,“来这哭了三天了,江东荷镇沟儿村的人,要出城。”
“啊呀啊呀!真是好巧!”那毡帽男子抚掌笑道,“小姑娘,我家里有引信,正是出城去荷镇的,不如你我搭伴上路?”
“是……是吗?”舒意的声音怯怯的,“你可以给我看看引信吗?没有引信我不信你!”
“那当然了!”男子掏出引信来给舒意看,那引信正是信阳赴荷镇的。
舒意的眼神瞬间就亮了,笑着对男子道谢。
“我们打算一个时辰后启程,你带了药材了吗?现在回去取赶得回来吗?”男子慈祥地抚了抚舒意的脑袋,后头一个抱剑的兜帽大侠脚底一歪摔在卖水果的小摊上,惹了一身水果香。
舒意开心地把怀里的药材掏出来,“不用的不用的,我早就带上了!”
“那好,我们走吧!”男子带着舒意走了。
那兜帽大侠不经意间走过他们走过的路,正巧那守城的老刘头说话,“这腌臜儿生意的王二麻子盯着这小姑娘三天了,终于让他得手了。”
大侠攥紧了手中的剑。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王,你可以叫我王叔。”王二麻子在小院内吆喝,“阿宝嫂,出来招待客人了!”
一个略有丰腴穿金戴银的妇人走来,惊喜地绕着舒意走了一圈,啧啧称赞,“哪来的小姑娘啊,五官真俊!就是皮子有些不好,不过养养就行了!”
“就这水准,起码值这个数……”
王二麻子压低声音,手中比了一个数字。
妇人与他相视一笑。
小院外棵千年的杏树,杏压枝头,那枝头一路伸进小院,兜帽大侠紧紧抱住伸进小院的枝干,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发愣的小姑娘,还顺手摘了个杏子解渴。
王二麻子端来了一杯茶,“马上就要启程了,舟车劳顿,不如喝口茶解解渴吧!”
舒意点头,不动声色接过茶杯,将茶悄悄倒入衣袖上。
那院角处有一道破空声起,细细微微,舒意举着茶杯侧身而过,兜帽大侠立即从树上跳下,一把抱住舒意,带着她从上栽去,“舒意小心!”
二人在地上滚了两圈,原来舒意站着的位置上赫然多了一支羽箭。
顷刻间,锦袍乌纱冠的人从角落处涌出,门外也急忙赶来一行锦衣卫,两行人死死围住舒意陈瑞二人,看着对面干瞪眼。
“你们是什么办事处的?”门外的人喧宾夺主。
“作奸犯科一号处!”角落内的人反问,“你们呢?”
“烛龙骨紧急办事小组!”
二行人之间,陈瑞躺在地上,舒意趴在他的身上,小姑娘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五大三粗的大侠傻笑地挠了挠头。
05
锦衣卫推开了地牢门,拖进来一个满身血污的人,陈瑞靠近一瞧,只见那人血肉斑驳,白骨可见,经脉断裂,却又气息不绝,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地下,嘴角还是不屑地勾起发笑。
“多半是疯了。”舒意拍了拍陈瑞的肩,“你放心,这是按顺序轮的,这次抓捕的江湖人可多了,一天轮一个轮到咱都得三年半。”
舒意说完,门口又拖进来一个血人,这人更惨,四肢都已不全。
“啊……他他他……他们是和我一起被抓进来的?”陈瑞的脚有些颤抖,面色微微发白,背后冷汗迭出。
“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刚刚那人是凌霄阁主啊!”舒意嫌弃地看着四肢俱抖的陈瑞,“当代大侠的胆量也好小哦。”
“啊……啊啊是吗?”陈瑞的脚抖得更厉害了。
舒意冷笑,“你难道不知道锦衣卫的手段吗?”
“你……你别生气,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跟着你的。”陈瑞的头低了下来,眼里满是愧疚。
“我怪你干什么?我俩都要被抓,只是抓我俩的人恰好撞在一起罢了。”舒意打了个哈欠,懒懒躺下,“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在骗你的?”
“第一天就知道了。”陈瑞傻笑着挠了挠头,“你说你给我做饭,和面的时候洒得满灶台都是面粉,我看过你的手,上边一点茧子都没有,怎么也不像是卖身葬父的人。但我总想着,你跟着我,我就能好好看着你,教会你当一个好人,不让你出去骗人,所以我就没说。”
“原来是这样。”舒意翻了个身。
“那你是为什么要这样呢?老老实实过日子不好吗?”
“我说我家里死绝了就留下我一个人,我家的房子被抢了,我没地方去,靠着骗人苟活你信吗?”舒意想也不想便开口。
陈瑞点头,“我信。”
“真是个傻子。”舒意笑了。
月光透过地牢的暗窗洒进来,舒意沿着月光往上看去,今日的月亮格外地圆,天空一点云都没有,她小时候最喜欢这样的月亮。
花好月圆人长久。
春风已漫,圆月探头,人却不得长久。
“喂!”不知过了多久,陈瑞忽地开口,“舒意呀,我家还有一亩菜地十二亩粮地,一座老宅,我是长子,我娘大抵会将老宅子给我……我不做大侠了,你也别当骗子了,我打铁养你吧!”
“可我立誓要嫁给当代的大侠怎么办呢?”舒意打了一个哈欠,有些困倦。
“那……那我就当一个大侠好了!”
舒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坐起身来,看着陈瑞,“你知道当一个大侠第一步要做什么吗?”
陈瑞摇头。
“是立志。”舒意认真地道,“有人为了名声,有人为了钱财,有人为了一腔热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你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娶你?”
“那好啊,如果我能活到二十岁,我就嫁给你!”舒意笑了,“我小时候也跟在一个大侠身后,他是个和尚,他说他的毕生志向是松花煮酒,春水煎茶。”
“这是啥?”陈瑞挠了挠脑袋。
“不为柴米油盐困扰,于是得以煮酒煎茶。”舒意顿了顿,“我想了好久才想明白,他是为了钱,于是他为我家做事,利用他的天下名声达到我家的目的。”
夜深了,春风带着阵阵凉意从暗窗吹来,这是人最困倦的时辰,守门的锦衣卫昏昏欲睡,牢间的犯人呼吸阵阵,似乎整个地牢,唯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舒意和陈瑞醒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王二麻子和阿宝嫂吗?”
“因为你想出城?”
舒意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你猜猜,锦衣卫地牢在哪里?”
陈瑞想了想,眼睛瞬间瞪大了,“江东,无风林?”
此处本为魏国死囚地牢,魏国国破之后被锦衣卫强行征用来,关押锦衣卫囚犯,没有再比舒意熟悉这个地牢的人了。
舒意笑着吹了声口哨。
骤然间,一枚飞镖从牢房深处飞来,割断了守门锦衣卫的咽喉,然后直直钉在地牢大门上,飞镖随风而来,带着魑魅标记。
鬼面风郎的成名绝技,鬼随风!
陈瑞警觉地盯着牢房深处,只听躁动四起,然后便有位虎面老者兽行而来,顶破地牢大门,冲了出去。
随者一拥而出。
“那是……虎面老儿?他们越狱了?”陈瑞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这可是南陵锦衣卫的地牢啊,他们居然可以越狱?”
“不,这是魏国长乐公主修建的地牢。”舒意伸手,捏碎了牢门的锁,然后反手撕下自己的人皮面具,“对不起,我又骗了你,自我介绍一下,拓跋长乐,字舒意。”
她自地狱中逃生,伪装成骗贼入都护府囚牢隐匿,后越狱而出,炸毁军疾山,令烛龙骨出世,命缘深出关号召天下人争夺烛龙骨,制造军疾山乱象,趁机令皇室暗卫撤出军疾山,埋伏无风林。
今日,拓跋长乐便要一举拿下信阳,坑杀信阳三千锦衣卫,以报皇太子之仇。
信阳易守难攻,再度夺回信阳,与边西魏国残军,江北后族郭氏一齐形成合纵之势,割裂西北,休养生息,反攻南陵。
06
天色泛白,春风褪寒而拂面,云层渐涌,无风林五千皇室暗卫身披黑甲,昂首挺立,舒意驭马,从河间道走,忽立于军前,五千暗卫立即单膝跪地,齐声高吼,“拜见长公主殿下!”
毒母徐自容身披铠甲,高举宝剑,大跪于舒意面前,“暗卫主徐自容,见过长乐长公主!”
舒意剑光一指,暗卫军立即转向,有弓箭从军中射出,灌木之中,惨叫连连,徐自容上前劈开灌木,只见那箭贯穿了一名锦衣卫斥候的喉咙,另一位跌落在地,惊恐万分。
“去告诉你们皇帝小儿,他的锦衣卫,我拓跋长乐要了!”舒意冷笑,“这场灭族之战,谁胜谁负还未必!”
铁甲之声迭起,整齐划一,震耳欲聋。
舒意立即拔剑作迎敌态,可敌人不在那斥候身后,而在自己面前。
五千暗卫倒拔长剑,反身对准拓跋长乐,为首徐自容翻身上马,站立于金冠锦色蟒袍男子身后,男子含笑,笑容如春风拂面,“锦衣卫督查正使,奉陛下圣旨,特来取长乐公主人头,为贺陛下万寿之节。”
男子身后,是成千上万的南陵军队。
公主铠甲偏光,长发斜髻,低头看剑,面前千军万马,执刀相向,身后佳陵江波涛汹涌,气吞山河。
她已退无可退。
“让我猜猜看呀。”舒意笑着看向徐自容,“南陵近日新立静安十三营,允女子为军,此营主将为你。”
她顿了顿,又看着这五千暗卫军,“先魏军非斩即俘,但你们应不会如此,充入南陵驻魏国军,许以最低也是百夫长之位,对吗?”
“我大魏气剩一息,你们不愿为这息而斗,卖主求荣,生生压死拓跋氏最后一口气,你们内心不曾有愧吗?”舒意说着,眼角含泪。
“长乐大长公主!”正使高吼,“放弃吧,无论您如何辩驳,今日您必死,不如省些气力,留些遗言,他日史书工笔尚能多记您几笔。”
剑光闪烁,破空而来,只呼吸之间,那锦衣卫正使便被宝剑穿透,钉在树上,再没生息,舒意冷笑,“我对我魏国子民说话,南陵贱奴怎配插嘴?”
万军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未曾料想过,这二八碧玉之龄的姑娘,可以一剑取了锦衣卫正使的命。
执剑相向的暗卫军退却了。
卖主求荣之人最为惜命,他们不愿为陵国前锋,将命断送在拓跋长乐手中。
“大家不要被拓跋长乐蛊惑,区区一个弱女子罢了,能掀起什么风浪!”徐自容说着,踏马轻功而起,万枚毒针射向舒意。
舒意侧仰落地,内力聚于一掌,将马匹击起,挡住毒针。
军中有弩暗自升起,弩中箭光所指,正是舒意后心,徐自容嘴角一勾,只刹那之间,那弩弹出破刃之箭,朝着舒意而去。
舒意瞳孔微张,屈膝滑出,以避弩箭,而在那滑向之地,徐自容举起毒箭,悄然发射。
砰的一声!
毒箭与长剑相撞,长剑破碎,毒箭落于地上。
“是谁?”徐自容面目狰狞,那是她配置了三个月的毒药,仅此一瓶,目的便是让拓跋长乐一击毙命,“如今谁还来救拓跋氏余孽!”
日光出来了,透过云层打在灌木之间一簇正盛的野花丛中,花丛上躺着一人,酒壶高悬,饮酒作乐,酒气四溢,众人寻酒气望去,那人忽地轻功一起,踉跄落于舒意身前,高喊道,“花间酒,陈瑞!”
“无非是村野苟活的铁匠!”言语之间,徐自容挥手下令,数架巨弩对准拓跋长乐齐齐发射。
陈瑞长剑已碎,只能用残剑面前劈开弩箭,仅仅片刻,已满是血痕,而他身后的舒意却纤尘不染,安然无恙。
“为何救我?”舒意轻声说道。
陈瑞没有回答,只一味地挡箭。
“为何要救我?”舒意抬高了声音,大声喊道。
“开平四年十二月初三,长乐长公主赴江北赈灾惊马,我歇于路基之上,将死于马蹄之下,长公主以身抱马落地,救我一命。”陈瑞护着舒意,大军一步一步逼近,“开平七年四月十八,我与舒意行侠途中路遇山贼,舒意一人斩山贼十七,救我一命。”
“陈瑞是有心之人,心归舒意所有,既如此,哪怕世间万民都与你为敌,我也要站在你身前,与世间万民为敌!”
有箭袭来,陈瑞无暇抵挡,便以身接箭,箭锋穿透他左肩,于舒意咽喉处停下。
“真傻。”舒意轻轻叹息,“我从未想过今日可以活下来,但你可以,打铁也罢,行侠也罢,你的人生不该因为我,就这么轻易地结束。”
舒意折断陈瑞肩上的箭,从背后揽住他,“这是我的国度,你是我最后一个子民,我拓跋长乐,誓死护卫我的国度!护卫我的子民!”
“那么,我就请你看看那传说中的护国宝,究竟是如何活死人肉白骨的吧!”舒意笑了,说完,掏出一枚金色骨片,塞入陈瑞口中,扼住他咽喉迫他吞下。
然后反身一踢,将他踢入波涛汹涌的佳陵江中。
她望着那江水,背对铁骑,万把铁剑横在她的脖颈。
就这样结束吧。
百姓不尝念我魏国,旧臣不曾守我魏国,陵国不曾容我魏国,我又何必费尽心机重建我魏国?
就这样吧。
让我随我的家族一起,守着我们的山河,一起死去。
07
“卖身葬母吗?”大腹便便的富商冷笑,“来人啊!将这姑娘抢入我府中!”
富商身后的小厮蜂拥而上,可片刻之间,小厮们的冠巾落地,长发散落,那卖身葬母的姑娘与她的母亲已消失不见。
“何人坏我好事?”富商怒斥。
酒气四溢,富商顺着酒气而观,只见那远处的花丛之中,一白衣男子饮酒为乐,好不潇洒。
“您是……”富商的眼睛瞪大了,连连告罪求饶,“不知花间酒大侠在此,如有冒犯,还请饶恕小人不知之罪!”
不知从何时起,江湖中多了一个武功高强行侠仗义的大侠,凌霄碧波二阁联手围剿他,却被他以一敌千,门下徒生损失过半,锦衣卫围捕他,他却轻易逃脱,戏耍锦衣卫于无风林,他乐于花间饮酒,被尊称为花间酒。
再无人忆起曾经踏步不稳摔下山崖的那个笑话。
他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侠,可那个教他成为大侠的那个姑娘却不在了。
08
暗哨岗来报,花间酒近日又于长陵救了位卖身葬母的姑娘。
赵毅抿了口茶,下属正在请示他是否还要继续抓捕花间酒陈瑞。
陈瑞是与拓跋长乐息息相关的人,陛下的意思是斩草除根,把陈瑞一起杀了,可陈瑞于民间行侠仗义,锦衣卫抓捕他,民间已多有怨言。
赵毅摇了摇头,让下属按照他说的顾虑禀报。
外头的风很轻,天很蓝,草很绿。
赵毅躺在摇椅上,旁边放着杯茶。
这是她的习惯。
他曾作为暗哨跟在她身后将近十年。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模仿了将近十年。
有时候他在想,这究竟是爱,还只是这十年来的习惯,模仿她,然后忘了自己,再模仿她。
外头又有人递上来卷宗,各种各样的,来自各地的。
赵毅不再想,低头写着批文奏对。
这件事,他从未想明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