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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

2024-10-31坏蓝眼睛

南风 2024年10期

不管如何,他给过她一些幻梦,一些美好,一些期待,一些惊喜,在那些被捏成粉末的时光里,让她明白自己还是如此渴望爱。

1

在地图的边境,星桥看到了F所在的耿马县,蜿蜒曲折一路到天边的样子,共享位置的时候,两个人遥遥千万里,尤其是缩小之后,更像是银河隔断的双星。

——你怎么会选他?

——不知道,也许因为……很远。

2

333天后,星桥决定结束糟糕的状态,她来到了一个婚介所,大剌剌地把资料填好,费用一交,要求自己马上风光大嫁。仿佛自己终于肯点头,而全世界的男人都屈膝恭迎这位终于愿意下凡的仙女。

中介红娘H女士低头看着星桥的资料,一边做着精算师般的分析,一边不无遗憾地发出了些世俗的感慨:年龄稍微大了点……工作,不太稳定,收入还行,但你知道,“稳定”是很多人看重的点,身高可以,五官也挺端正,显小,就是属相不太讨喜……

星桥大怒:我交钱不是为了被你PUA的。

H女士显然是见惯了风雨,看着恼羞成怒的星桥,态度随和地说:想要找到幸福,首先要正视自己。

一句话,就像是菩萨袖里顷刻亮出的照妖镜,一下子把自以为武装得无懈可击的星桥映了个破败零落。

3

失恋333天,星桥仿佛一个无影人,飘飘忽忽,明明灭灭地闪烁着,有呼吸,有代谢,却没知觉。失恋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知道却像一场毫无预告的风暴,在分手后的几个月后,巨大的悲恸向她侵袭进攻,钢盔铁甲,架着凌厉的闪电而来,登时把星桥劈了个粉身碎骨

后劲极大,所料未及。

一场海啸没顶后,头盖,眼球,指甲全部脱落,只留下骷髅一具。

几百天时间,星桥从一个丰满的活人脱落成嶙峋骨骼,倒是穿衣服很好看,什么都飘逸,只是不能近看,眼神里似乎都凝血。

有这么夸张吗,就是这么夸张,谁敢乱写?

当年霍小玉被情郎辜负,形容枯槁不断地写信催促见面,为的是留着一口气等到他,痛斥负心郎君后吐血身亡。

星桥觉得自己离这一步也不远了。

她的故事里没有负心,没有欺骗,甚至没有道别,又似乎样样具备,完全一个狗血八点档。

是那么爱他吗?并不是,是感情结束得过于潦草,不端不正,不阴不阳,把人泡在蛆酒里,加一把盐,他轻飘飘离开,屁都没有留下一句。

何苦?

不想再想了,展开新生活就好了,很难吗?

奋力爬出,需要借力,新感情和时间,传说中的良药,该使用起来了。

4

时间缓缓流过,似无心人驾着小舟流过血海,每一步都只敢前望,不敢回头,而新感情在哪里?

别说开始新感情,连抬眼皮多看一眼路人都没兴趣,花月鸟虫嘈杂惹烦无味到无聊,心内杂草蓬勃却丝毫没有拾掇清除的欲念,敞开心扉热情迎接一个全新的人入驻这件事,比想象中难。

何况,缺少机缘,也许是借口,缺少的是重新丰盈的勇气。

时机来了。

一个意外的工作机会,可以到云南停留数月,对于别人来说是苦差一件,星桥却觉得是绝好的调整期,立刻申请前往,换换环境,也许有新的契机。

就在飞机即将升空的时候,收到中介红娘H女士的电话,急急忙忙地阵势,似是携带着真金白银好江山的报喜鸟。什么金银财宝也顾不上接了,手机一关,双眼一闭,飞入云霄。

落地的时候,H女士的消息率先飘出:有适合的男士推荐,请速速联系。

迎面扑来的春意盎然,让星桥短暂地忘记了现实烦恼,像是踏入游戏的新关卡,过去的成败清零,一切将重新计数。除了H女士孜孜不倦的电话和消息,还能让现实和现实连接,提醒着她的失败。

星桥恨不得把这扫兴的人拉黑。

毕竟交了钱,没有千金一掷不屑失去的魄力。

工作稍作安排,便准备休息。已是深夜,酒店的窗外车水马龙,似乎很热闹,洗漱完毕准备入睡的星桥忽然决定出去走走,看看陌生城市的夜,吹吹温柔的风。

夜幕下的城市都很类似,纵横的马路,摇曳的植物,无辜的灯火,疲惫的路人。

大家各怀心事穿梭在光鲜亮丽的灯火中,人人都有过往,谁都不关联,就像此刻守着一坨旧伤痛而封闭沉默的自己,外界的喧嚣无法打破的顽固。

猛然吸了一口气,还是有隐隐的不适冒着泡泡从呼吸道浮出,熟悉的疼痛的感觉,弥漫了全身。

快乐只是短暂的休息,唯有痛彻心扉的痛,才是身体已经习惯的常态。

原本不觉得这感情有什么重要,拔除时却如同撕裂连根肉刺感染,牵动了整个神经,就差要命。

到底是爱时爱的浓度认定重要,还是离开时失去爱的痛苦更重要?

到底什么是爱?

不如不要清醒,喝一杯吧。

5

星桥是听着一阵歌声走到隐藏在不知名巷子内的小酒馆的。

唱歌的是一名女生,花臂长发皮衣黑裙,烟视媚行,唱着一首星桥没听过的歌。

歌声里没有感情,声线却非常动人,歌词也听不清,只隐约辨识到有“小照”或者类似的发音。

也许是特殊时期的敏感度加强,在别人的声音里找寻着自己伤口的共鸣。

听得泪光泫然。

小酒馆生意并不好,没什么人,女歌手依然敬业地在唱歌,声嘶力竭,魂灵并用,并不因为台下观众少而松懈,一曲唱完,还不忘记致谢,然后,消失在漆黑的后台。

舞台上没了人,刚才那牵动神经的性感烟嗓更像是幻觉中的梦。

星桥待着半天,不知道是不是该离开。

H女士又来了消息,质问星桥到底是什么意思,有没有看到消息,为什么不回复?如果错过了合适的男士,下次不知何时。

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挑衅和警告意味,这种傲慢令星桥不悦,即使自己宛如烂泥,依然不肯接受被贬低羞斥对待的命运。

正要回复什么,一抬头,看到一个剪影,吓了星桥一跳。

6

应该是和女歌手一起演出的人,女歌手唱完歌就人间消失,其他几个人陆续地收拾东西离开,他应该是最后离开的人,在一团漆黑影子里,悄无声息地摆弄着一些乐器,低着头,离星桥并不太近的距离,被微弱灯光照耀出来的轮廓如皮影戏一般在墙上摇晃着,恍惚间星桥看到了333天前跟她分手的人。

一样的长发不羁,一样的瘦削凛冽,一样的沉默阴沉,一样的硬朗淡漠。

悲愤顿时而起,几乎起了杀心,星桥感觉到自己手掌都沁出了汗。

大概意识恍惚了几秒,看到他收拾完毕准备离开,星桥才意识到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是鬼祟的错觉而已。

没可能在千里之外的偏僻小酒馆遇到悲情前任,这并不是小说,即使是小说,这样设计也很无聊。

但是真的很像,几乎是一个工业流水线上生产的不同批次型号的人。

长发,瘦削,凛冽,不羁,无情……

拥有这几个关键词的人不少,但同款机车鞋,同款身高,同款金属配饰,同款倔强表情,也难怪星桥会认错。

完全是——一模一样。

星桥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对面的人,暴露出自己“无耻”的幻想。

或者,她不敢惊扰这个幻象——哪怕是幻象,让这幻象持续一段时间吧,更久一点?

该赞叹自己的痴情吗?是对那个无情人骨髓里藏匿的深爱,还是对那一段感情存在期间的自己的无尽哀悼?

求你不要走——内心里激荡的声音,就像是波纹电一样不断盘旋扩散,不要走,求你。

东西终究会收拾完,他终究是要走,不管多么不合逻辑地像某个人,终究一场空。

星桥的眼眶里迸发出一种强酸,几乎把自己打倒的伤感,忍不住起身离开。

走到哪里都一样,携带着伤口,哪怕包扎得当,隐藏深入,只需要稍微碰触,顿时损裂。

走出小酒馆的时候,他正好也走出来,酒馆里应该最后剩下的两个人。

“你好”

“再见”

7

后来星桥才知道,那天的演出后,他突然腿伤发作,差点当场昏厥,如果不是咬牙坚持走到室外,等来了120救助,不知道是什么场景。

那天星桥走出小酒馆,看到了他,他皱着眉头带着乐器一起出门,看到她——当天唯一的顾客,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是彼此客气道别,她迅速地离开了小酒馆,就像是在超市里扫荡的小偷,避开了监控器火速逃离现场的速度。

心里有鬼,生怕别人识破,鬼鬼祟祟,影影绰绰。

只记得他惨白的脸,不声不响的沉默气质,简单的招呼和道别,完全没看出来他当时是忍着剧痛,撑不住的那种痛苦。她没敢回头,没看到他在路边等待的是救护车。

就是这么神奇的相识。

他们认识的时候,他旧伤发作,而她心怀鬼胎偷偷逃跑,夺命狂奔,头都没有回。

生怕一回头,他变成那个深植入她心内的魔鬼,她担心自己露出狰狞嘴脸把他撕碎。

那次相逢的几天后,星桥忙着工作,从早到晚地应酬,没完没了地奔忙,几乎忘记了这次奇遇,嚣张的伤口也在毫无用武之地的情况下,无处藏身,暂时飘散。

期间接了H女士的电话,在H女士毫不客气的语气里,知道有个42岁的丧偶男士对自己感兴趣,男士有过两次婚史,死了两任妻子,一次是意外,一次是生病,所以对于女生要求就是健康强壮,最好旺夫。星桥忍气吞声地听完这些,把H女士挂断在千里之外。

忍气吞声地与合作伙伴开会,明明讲着很严肃的话题,却在幻灯机的映照里,看到自己在别人的目光里被侵犯——对方用目光从眼角打量到脚跟,一副邪恶猥亵之相,躲都躲不开的凌辱。

强烈的不适感开始蔓延,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假装后知后觉,甚至还得报以礼貌的微笑。

像在炼狱里受刑一样难受。

终于挨到开完会,起立散场,双腿快要麻木,外面已是黑夜。

沮丧地走出去,抬头看到满天星光,像铺陈在她面前的一袭斗篷,乌云压住了咽喉,不吐不快。

到哪里去?

脑子里闪过那天的小酒馆,漆黑光线下的敬业女歌手,漆黑影子里熟悉的那个人。

再去喝杯酒,再去听首歌,如何?

8

陌生的小巷子,夜深深的深处,没有任何导航,外乡人星桥竟然一下子就找到了。

麻黑黑的小酒馆,微弱弱的灯光线,寥无一人。今晚没有演出。

女歌手不在的舞台空荡荡,底下依然没有客人,角落的架子鼓旁边,靠在黑暗的墙壁,坐着一个发呆的人。

是他。

一眼就认出来。

那天不是幻觉,和她曾经爱过又分开的人几乎一模一样,惊心动魄地相似,眉眼,骨骼,装扮,气场,凛凛森森,生人勿近,简直太夸张。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人?

面部的轮廓,嘴角似有如无地笑,耳边垂落的一缕碎发,星桥感觉呼吸困难,几乎不敢靠近。

“你好。”

“你好”?

他是在跟她打招呼吗?他认出了她?

只是那一夜匆忙打个照面而已,他居然认出了她?

因这一个认知,心脏狂跳到几乎可以砸墙,该死的理智却不允许自己如此癫狂——应该不是认出了她,只是礼貌性地打招呼,像对任何一个走进小酒馆的客人一样,并无特别。

刚刚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不再有任何奢侈的盼望,却听到他说——

“又见到你了。”

又?还是他认出了她?

“上次我腿伤发作,本想请你帮你叫个救护车,你……走了。”

星桥大囧,是那天,像个小偷一样奔逃的晚上,真的好尴尬,狼狈逃窜被误会成见死不救,是太难堪。

正在迟疑如何解围,听到他继续说,就像在自言自语:“很可惜,今晚没有演出。”

星桥神情慌乱,口不择言,追问为什么没有演出,什么时候才可以再看到演出。

他似乎也没发现她的荒腔走板,依然像自语般说:“今天是酒馆最后一天营业。”

多日以来没有生意,凄凄淡淡撑了大半年,所有的人都离去了,今天是最后一夜,明天再来,这个酒馆就不存在了。

星桥非常意外,认出她,最后一夜……有些后怕,如果明天才想到要来,是不是会遗憾一辈子?

虽是在异乡,一个只光顾一次的酒馆,还没来得及培养起感情,就要面临残忍结束,却也可以依依不舍吗?

“今天,请你喝一杯酒吧。”

他说完,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转进了吧台,倒了一杯酒,递给她。

这天夜里非常美好,也许是星桥一辈子经历过最美好的一夜。

一个即将关闭的酒馆,一个和前任莫名其妙非常相像的人,一杯不知味道却非常好喝的酒,两个各怀心事的陌生人。

是陌生人吗?当然。

却可以说很多知心话。

借着酒精和月色的鼓励,她讲她的失恋,他说他的曾经,你一言我一语,不默契的默契感,中间插播着零碎的评论,夹杂着对世界的看法,对时光流逝的无奈,对音乐的偏爱,甚至美食的记忆,就像两个认识了一万年的朋友,全无忌讳,毫无防备。说着说着,奇特的情感就悄悄萌发出头,开始在空中变奏,一会呼啸高亢,一会低沉迂回,如同枯井水悄然沸腾,群情激昂。星桥有点泪光泫然,以为自己被爱神踢出了赛场,关闭了通道,再无爱的可能,然而眼前的照,在她绝望悲伤的时刻猝不及防出现的他,是否是上天对她的慷慨补偿?

这一切多么符合她对感情的想象:异乡他地,诡异的熟悉感,神秘的角落,连相遇的开端都充满戏剧性,那么惊心动魄,像是鬼怪进入荒凉的村庄,心怀不轨的人手持钢枪闯入秘境。

如果顺着这暧昧的阵势,此刻他示爱,哪怕是酒醉后不理智的告白,她愿意立刻开始一段崭新的感情,不必把资料递到市场去进行羞辱匹配,不必劳心费神去适应其他的类型,不必降低标准择人度苦日。过去那么痛又怎样?总会过去,眼一闭一睁,把心碎当做一场游戏,就当上天开了个小玩笑,重启键一按,她依然是有恋爱可谈的人,何况眼前的恋人又如此迷人,爱情啊,人间最美好的。

求求了……星桥在内心里涌起一万个祈祷词,生怕眼前的惊喜一不留神被不虔诚拖累成做梦。

9

虔诚不虔诚,祈祷没祈祷,看来没有什么神灵呼应,最后什么也没发生。

尽管夜的酒杯和绵绵私语似乎是要一起烘焙一团理直气壮的“感情”,然而,酒精在夜里挥发殆尽,私语在空中湮灭无踪,那一夜的星桥和照,最终是两个毫无干系的独立人。

她带着满身的失落和绝望点燃希望和激动,他忍着伤口的疼痛和失去理想的凄凉吐露心声,在梦想结束的地方偶遇,聊了几句,喝了些酒,天亮之后还得迎接自己的明天。

“你的腿怎么了?”

“老毛病,小时候住在不见阳光的小城里,阴天下雨骨头就疼,有时候疼到想死。”

“医院没有办法治疗吗?”

“最多打打止疼针,没什么大不了。”

天快亮了,话题也快要说尽了,他没有任何表态,她也只好起身道别。

临走的时候,星桥内心有些许留恋,有很多期待,终于在照的沉默中次第消亡。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了小酒馆的门口,车还没有来,站在招牌处发呆。

天微微亮了,抬头看了一眼开始泛白的天空,目光落下来的时候,正迎上星桥的注视,他带着嘲讽地说:也许每个店铺也有自己的命运,像人一样——“秘境”算是意外夭折吗?

才看到这个小酒馆的名字叫做“秘境”。

可惜,知道名字的时刻,已经是最后的道别。

照?

不知道他的名字,在喝酒的时候,他手机在闪烁,她看到有消息来,屏显上有人问:照,什么时候见面?

是男人,是女人?是债主?是旧友?

不重要。

重要的是,看到有人喊他“照”。

小照?老照?照某人?某某照?没有勇气问他的名字,只有在心里默默记住这个标识,小酒馆的命运已经结束,而他们是否还有机缘见面?如果有,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借口?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10

那是一个会议结束后的酒会。

星桥难得盛装打扮出席,看够了灰扑扑的自己,决定换换心情,换换状态。

也许是那天和照谈话后产生的蝴蝶效应,宛如在泥沼里寻到了一丝难得的微光,靠着这点照耀,她纵身一跃,小小鼓励足以令她有重整河山的勇气。人活着还是靠着一口气,不知道谁说过这句话。

有三五位男士过来喝酒攀谈,星桥在男人们的瞳孔里看到了艳若妖姬的自己,似乎重新找到了丧失好久的自信,玄学上讲,装扮华丽可以获得继续的元气,想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有点失态,星桥悄悄退到一边,嘴上还挂着嘲讽自己的笑,什么时候她也可以这样用迷信来解决困惑?一转头,看到一双幽暗的眼睛传过众人的身影在盯着自己,这目光太熟悉,下作而放肆,盘盘旋旋,竟然追着她不放,她下意识地浑身一冷,立刻躲避。

是一个非常明显不轨意图的人。

带着锋利的,不掩盖的欲念,就这样悄悄地潜伏在星桥周围。

之前目光隐晦和此刻的公然窥视,都令星桥怒不可遏。

她收敛了可能引起对方误解的笑容,脸一沉躲进入海,然而,猥琐的人却毫无退意,直接迎了上来。

邀请她跳舞。

呕吐……强烈的呕吐感,星桥忍都忍不住,不等她反应过来,手被一把拉住,毫不客气地带着她驶入舞池。

旋转,疏离,靠近,再旋转……离得如此之近,近到连鼻翼边的沟壑都可以看到,星桥身体僵硬,步伐迟缓,被强迫拖着转来转去,忍受着时不时喷洒出来的浊气和体积太大总碰到自己的肚腩,大脑缺氧——原来比痛苦更痛苦的,是恶心。

“沈星桥,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嗯……怎么说呢?有种成熟的魅力,五官嘛,长得洋气,不像是这里其他的一些女人,乏善可陈……不过呢,身材有点单薄,你看你,太瘦了,女人嘛,胖一点点好看,尤其是一些必要的部位……”宛如嘴里含着一枚沼气炸弹,他不断地喷着出腐烂味道的一股气体冲向她,攥着她的手还顺势下滑到了腰部的位置,毫无分寸地捏了捏,目光里散发出沾沾自喜的腻歪。

原本胃里就已经翻江倒海的星桥实在忍不住了,千军万马已经抵达口腔内,她低声说了句抱歉,捂住嘴就冲向了洗手间,脚步趔趄,大脑惶惑,方寸大乱,冲到了目的地,毫无意外地把委屈和愤怒都吐到了水池中。

11

过了好久,不知道过了多久,星桥才从悲愤中缓和过来。

她走出卫生间,远远看到那个该死的胖子在酒店的长廊门口徘徊,似乎在打电话,不会是在等她吧?连这样一想,都会觉得崩溃,她迅速地转换了方向,从一个楼梯边的紧急出口逃了出去。

再跟他周旋,恐怕她连命都得搭进去。

这几天的酒店,总在夜里接到清脆的电话铃声,拿起来又无人说话,莫非都是他的作为。

油滑又幼稚,为什么会成为他的目标,难道她看起来可以被这样轻薄对待吗?

如果不是工作的关系,她真的要发飙,要把满腔的恨意化成厉声的指责,骂他个狗血淋头祖坟崩塌。

工作关系又怎么样,为什么要忍受这些?

星桥越想越难受,情场上被辜负,被羞辱也就罢了,连工作场合也要被欺负,被侮辱吗?她没能力去战胜情感上的敌人,工作上的气也要胆怯承受吗??

愤怒叠加产生的狂躁快要把星桥给打败了,她冲到黑夜里去,一副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架势。忽然理解了日剧里动不动就会奔跑的情节,人在需要宣泄的时候,如果不能杀人,那么狂奔就是最好的泄愤方式了。

就这样用尽力气奔跑,像是前方有个可以避难的城市,又像是挣脱魔鬼定制的牢笼,冲向幸福的秘境。

啊,秘境。

有了目标地,步伐也更有力,风速疾驰,旁若无人。

转眼间,星桥停在了秘境,气喘吁吁,几乎瘫倒在地。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因为思绪混乱,愤懑满胸,竟然不知道时间的移动了。

天旋地转,眼花缭乱之际,看到当初挂着“秘境”牌子的位置,凭空消失了。

12

“秘境”不见了。光秃秃的一个角落斜坡上,在斑驳的路灯下,像一尊被砍掉嘴唇的雕像塞进了黑洞。

也许从来没有存在过?是自己做了一场安慰自己的梦?

那天的夜,女歌手,长得过于逼真令人伤心的照,整夜的酒,连绵不断的谈话,都是不存在的吗?

怅惘失措……

H女士又来电话,她是不是疯了,居然在这样的午夜,毫无礼貌地打电话?

忍无可忍,再也不需要忍,不就是交了会员费,统统都滚蛋吧。

接起电话,对着H女士发泄了一通,把沉淀的屈辱全部都投掷过去,一个巨大的炸弹,口不择言,面目狰狞,就差真的骂娘。

H女士也算风度好,听完了星桥的咒骂之后,冷笑了一下说:“消消气,注意口德,这样你会更加嫁不出去的。”

“滚!”

气壮山河,气吞日月般,无限爽快地把该死的H女士拉到通讯录黑名单中。

照,你在哪里?

星桥失控到痛哭,后悔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肩膀被人敲了敲,星桥满脸是泪回头一看,是花臂女歌手,她正用一种观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

还来不及擦拭眼泪,有点狼狈。

女歌手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找谁?”

13

啊……找谁?

这个问题问得真好,除了模糊的“照”这个称号,她对他一无所知。虽然攀谈了一整夜,他叫什么,哪里人,职业以及人生座右铭她一概不知道,简直像个笑话一样令人难受,星桥此刻只想逃离。

“我只是来……喝酒。”

“酒吧关门了,以后不要再来了。”

“嗯,我听说了。”

“听谁说的?”

“……”

“以后也不会恢复了吗?”

“以后……也许,但肯定不是这里了。”

“在哪里呢?”

“谁知道……也许是曲靖,或者是普洱,无所谓,怎么,到哪里都会追随吗?”

身后听到女歌手这样说,就像一句嘲笑。星桥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反而因此积蓄了力量,她转过身来,看着女歌手,毫不客气地说:“去哪里可以找到他?”

“谁?”

“照。”

女歌手警觉地看着星桥,上下打量一番,没回答。\u2029

“给我他的联系方式好吗?”简直像个命令。

“你是谁?”空气中顿时弥漫出了浓烈的炸弹味。

又一个好问题,她是谁?沈星桥,一个大龄落拓不甘心沉沦的女青年?被合作伙伴随意羞辱的社畜?秘境酒吧的顾客?被请了一杯酒攀谈了一夜的工具人?一个对着照想起前男友的伤心人?够了,她是谁那么重要吗,为什么要跟别人交代身世,玩世不恭又如何?

星桥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决定撒一个谎,她编造了一个连自己都不信的故事,关于她和照的关系,前因后果模糊又真实,听起来又合理又正常,可以打消她的顾虑,又可以顺利要到联系方式,她都不知道自己说起谎来如此得心应手,如此流畅自然。

早该发现这个天赋。

联系方式就这样顺利地要到了手,星桥握着这一串数字,就像握住了幸福的密码一样紧张又隆重,生怕手一撒,幸福就掉在地上落入泥土中再也不见了,就像该死的那个前任。

没准已经死了。

该死,尸骨无存才好,最好被乌鸦分食,一寸皮肤都不留。

星桥感觉自己已经从内到外黑化,握着幸福的手,吐着恶意的嘴,苍凉仇恨的心。

到底是怎么活成这样悲壮的呢?

14

在路边坐了一夜,都没敢拨打照的电话。该说些什么?倾诉?吐槽?闲聊?这样的夜里,也许他在睡觉,也许在创作,也许在陪女人,谁知道?萍水相逢的人,本没有彼此依赖的资格,连哄带骗要来的联系方式,当真要去冒冒失失地去叨扰人吗?

从来都不敢太任性,即使有了黑化的底气也有这些那些顾忌,活该自己被全世界辜负。

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酒店,浑身的汗渍,满心的疲惫,瘫入干净的床上,迷迷糊糊即将进入梦境。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星桥有点恍惚,半梦半醒之间抓起来电话,喂了几声。对面依然没人说话,星桥连续问了几次,才隐约听到对面传来一个呼吸的声音,很粗重很浑浊,似乎还带着醉酒的气息。

“你怎么不告而别?”

“谁??”

“沈星桥,你怎么说走就走,连个再见都不说吗?害我等你一夜,你该怎么补偿我?”

果然是他!没有猜测错,心怀不轨的胖子,居然电话追到了酒店。

星桥猛然坐起来,想发作,却竟然又忍住了,咬住了碎牙,调整了状态,低声细语地说,“太晚了,要休息了,有事再说。”

“太晚要休息?你一夜没回酒店吧,去哪里了?跟谁在一起?”

“你跟踪我?”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只是关心你而已。我现在就在酒店的一层,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早点?”

星桥惊愕到肉跳,这人到底要怎么样,监控至酒店,还要纠缠着吃什么早点?太可怕……

“怎么不回答?如果不想下来,我上去也可以,带早点给你,一起在房间吃更温馨。”

拼命地挂掉了电话,一股怒火烧遍全身,星桥不知所措,他这是要逼她到绝路吗?

火速地拉开行李箱开始整理衣服,证件什么的都准备好,工作还没结束,她打算逃离了。

门铃响了,原来这不是恶作剧,他真的跟踪,追到房间里来了,该怎么办?怎么办?

星桥慌乱到无法自控,报警吗?可是他也没做什么……

砰砰砰,门铃夹杂着敲门声,就像是魔鬼的招魂符一样敲击着星桥的神经,她快要崩裂,怎么办,怎么办?神经被急促的敲击声震颤着,莫名的恐惧弥漫在逼仄的空间中,千钧一发的危机,杀人魔在咫尺的体验感!

“沈星桥,开门,是我,开门啊,你没事吧?”外面的魔兽似乎完全没有体会到房间内的气氛,竟然还以关切的口吻,柔情杀人?

“我在睡觉……!请回吧。”星桥的声音都呈现破碎的无助了。

“吃完了早点再睡,现在还早,快点开门啊,我手里拿着东西,你是不舒服吗?要我叫服务员开门吗?”

星桥感觉到呼吸都急促到无法控制了,虽然房门紧锁,仍不放心,她使劲抵住门,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整个人是崩裂且摇晃的,一股强压下的绝望感笼罩在了整个大气层中,慢慢向她摁过来,她想起那邪淫的眼球,想起那轻慢的注视,想起那堆积了歹念的肥肠肚子,想起油光发亮脸上狰狞陈列的毛孔,她紧张到快要哭了,灵魂弱小而哀恸地呼喊着:求求你,走吧?求求你,离开我啊……

一眼瞥到了床边的电话,大脑里浮现“照”的样子,像浮现出一处避难所,她不顾一切地抓起手机拨了过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是她唯一认识的人,也许是唯一可以求助的人,眼下魔鬼就在门外,顾不上什么礼貌客气矜持和唐突了,救救我吧!……

一声,一声,两声,三四声……一直到灭掉,他都没有接电话。

拨号的响铃声,配合着门外可怖的敲门声,加上门铃的配合以及胖子带着浓重喘气声的羁绊下,如同一场配上了宏大交响乐团伴奏的小丑戏剧,星桥感觉到自己即将四分五裂了。

仅存的一点点理智从空中飘来,降落到脑内,让星桥又撒了一个谎。

15

骚扰犯信了星桥的话,停止敲门去酒店楼下的咖啡馆等她,世界终于消停了下来。

该死的胖子,当真以为她要梳洗化妆艳光四射才会见他,天真到可耻。

趁他纯情发作,星桥马不停蹄地收拾好了行李,火速预定了最近一趟的火车票,鬼鬼祟祟地在前台办好了退房,慌不择路地约了一辆车,像闪电侠一样弹跳飞跃奔赴了回归的路上。

一直开出去十公里,她都没敢好好地喘一口气,简直堪称大逃难。

忍不住笑起来,死里逃生?荒谬的生活。

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工作的计划,生活的计划,重启的计划,感情的计划……

感情哪有什么计划,一场酒吧的“艳遇”也不过是蜻蜓点水般地绽放即刻湮灭,除了这片土地原本的风情和质朴,为星桥做了一点点温柔的疗愈,其他全是糟糕的记忆。

笑不出来了。

手里握着电话,呆看这个未被接通的陌生号码,失落到叹了口气。他没有接电话,在她命在旦夕的时刻,在她唯一能够请求救助的人类里,他没有接电话。

有无数的可能——

他在睡觉,手机静音。

他不接陌生号码,一律归结为骚扰电话。

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他的电话,只是心智扭曲的女歌手随便编出来骗她的鬼话。

这没什么,她也一样骗了她,扯平。

这世界,原本就是熙熙攘攘你来我往,骗来骗去,真心都是都市传说。

竟然还让她视如珍宝,当作了“幸福的密码”,多么可笑的不合时宜的“纯情”。

即使接通了又怎样?他还记得她是谁吗?他会奔赴来营救吗?他会为她手刃恶龙吗?他会毫不迟疑地心疼她的安危吗?他不会迷惑她怎么知道他号码的吗?他会不怀疑这也许是仙人跳吗?他不假思索为何偌大的城市,她会给一个两面之缘的陌生人求救吗?……

她心无旁骛地闯入了秘境,却发现到处都是荆棘丛林,稍不小心就会被扎个头脚破裂,鲜血横流,更会有无数的野兽伺机出没,以残暴的姿态,撕碎一切旅人,犒赏自己的脾胃,想到这里,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呕吐感,在灰尘飞扬颠沛簸抖的道路上折磨着星桥的身体,她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渴望回到她当时逃离的城市,自己的城市,熟悉的家,那才是真实有效的安全港。

就在快要到火车站的时候,照的电话却来了。

16

不早不晚,马上就要到站,照的电话来了。

星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半天,确认是照的电话,迟疑着,不敢接。

出租司机已经停了表,车站就在眼前,她必须付费、下车,拿行李,取票,安检,找到候车口……

然而,照的电话来了,时间不能为他按一下暂停键吗?哪怕是几秒钟都可以……

3,2,1

“喂?”

“喂?你是谁?”

是真的,是照的声音。虽然只是长谈过一次,可他的声音如此真实,一下就被她的耳膜认证。

当这个声音从电话听筒内传出来的时候,星桥感动到差点泪崩。识别出是刚刚醒来,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特定的慵懒声,她手里握着电话,拖着大小行李,在人头攒动的站台外面,竟然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哭出来。

“是我,你不知道我谁……”星桥鼻子酸涩,声音哽咽,怕他听不见,又怕他听太清,复杂的情绪一波波地涌动。

“我知道你是谁,你的声音我记得。”竟然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类似“愉快”的成分,是她的错觉吗??

“你记得我的声音??”

“不要低估一个音乐人的听力天赋。”

“抱歉,打扰了……”惊喜带来的激动和感恩,让积蓄在眼眶里的跃跃欲试泪合理地掉落下来。

“你好像每次都在我疼痛的时候出现。”

“疼痛?”

“对,晚上回家,腿疼到无法走路。”

……他果然是记得她,记得那个在他腿疼发作需要求助的时刻,狼狈窜逃的家伙,扯平了。不,她是逃窜,而他只是睡着了错过,性质不同。

原来,是她误会了他,为他设想了那么多卑劣阴谋的可能性,却是最平常的毫无状况。

一个陌生的号码,清晨来电,在他的睡梦里,不是见死不救,而是沉睡错过。

女歌手没有什么诡计,照也没有那些鬼祟,世界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糟糕。

甚至没那么复杂。

她不断地哭,不断地谴责着自己,阴暗和低沉的,正是自己。

因为遭遇了一些地沟里的知了,荒草里的蝗虫,就去怨恨和抹黑整个世界吗?

他还是在乎她的吧?醒来就回复了来电,并且听出了她的声音,那么多的客人,那么多的女人,她对他来说,不就是一个异乡的过客吗?有那么特别吗?还是真的他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过耳不忘的天赋?

可惜,这电话来得晚了些,早一点点,她是不是,也许,或者,不用那么早走,再逗留几天,再见一面,再喝杯酒,再谈谈心?

可惜。

17

火车开动了。

一路上,星桥都没舍得挂电话,照的脾气也真的很好,就这样陪着她一直说着话,陪她过了安检,陪她找到了候车厅,陪她买了瓶水,陪她找到了座位,陪她放好了行李,陪她看着火车缓缓开启……

内心的洪流就这样奔涌,席卷全身。有多久没有这样温馨的陪伴了,当初自己有恋人,也不是没经历过这些甜蜜的小功课,只是当时不管不顾,习以为常,失去了才知道那些瞬间有多珍贵,当世界向你开启,全世界都与己无关,唯有相爱的人相扶相持,情浓依依,这有多难?再遇到一个眼里心里生命里只有彼此的人有多难?333天更多的日子,也只是自己度过,星桥吃够了孤独的苦,是多么想再有个人可以依赖,可以依靠,可以相扶相持,可以情深意依?

就像那夜谈话的延续,他们很快找到了流畅无阻的话题,照给星桥讲他的故乡,彩云之南好风光,热带风情,少数民族习俗,他是拉祜族,古老又神秘的传说,给她讲山里的祭祀,讲路上的见闻,讲他的童年,讲母亲和父亲对唱山歌的故事,讲他当年组乐队四处巡演的风光,讲手把米线的美味和酸汤小锅的甘美,听得星桥心旷神怡,心内繁花开遍。

和那天夜里不同,虽然也是畅谈宇宙,倒是比较形而上,此刻才是人间烟火气,热闹沸腾。她忍不住讲了对他莫名熟悉的原因,本来这是不方便讲出口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这样自然地说了出来,他不太相信世界上会有一个人跟他样貌神似,为了证明她的话,星桥只得去找照片来验证,可是分手的时候早就把所有的恩爱证物都销毁了,如今要找一张合适的照片,太难。

越说越熟悉,越说越亲昵,火车一寸一寸地量过不同的山水,照和星桥的对话也是一句一句地压过彼此的心痕,这一段旅程如此漫长,真希望永远不要停止啊,就这样天荒地老旁顾无人地说下去吧,像潺潺溪流连绵不绝,又像悬崖松柏万古长青,爱情的发生不就是这样星火燎原,延续持久的吗?他是那么符合她心目中传奇的一切标准:异乡相逢,意外心动,危机四起,柳暗花明。

他很遗憾她匆忙离开了,否则趁着好季节,可以去他的老家看看泼水节,看看在云上坐着吃烤茶的风雅,也许还可以看他的故居,看他演出过的一些小酒馆,每次都进去喝一杯,应该是很美好的吧。

说得星桥心旷神怡,真的是后悔加遗憾,但她也感谢这次冲突,让她有了跟他链接的可能性,这样一路延绵不绝的“谈情说爱”,是她连想都没敢想过的奢侈浪漫呀。

每次火车驶过隧道,都会有一点信号上的干扰,时断时续,有时候干脆彻底断掉,就像是带着急迫任务要跟对方保持联络的特务一样,焦灼又紧张地等着下一次冲破阴暗走向光明的复联,每次声音重新在耳边响起,都会伴有激动而兴奋的喜悦,就在这样的途中,一遍遍上演。

星桥甚至突发奇想,如果,只是如果,她半途而废,原路返回了呢?电话依然是畅通着,而她从千里之外折返到他的城市,他的身边,他的酒吧,会不会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回去也未尝不可。

这原本就是一场没有计划的逃亡,项目还未收尾,工作并未结束,只是临时起意,为了逃避一个可怕的人而做的不理智的决定而已,如果为了照,为了照所说的那些未曾实现的体验,为了能够再见一次照,她回去也并不荒谬……

就像试探般,星桥问照:

“你的故乡在哪里?”

“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地方,小村寨,很潮湿,终年不见阳光,地图上也找不到名字。”

“怕我去找你吗?”星桥开玩笑。

“找也找不到,就在云南的最边境,距离最近的是耿马县,秘密基地。”

“果然是,秘境。”

“果然,是秘境的顾客。”

“……”

“你要去哪里,路上几个小时?”

“你都不记得我来自哪里了吗?”

“唔……什么时候再来云南?”

“不知道,也许是明天,可能是现在。”

“下次再来的话,到曲靖喝酒吧,带你看看云上火塘烤茶的奇观。”

“我倒是想去山里,看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你会带我去吗?”

“嗯……下次再说吧。”

……

18

电话终于被一阵漫长而强烈的隧道给阻断了。

不偏不倚,不早不晚,正好在这个关键时刻。

和前几次不一样,这次的星桥,没有了激动的盼望,她很清楚地感知到事态有些不对劲,他忘了她的城市,甚至,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被漫长的通话模糊掉的理智再一次回来了。

他说的那些美好,只是界定于类似缥缈的“下一次”,而不是现在,不是眼前,不是马上。

“过几天”、“下一次”、“之后吧”……这些不都是成年人规则中的“再说吧”吗?一种约定俗成的潜规则说辞,她竟然当真了呢?

电话断掉了好久,大约有十分钟甚至更久,这十分钟里,星桥像过电影一样,想起一幕幕的片段,第一次看到后台的他,在门口的凝视,最后一夜的酒,似乎发生了很多,又其实什么都没有,当真是她创伤期一次缥缈幻觉,精神海市蜃楼吧?

当信号再次浮现,满格状态出来的时候,她没有着急地打过去,他也没有急迫地打过来,似有默契地戛然而止。通话时长:3小时55分,难怪漫长,几乎是两个电影的时间,她的手腕都累了,嘴唇也觉得干涩,嗓子甚至有些沙哑,他也一样吧?睡梦中醒来就被裹挟到了电话炼狱中,诉说着一些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营养的话,一个异乡的冒失女士,喝过一次酒的多情顾客,莽撞地在临走之前打了一通时机不对的电话,他只是礼貌回复,不好意思挂断电话吧。

查看了一下通话记录,几次信号中断,都是她打过去的,以为是彼此的共同心切,原来只是自己的不肯放弃。

星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真的决定就此回程,很多决定只是一个念头,很多领悟也只是一个感知,一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发生,悄无声息地结束,秘境闯入者及时撤退,其中的惊涛骇浪无人知晓,变成心底记忆力独特的回忆吧。

19

回到自己的城市好久,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生活线,熟悉的气息,熟悉的熟悉感。

云南的一切当真像个梦,在星桥的意识里越来越淡了,连肮脏的追逐和失恋的扯痛也都成为一种过去的感受。

秘不可宣,从不提及,离开的那天,就关闭了大门,秘境中的一切,都被封锁起来了。

生活又进入秩序状态,唯独孤独依然是星桥无法克服的课题。

走在大街上,看到嬉闹的情侣,忍不住停住观摩几分钟,偷偷地猛吸一口气,在别人的甜蜜里略微滋润一下干枯的自己。餐厅酒吧里到处都是约会的人类,大家都是从哪里寻找到愿意开启恋情的人?连公园的座椅上,都是苍老的无名的情欲弥漫,没有任何人是甘愿孤单的。

偶尔睡不着的夜里,也会点开手机的通话记录,看着3小时55这种超越自己认知的放肆发呆,具体说过什么,聊过什么,内容都模糊暗淡了,它停留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辆列车旅途中,没有再更新,也没有再关联。

后来,再也没有照的消息了。自从那天断掉了电话,他们再也没有联络过,她没有去打扰他,他也没有再问候她,一切就这样萌发又结束,漫长得像整个一生,短暂地如同破碎片段。有些感情光明正大,相恋到分手,张扬热烈,有些则隐秘且诡异,发生过,又散去,甚至不确定是否算得上感情。

不管如何,他给过她一些幻梦,一些美好,一些期待,一些惊喜,在那些被捏成粉末的时光里,让她明白自己还是如此渴望爱。

虽然直到最后,她都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一时兴起搜索了一下曲靖的新酒吧,翻来覆去地查看网络推荐的图库,竟然真的在某个角落里看到了女歌手,她目光迷离,她花臂依然,她的旁边有一行介绍:唱作女歌手,代表作:小照。这不就是第一次到秘境听到的歌?搜到了这首歌的歌词,通篇都是一封痴狂的情书,一遍遍在歌声里诉说无望而凄迷的爱意。

想到了那天女歌手的眼神,当听说她要找的人是照,她的眼神。

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对照歌词,对照现实,对照细节,拼出真相。

但是,真相并不重要,与她无关,她只是无数顾客中的之一,无数企图幻想和照发生点什么的多情人之一。

竟然在某一刻,星桥相信了H女士的评估,以前也许是太自恋,忘记了在现实里垒一面大镜子,将自己的处境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别幻梦。

打通了H女士的电话,低声下气地道了歉,顺便解释了一下当时失控的原因,夸大了云南的异常气候和工作上糟糕的遭遇,甚至编造了身体不适的谎言——星桥再一次发现谎言是多么可爱的东西,可以解决困境,可以解除尴尬,可以重建关系。H女士并没有发难,耐心地听着星桥的解释:闷热的季节,脆弱的身体,遇到可恶的人类,发飙也是可以被理解的异常吧。

毕竟交了钱,作为VIP客户中的一员,星桥也没算太离谱,花钱买服务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难缠难搞,H女士见多识广,格局巨大,甚至还劝星桥,当了VIP,该有的待遇还是要享受一下才好。

星桥在H女士复杂的宽容里获得了原谅,H女士很敬业,不被情绪控制,也不会真的愿意失去一个VIP客户。冰释前嫌对谁都好,毕竟生活还得继续,谋生第一重要。继而,翻篇过往,继续踏上了为星桥寻找心上人的征程。

这一次的星桥,显然沉稳了很多,不再要求风光大嫁,也没提出什么奇特要求,自己的条件在这里摆着,匹配到谁,由H女士去判断和定夺。

唯一要求就是,快点脱单,最好原地结婚。

在纷纷扰扰的花名册里,看到了一个面目平常的男士,目光停留在这个页面良久,终于抬头决定。

“就是他吧。”

“他?你选他?”H女士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她,指着档案名册里的人,“确定是他?”

“对,就是他吧,请安排我们约会吧。”

轮到H女士无法理解:“不再看看别人吗?比他条件好的,还是有不少可选余地的。”

“不了,就是他吧。”

H女士依然不甘心,追问道:“到底什么原因?条件好的人有很多,你连看都不看了?……”

“嗯,就是他。”

在H女士的迷惑里,星桥一次次坚定了选择。

不必告诉H女士的是,在资料介绍页里,有句话打动了星桥:我的家乡,在云南最边境的耿马县,欢迎到我的家乡来玩。

记得照曾经说过,他的故乡在地图上根本看不见,距离最近的,就是边境的耿马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