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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春风

2024-10-31居何

南风 2024年10期

早春拂来新鲜的风息,在热闹的噼啪声里,程恪的嗓音格外清晰:随时为你效劳。

分手还需要理由吗?

程恪想,如果是魏芙提出的话,那的确是不需要的。

程恪记住魏芙,是在开学迎新那天。

立秋刚过,江城气温居高不下,烈日长悬。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被晒了半天,大都缩进校门口树下那一块小小的荫凉里躲清闲。程恪刚帮一名新生搬完行李,正要拧开一瓶矿泉水,还没来得及灌进喉咙,就被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请问,女生宿舍怎么走?”

他循着声音的来源偏过头,看见一张素白的脸。酷暑日光毒辣,照在魏芙身上却像镀了层柔和的金边。

仿佛一脚踩空了台阶,程恪感觉到左胸腔里的心脏有片刻失重。

作为大她一届的学长,将魏芙带到女寝楼下后,程恪依旧选择把好人做到底,说:“我帮你把行李搬上去吧?”

二十八寸的白色行李箱,上面散布若干形态各异的猫咪贴纸,一望而知是乖巧可爱的女生所有。但魏芙摆摆手,只轻巧地将鼓囊囊的行李打横拎起,而后噌噌噌上了六楼,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程恪抹去额头鼻尖的汗水,隐隐感觉此女必成大事。

他的猜想很快应验。军训还没结束,魏芙就已小有名气。最直接的证据来源于朋友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程恪发现魏芙的每条动态下都有越来越多的共同好友出没:有和他同届的朋友,也有大三甚至大四的前辈。

他盯着手机屏幕百思不得其解,刚下课的室友从他身后经过,哟了一声:“这不魏芙嘛,大一新生里特漂亮那个。”

程恪一愣,随后重新将视线放在魏芙发布的最新照片上——弯眉,杏眼,直鼻,圆唇,身形纤纤,如晚夏的一支清荷——终于恍然大悟。

室友对他挤挤眼,笑得意味深长:“我听说对她有意思的人可不少,据说从校门走到操场的路上,至少有五个人问她要微信。”

程恪回敬一个白眼:“关我什么事?”

“不过,”室友探过身,胳膊肘抵在他的后肩,语带揶揄:“你小子是怎么加上大美女的?”

说不上是为什么,程恪下意识把手机反扣在桌上,挥手打掉室友精光四射的八卦眼神:“去去去,别烦我打游戏。”

论起缘由,其实是魏芙主动加上了程恪。

魏芙很讲礼貌,那天安置好行李,她坚持要请程恪喝奶茶作为报答。但点完单,她的手机却怎么也扫不上店员的收款码。程恪注意到她的脸逐渐涨红,连忙出声解释:“这家店的信号不好,常有的事。”

说着,已经把付款码递到了pos机下面,干脆利落地付了钱。

他没想到这一举动引起魏芙更大程度的脸红。出店后,魏芙向他要了联系方式,而几乎就在好友请求通过的一瞬间,程恪看见聊天界面跳出的转账。

心思三绕两绕,就这么逐渐飘远。等程恪回过神来,发现屏幕已呈一片黑白,只有大大的“GAME OVER”充当唯一亮色。

魏芙分手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传到程恪耳朵里。

那时他正在食堂吃饭。炒青菜里盐分超标,他被结结实实地齁了一嗓子。转身找水的工夫,从邻桌两个男生的嘴里听到魏芙的名字。

时已暮秋。自迎新后,程恪再没有见过魏芙。大约一个月前,通过社交媒体的动态,他见证她新生的爱情——一张情侣合照。

照片像素不高,魏芙笑容浅淡,男方面容模糊,像是两道旧日的影子。程恪记得自己当时的心绪,似乎并无太大波澜,只如常为她按下一个“赞”。

他端起餐盘起身离开时,耳朵里依旧进了些推测分手原因的闲言碎语,话题的走向甚至偏于离奇的臆测,愈发尖酸刻薄。程恪莫名觉得心烦,冲动之下又将餐盘搁置,正要上前打断子虚乌有的揣度,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分手还需要理由吗?”

嘈嘈切切的声响在瞬间止息。程恪抬起头,看见身穿铁灰色风衣的魏芙。她的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眉眼却冷寂得像肃尽的秋叶,盯着咀嚼她私事的人,镇定自若地反问:“你们觉得呢?”

人满为患的食堂里,不断有路过的目光投射在魏芙身上。但程恪发现她不再如印象中一样容易脸红,只是抱臂而立,冷静,凛然。让人恍惚以为是一尊大理石雕刻的塑像。

程恪侧身上前,斜斜挡住她的目光:“同学,我这里还有一个空位,你坐吧。”

出乎他的意料,魏芙只一愣便说出他的名字:“程恪学长,”她展颜一笑:“好巧啊!”

那双本来凝霜结雪的眼眸霎时弯弯眯起,程恪感觉到自己的两边脸颊在同一时间发烫。抢在他开口之前,魏芙扬了扬手机:“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今天把上次欠你的奶茶还了。”

几个月前那笔未被接收的转账,在这一天成为他们重新交流的理由。程恪握着新鲜出炉的热奶茶,沉默许久才开口:“其实不用特意还我……一杯奶茶而已。”

秋风掠过树梢时带下簌簌而落的枯叶,走在上面,窸窣有声。魏芙摆出严肃的表情:“那怎么行?说到,就要做到。”

程恪蓦然了悟她的客气礼貌,实则来自强烈的个人原则。

风势渐大,魏芙把衣领立起,遮去大半张面孔。像是有了合适的荫蔽,她坦诚开口:“如果你也好奇分手的理由……是因为他出轨。”

魏芙小时候得到过一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她喜欢得不得了,学着妈妈的样子,每天都给洋娃娃编头发换衣服,甚至睡觉时也紧紧搂在怀里。

春节当天,魏芙的表妹来家中做客。表妹年纪小不懂事,手上还黏着没吃完的巧克力,就将娃娃一把薅到怀里。大人们知道魏芙格外珍爱这只玩偶,哄着小表妹把娃娃还给她。

但魏芙看一眼娃娃金发上染着的巧克力酱,立刻径直走开,头也不回:“送你了。”

对待自己珍视的东西,她从来都有着吹毛求疵般严苛的洁癖。

所以,当她看见前一天还和自己牵手的男生,第二天就把手放在另一个女生的腰上时,同样立刻决绝地提出了分手。

魏芙在四年后的除夕夜和程恪说起这两段往事。当年抢她洋娃娃的表妹已经考上大学,而作为升入研一的表姐,年夜饭桌上,魏芙少不得在长辈的要求下对她“传授”些过来人的经验。

她在电话一端笑说:“说起传授经验,我还得向你这个已经工作的前辈讨教一二。”

程恪在烟花鞭炮的背景音里归档完所有文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如果需要加班的经验,我这里管够。”

魏芙听出他故作哀怨语气里潜藏的疲倦,心一点点软下来,到底没忍住戳穿:“困了就早点休息吧。”

“我倒是想休息……”程恪苦笑一声:“下午被亲戚强灌了一杯奶茶,精神到现在。”

他的体质并不耐受咖啡因。四年前为了答谢魏芙的盛情,硬着头皮将热奶茶一饮而尽,成功失眠到凌晨三点。

次日“始作俑者”惊讶问起眼下乌青,程恪也只抓抓脑袋,把罪责推到期末作业头上,绝口不提她的失误。

因为那杯迟到的奶茶,他们就此熟悉起来。魏芙人缘不错,却从未交过程恪这样的朋友。在大多数时候,他安静温暾得像一杯白水,并不怎样起眼。但当魏芙在邻市做志愿活动时扭伤了脚踝,也只有程恪傻傻地坐车赶来,陪她去医院问诊开药。

两人的交集渐渐稠密,风声传到魏芙前任的耳朵里,于是程恪有幸见到出轨方的庐山真面目——一米八,小麦肌肤,身材壮硕,面容英挺。

对方上下打量他两眼:“就是你在追魏芙?”

迎上略带讥嘲的眼神,程恪落落大方:“关你什么事?”

他的确喜欢魏芙。所以他听不得别人的毁谤,也看不得她独自养伤。但如果论起“追”的话……程恪哂然,毫不客气地针锋相对:“是,我正在追她。”

记忆里,出轨的肌肉男气急败坏地离开。而在他走后不久,魏芙懵懵地弹出一个对话框:“你在追我?”

零点的钟声敲响。残冬已尽,初春即临。魏芙看着窗外硕大蓬勃的烟花,问:“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回家?我爸想见见你。”

早春拂来新鲜的风息,在热闹的噼啪声里,程恪的嗓音格外清晰:“随时为你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