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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海甜酒,一海星

2024-10-31水生烟

南风 2024年10期

大概就在那一刻吧,他们决定顺从内心的所思所想——做出一个决定常常只是一瞬间,那些瞬间连点成线,构成了人生轮廓。

陈念北的妈妈酷爱赶海,她爱极了那些蛤蜊、蛏子、小螃蟹。

从文化馆退休的第二天,天色还没有大亮,她就从储物间里拿出准备好的铲子、水桶、长胶鞋,信心满满地奔赴海滩了。

整个春夏,妈妈好像上班打卡一样,小风小雨根本挡不住她的脚步。

陈念北很不理解,他觉得妈妈应该和别的退休阿姨一样,游游泳、跳跳舞,去景区挥舞着纱巾拍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皮肤晒黑了、粗糙了,裤腿和衣袖上泛着盐渍,一家人也早就吃腻了小海鲜。

可陈爸爸说,妈妈赶的不是海,是情怀。

妈妈是海边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姥姥每天赶海,鱼篓沉甸甸地背回来,能换几角钱便换,换不到钱,就变成自家餐食。

就这么一年年,大海始终慷慨。

立秋之后,早晚风凉,陈念北劝说妈妈不要再去海边了,要注意身体,要享受生活。

妈妈答应得挺痛快,但仍然每天忙忙碌碌,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问爸爸,爸爸笑着跟他讲:“你妈妈不让说。”

这么一点儿事情,怎么会难倒陈念北?

周末早晨,他听见房门响了一声,隔一会儿,他也跟着出了门。

后来,远远地,他看见妈妈走进了海边民宿的白色小楼。

陈念北就这样认识了林茜。

那天,她一见他就笑了,并且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有些诧异:“你认识我?”

林茜又笑:“是啊,我见过你,在阿姨的朋友圈里。”

他更加诧异,妈妈的朋友圈里不是只有朝阳和大海吗?

一抬头,陈念北看见妈妈正站在那里,迎上他的目光就笑弯了腰:“只许你屏蔽我,我就不能屏蔽你啊?”

不管怎么说,陈念北就这样认识了林茜。

妈妈在民宿做临时工,因为掌握着当地人一百零八种小海鲜的做法,也因为性格开朗大方,可以在标准普通话和当地方言中流利转换,她能帮厨也能做接待,投入得好像把这个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

她说在家闲不住,又怕儿子知道了唠叨,所以就没告诉他,能瞒一天算一天。

这天早晨的陈念北不但没有唠叨,甚至有些慌张语塞。他看见窗台上有一小盆金银花,秋风秋日里泛着浅淡香气。

陈念北觉得,林茜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他觉得她很漂亮,并且不是那种俗气的漂亮;他觉得她很有趣,只要她开口,他就禁不住想要弯起嘴角。

他觉得自己就像中了魔,他要时不时念一念咒语,才能摁住狂跳的心。

可是,妈妈说,林茜不是本地人,她好像是犯了错,才被老板安排来这里经营,说不准哪天就走了。

他过了半天才“哦”一声,思绪好像飘去了海那边。

他常常接送妈妈上下班,有时候刚好遇见林茜,说三五句话,看她的笑容水一般自眼底漫开,他就会觉得胸腔里仿佛升起了风帆,有美妙的念头即将起航。

海边的天空很蓝,有很多大团大团的白云,被风推着飞快地跑。

那感觉如此甜柔,让他沉醉其中。

秋夜海上的月亮,有着林茜从未见过的强悍。那大片的光芒带着坚硬质感,仿佛伸手敲击一下,就能发出清透、脆亮的声响。

却又温柔,洒了漾漾一海的碎金银,涌动如心声,甘醇如甜酒。

林茜和陈念北并肩走过海边的那座木栈桥,正常步速的话需要二十二分钟,偶尔桥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站站停停,二十二分钟就不够用了。

她不是含糊的人,从不做暧昧模糊的事,她生平第一遭和一个异性并肩看过了月圆月缺,却对他的明示暗示装了傻、充了愣。

用同事的话讲,她是因为犯了错被罚到这里反省的人,来时还背了军令状,要把海边民宿的营业额提高多少个百分点。

至于她犯过的错误,如果说替被误解的同事说话,或者拒绝客户的不礼貌要求算是犯错的话,那么这样的错误,她恐怕改正不了。

她所能改正的,大概只是做事的方式方法了。

这好难啊,像武功绝学。是化骨绵掌,是四两拨千斤——既是绝学,哪能那么容易学会?

就连她装的傻、充的愣,也有着明朗底色。如果说她逃避的语言是经线、看向他的目光是纬线的话,那么她根本就没织出哪怕一小块纤维疏落的布。

海浪翻卷如云,白云汹涌如浪。

“人的这一生,谁知道会在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呢。”

林茜这样说时,陈念北问她:“如果你早知道会遇见我的话,还会到这里来吗?”

这一次,林茜没有逃避,她说:“会,可能还会早点儿来。”

她的目光终归有些复杂,说完就转身走开了,把这对话当成了温柔却残忍的临别赠言。

对了,在很多天之前,陈念北的妈妈就不去民宿工作了。

她悄悄地跟陈爸爸说:“虽然说我在那里,儿子比较有理由去跟人家女孩见面,但要我在那里做一只大电灯泡的话,感觉好奇怪!所以我得先顾好自己,让他们慢慢来吧!”

林茜离开之后,妈妈好几天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发觉他的情绪起伏似乎并不明显,妈妈一边放下心来,一边却又有些失望,嘟哝着:“薄情寡义!”

事实上,他怎么会不难过?要知道,爱情初见成色,最是难分难舍。

然而,小孩子难过了才放肆哭闹,成年人却要懂得扛起来、扛过去的道理,并且践行它。

她的回避已是婉拒,再执着纠缠,会不会两厢烦愁?

他窗边的月亮知道他的辗转反侧,他的手机记录着他的编辑、删除,一次次欲言又止。

他很想念她,想要联系她,哪怕只是问一问,你在做什么?你还好吗?

她无声无息,他不言不语。他们如此默契。

谁不知道爱情美好,如花如星如甜酒。但成年人深挚的爱,不是海浪与云朵,遇风即翻涌,也不是朝晖或晚霞,一瞬便寂灭。

爱如海,有静水流深处,有激浪翻涌时。

爱如溪,潺潺清清,两股浅水汇深流。

好吧,陈念北承认,是他想多了,十分热血,十分胆怯,十分矫情。

不过,他是真的希望她会顺遂、平安,远超过紧攥住她的手。

气象专家预测说,本地今冬多雪。入冬以来,也的确飘了两次轻雪,但都未成气候。

本地新闻报道,作为一座有海又有雪的城市,时值深冬,旅游经济持续可喜,未见低迷。

陈念北最近很忙,他们的会计师事务所一到年底就忙得人头晕眼花。

妈妈偶尔去海边转转,和来自外地的游客们一样,在等一场晶莹白雪与浩瀚大海的无声交融。

一个加班后的夜里,陈念北在归家的路上心念一动,拧了一把方向盘将车开上了熟悉的、去海边的路。

那夜月圆乍缺,星辰大海之间,风浪涌动,木栈桥安宁而寂寞地卧在那里。

手机软件显示着民宿今日客满、明日客满,听闻林茜在这里的工作得到了肯定和认可。

陈念北靠着车门站在那里,直到发觉身上有了寒意。他用手机拍了一张月夜里海天相融的照片,而后开车离去。

新年之后,两个外地朋友过来游玩,入住了海边民宿。

陈念北过去接他们出门,坐在大厅里等,惊讶地看到了一张管理架构图,最上一排赫然写着一个名字:“林茜”。

他打量着图表的边缘,崭新齐整,不像是贴了很久的样子。

心跳狼奔豕突。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终于走进门外的风声里,拨通了她的号码。

是的,林茜要回来了。并且这一次,她是带着新项目回来的,民宿管理成了兼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欢喜得走了形:“这一次,你会待多久?”

“不知道。”她的声音很轻,背景很安静:“也许很久。”

大概就在那一刻吧,他们决定顺从内心的所思所想——做出一个决定常常只是一瞬间,那些瞬间连点成线,构成了人生轮廓。

“好,我等你。”他说着,又补充:“无论如何,我都等着你。”

林茜回来时,陈念北等在出站口。他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推着巨大的行李箱,大刀阔斧地朝前走。

那天,从傍晚开始落雪,飘飘雪片、飒飒雪粒,时疾时缓地,蓄下了入冬以来最绵厚的一场雪。

清早一推窗,便撞见了山海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