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城》到《长河》:“常” 与“变” 及现代性态度探析
2024-10-31朱悦
【摘要】《边城》与《长河》是中国现代文学家沈从文的著作。他在《边城》中以“乡下人”的视角展现了“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湘西世界,于充满“动”的时代中着重突出“静”,从而构建出与现实断裂的理想世界。在《长河》中“现代”二字悄然进入日常生活,乡民们于时代洪流的冲击中面临着新的人生困境,文章叙述从单纯的文化风俗层面延伸至现代性层面。本文从细读文本出发,探讨从《边城》到《长河》中的守常与异变以及沈从文对现代性态度的转变。
【关键词】守常;异变;现代;人性
《边城》与《长河》是沈从文的两部经典之作,关于二者的比较研究层出不穷,但针对其“常”和“变”的论述较少,切入点大多为乡民心境情怀的转变,人与自然的关系,主题的发展以及异变的原因。对于其守常及异变与思想转变并未有具体的论述,本文从大量的文本出发,试图从整体上论述“常”与“变”以及沈从文对现代性态度的转变。
一、守常之视角,环境与精神
沈从文用具有“乡下人”眼光的都市知识者身份构建了牧歌性质的“湘西世界”,无论是《边城》还是《长河》中都始终以“湘西人”这个主体进行叙述。“乡下人”代表的不仅仅是其叙事视角,更是一种文化身份的认同,是其于纷扰都市中的生存方式。在《边城》中,沈从文以翠翠和爷爷的故事展开,构造了闲适淡远的世外桃源,体现出作者对“神性”即最高人性的追寻。《长河》同样也沿用了其“乡下人”叙事视角,以十五岁的夭夭与老水手为主展开叙述,主要是在吕家坪以及橘子园中发生的事情,刻画了褪去桃源外衣后的现实世界,但其中一老一小的设置同《边城》相似。在文章中,以“乡下人”的视角为观察起点,展现出湘西百姓对“都市人群”的主观构想,传达出对现代文明表征的解读与现象。尽管对“都市人”过往负面塑造有所节制,但依然运用了夸张和变形的手法对其进行描绘。
老子哲学思想中,“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是其核心理念之一,他倡导效法“自然”,推崇真实,摒弃理智之束缚,轻视仁义之虚饰,且不将“美”与“善”置于显要之位。与此不同,庄子则以审美化的视角观照人生与现实,他以“道论”构建起支撑其人生理想及实践追求的哲学框架,并在此基础上,将“美”提升至超越真与善的至高境界。沈从文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老庄真善美的思想,比如对于自然本真人性的赞美,对于文体结构美的追求,对于生态自然景物美的重视等。因此景物在沈从文这两部作品中充当着重要作用。比如《边城》开头的一段:“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1]392沈从文以片言只语,如拉家常般轻松自然地勾勒出一幅淡雅的画面,将小说的故事舞台,主要人物以及生活环境悉数呈现。同样《长河》中也有许多景物描写,并且每当故事情节发生转变时,就会用景物来暗示。譬如,关于沿岸高大白杨和银杏树的描写,它们“为自然装点以动人的色彩,到处都是鲜艳与饱满。然而在如此景物明朗和人事欢乐笑语中,却似乎蕴蓄了一点儿凄凉”[2]38。看似明媚欢愉的景致背后,却悄然渗出一丝凄凉之意,预示了平静生活之下的“暗流涌动”。为何自然景物能够起到如此重要的作用?究其原因,在于沈从文所构建的湘西世界中人与自然那种浑然一体、和谐共存的关系。在这里,人并非凌驾于自然之上,而是深植于自然怀抱中,从而营造出一种超脱世俗喧嚣的幽美境界与宁静和谐的诗意氛围。在他的笔下,湘西的人与自然始终处于一种亲密交融的和谐状态。“他们以日月为伴,以山水为伴,以兽物为友,他们的生命与自然融为一体”[3]。
除了叙述视角及人与自然的关系未变之外,人的内在精神也是守常的,主要体现在乐天知命,不惧艰难。《边城》所刻画的乡村图景,与陶渊明寻找的理想国—— “桃花源”的内涵具有相似性,二者皆表现出超脱现实困扰、回归生命本真的人生意蕴。在这里,人性之美、自然之美、风情之美交织辉映,几乎人人都是“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生动诠释,乡民们无不纯真善良,过着天然纯净,恬淡自足的生活,小村庄就如《桃花源记》描写的“桃花处处,家家炊烟,处处酒香”一样,犹如清淡宁和的理想世界一般。在这个理想化的边城社会中,人们普遍展现出乐天知命、豁达洒脱的精神风貌。以翠翠的祖父老船夫为例,其内在精神特质就体现在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与面对丧女之痛的坚韧不屈。据文本描述,老船夫身处湘西社会底层,生活条件艰苦。在文章第五部分,船总顺顺出于同情,欲让儿子将鸭子赠予翠翠,在了解到祖孙二人生活拮据到连节日都无法包粽子的地步时,慷慨赠送许多粽子以解其困顿。尽管老船夫从事摆渡工作长达五十年,到老年依然赤贫如洗,但这并未动摇其对金钱的淡泊态度。他常言:“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1]408,表明其满足于基本生活所需,拒绝多余财物。若有好心人强行给予,他会转而购置茶叶、烟草等物品,无私地供给过往行人使用。同样《长河》中亦有一位与老船夫精神特质相似的人物——老水手,他也经历了生活的起落,却保持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心态。年轻时,他曾有过短暂的风光时刻,但一系列无情的天灾人祸使他所有的努力化为泡影,最终落得孤身一人。面对这样的灾难,他并未怨天尤人,而是选择独自承受,将悲苦藏于心底,以沉默的方式咀嚼生活的苦涩。回到吕家坪后,他先是寄居于同族滕长顺家中,后在滕长顺的帮助下获得看守祠堂的工作。尽管生活简朴,却过得安详平静,且能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这种在逆境中仍能保持心灵宁静、自得其乐的生活态度,再次印证了沈从文笔下人物共有的从容豁达的精神风貌。
《边城》中,老船夫与翠翠这对祖孙形象,堪称现当代文学史上对朴实无华人性美的绝佳阐释。老船夫以其勤劳的双手、善良的本性,耕耘于世外桃源般的茶峒,而翠翠则以温柔天真的形象,表现出少女的纯真与善良。《长河》中的老水手与夭夭,同样继承并发扬了山乡人民最原始、最真诚的美德。老水手的坚韧淡泊是山乡人民顽强精神的生动写照,而夭夭则是青春活力的象征。除了上述主要人物外,两部小说中的其他角色同样以各自的方式彰显着传统的美德。如豪爽直率、乐于助人的船总顺顺,其宽广胸怀与仗义行径,展现出湘西汉子的刚毅与热情;善良热心、如同翠翠第二父亲的杨马兵,其对翠翠无私的关爱与呵护,流露出长者对后辈的深情厚谊。此外,与翠翠有着青涩感情的二老傩送,其情感表达得质朴真挚。甚至那些看似边缘的角色,如妓女,也因其坦荡率真的人生态度,展现出人性中难能可贵的真实与坦诚。可以说,无论是《边城》中的茶峒,还是《长河》中的吕家坪,每一个人物都是湘西古老民俗的生动载体,是沈从文笔下传统人情美的具象化呈现。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勤劳、善良、真诚、乐观等美德,共同构筑了沈从文笔下湘西世界中深厚的人性底蕴。
由此可知,两部作品的守常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乡下人”的叙述视角下一老一小的故事结构;二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好恬淡,自在自为的人生状态;三是人们的内在精神即乐天知命与面对灾难的豁达态度。
二、变异之人物及人性
沈从文在《边城》题记中表明将在其他作品刻画湘西人民灵魂的转变,在《长河》的题记中,沈从文说:“就我所熟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的‘常’与‘变’。”[2]20由此可见,《长河》是继承了《边城》中的主题,并有所发展。
转变一方面体现在人物性格的不同,《边城》中最出彩的人物便是翠翠,她具有乡下姑娘特有的自然美,皮肤“黑黑的”“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1]393她沉浸于天真无邪的世界,恣意享受着生命的活力,这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淳朴诚挚让一切世俗的价值取向在她面前黯然失色。但因其由爷爷一人养大并且生活拮据,翠翠的身上又时常带有一丝忧郁气质。相比之下,夭夭的生活境遇截然不同。她拥有一对疼爱自己的父母,一个强壮可靠的兄长,以及充满智慧的老水手的关爱。相较于翠翠对二老傩送的朦胧情愫,夭夭身边还有一个尚未正式亮相的未婚夫,她的生活无疑是温馨而热闹的。这样的生活环境赋予夭夭一种与生俱来的坦率与明朗。尤其在“摘橘子”的章节中,夭夭那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活泼与“野性”,被描绘得栩栩如生。展现出她与翠翠截然不同的生命强力。更深一层看,这样的对比表达出:翠翠如同大自然的女儿,完全归属于那片神秘而古老的原始世界,她的存在是对原始性文明最纯粹的映射。而夭夭,由于家庭背景及时代影响,其个性中融入了更多俗世中的烟火气息,是经过现代文明浸染以后的存在。不过,备受众人喜爱的翠翠,无须刻意地防护,只需率性展现本真自我即可。相比之下,同样活泼可爱、纯洁率直的夭夭,却不得不时刻警惕来自诸如保安队长等恶势力的侵扰。面对这样的现实,她被迫将不卑躬屈膝和不傲慢无礼作为与人交往的策略,以此捍卫自身的安全与尊严。因此可知,外部生存环境的变迁,在某种程度上使得新一代湘西儿女们牺牲掉了一些原始的、未经雕琢的生命的活力。
转变的另一方面体现在人性上。《边城》侧重于展现传统真善美,旨在呼唤逐渐消逝的传统美德,代表的是一种人生理想,更多的是浪漫主义情怀;而《长河》则将传统美德和现代文明一同展现,使二者相互碰撞,产生冲突,在平淡中叙述,带有现实主义色彩。《边城》体现了崇高的人性美,在这里人们重义轻利,无论是商贾渔夫,或是舟子过客,皆秉持君子之道。老船工的古朴敦厚,傩送的深情专注,天保的豁达洒脱,顺顺的慷慨豪放,都是美德的化身,是沈从文追求的理想人生形式。翠翠,其纯洁善良,温婉娴静的特质,无疑是这一理想世界中人性美的至高体现。但是到了《长河》中,人性的异变也逐渐显现,例如官场腐败滋生,苛捐杂税繁重,民众对政府权威本能性的惧怕与惶恐,保安队长对橘园主人滕长顺、商会会长的诱骗与威吓,对天真烂漫夭夭的无耻垂涎,以及他和师爷酝酿的卑鄙阴谋已初露端倪。因此,《长河》所刻画的湘西世界,已经失去了“桃花源”般的宁静和谐,取而代之的是算计、虚伪、逐利甚至对事物的摧残。大到最受尊重的商会会长莫名被无赖似的保安队长讹去一大笔钱,小到一个无名村妇只是听说所谓“新生活”的到来而引发的无限恐慌。
从整体上看,从《边城》到《长河》的异变重点体现在翠翠和夭夭主要人物性格的不同,以及“湘西世界”中乡民们人性的变化。而这种异变恰恰映射出沈从文对现代性的态度转变。
三、现代的隐没到冲撞
《边城》中的湘西世界,现代生活并未对其造成巨大改变,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汇合,时间消融于静谧之中。沈从文着重展现的是与现实世界断裂的理想世界,通过地域性与民族性的融合,描绘出城乡对立的景象,从而达到批判现代都市文明丑陋的效果,表达出个人的文化理想。因此对于现实是隐没的态度。
如果说《边城》是理想式的田园牧歌,那《长河》则是现实式的真实缩影。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饱受内外之苦。既有外敌侵犯之苦,又有内部剥削之苦,民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沈从文也身处于民族灾难深重的时代洪流中。作为一位爱国者,他将自己强烈的危机感和深切的忧患意识以力所能及的方式都融合在文章中,《长河》这篇文章就是佐证。这里的湘西世界不仅融入了“现代”的因素,描绘出人性在现代化影响下的转变,并展现出地方人民敢于牺牲小我换取国家大利,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奉献精神。
《长河》中,现代性元素的显著体现莫过于《申报》的反复登场。小说中,这份报纸多达十余次被提及,成为连接封闭乡村与外部世界的关键纽带。它的读者涵盖了当地颇具影响力的商会会长、滕长顺等长期订阅的直接读者,也包括如老船夫满满这些用“耳朵”从别人口中“读取”消息的间接读者。报纸的出现代表着封闭式的桃花源已然被打破,开始与外界产生关联。这种联系不仅带来了消息的流通,也带来了现代都市文明的气息,使得原本宁静的乡村社会开始了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斗智斗勇。尤其是外来者保安队长与师爷这两个人物形象,他们以权力为依托,肆意敲诈勒索乡民,公然践踏公义,贪婪地谋取私利。为何沈从文对湘西世界中的现代性描述从规避到主动刻画呢?或许是因为战乱中南迁昆明时,得以再次返回到家乡中,当面目全非的村庄映入眼帘时,他深刻地体会到一味脱离现实是错误的,面对“现代”的侵入,必须正视。
沈从文的《边城》是自然美,人性美,风俗美的社会,他之所以倾注情感用“梦”和“真”构建起一座充满人性光辉的世外桃源,正是想通过湘西世界中的“美”来改造都市世界中的“丑”,以此来重建民族灵魂。然而,现代都市文明已成为历史发展不可阻挡的趋势,沈从文对原始生命力的呼唤是无法真正实现的,即便是他的理想世界湘西也无法逃脱现代文明的侵入,因此他的作品不免带有“隐伏的悲痛”,田园牧歌中渗透着哀歌的曲调。沈从文试图通过对现代性弊端的批判反对现代性,从而可以重回原始生活状态,但他也深知落后愚昧的社会生活必然会被历史前进的脚步取代,《长河》便体现出他的这种矛盾文化思想。
一个具有“乡下人”眼光的都市知识者作家选择关注现实,对社会历史与现实进行深沉反思。现代文明入侵下的“桃花源”开始发生变化,与时代因素紧密联系,同时,沈从文也看到了地方与国家融合的可能性,展现出对民族国家意识的想象。战争被沈从文赋予了新的意义,即民族团结的意义,由地域的、民族的转化为国家的。并且指出由于战争的残酷与持久,这些对国家饱含真诚的信仰、敢于踏实行动的普通老百姓才是民族的希望,即民族国家的建构离不开人民的支持。
由此可知,从田园牧歌情调的《边城》到现实生活写照的《长河》,体现出沈从文对理想世界的追寻到对历史现实的深刻反思,由对现代性的规避到刻绘现实与历史的冲撞。这种转变凝聚着沈从文对国家及民族的赤胆忠心,以及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
参考文献:
[1]沈从文.边城[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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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恬,薛乔珲,李蕊芳.论沈从文小说中的生态意识——以《边城》《长河》为例[J].大众文艺,2019,458(08):2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