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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不出去的女儿》中疾病叙事与伦理关系的隐喻性阐释

2024-10-31陈文幸

今古文创 2024年39期

【摘要】萨拉特·钱德拉·查特吉(Sarat Chandra Chattopadhyay,1876—1938)是印度以孟加拉语写作的著名小说家,疾病是其诸多作品的重要主题。在《嫁不出去的女儿》中,他运用隐喻性疾病叙事的手法,对生命伦理、家庭伦理以及社会伦理等议题进行了深入地探讨。本文首先通过深入剖析生命个体与自身之间的伦理联系来探讨甘达等人的疾病表征;其次通过诠释家庭中异化的伦理关系来揭示甘达患病的深层原因;最后从女性社会伦理身份的困境分析甘达所接受的不当治疗,从而深入解读疾病现象以及其折射出的人与自我、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之间的伦理关系。

【关键词】萨拉特;印度文学;疾病叙事;伦理关系;隐喻

一、疾病叙事

疾病是人类文明进程中古老的话题,也是以人为对象的文学书写永恒的话题。自20世纪80年代初起,由于社会对部分疾病宣传力度的不断加大,公众对健康的重视程度日益提高,对疾病的恐惧心理也愈发强烈,这促使了疾病叙事研究的兴起。亚瑟·克兰曼指出:“疾病叙述,即与疾病相关的描述或阐述,在狭义层面,特指病人对自身疾病的叙述;而在广义层面,则泛指文学作品中涉及疾病的各类描述,这些描述不仅涵盖疾病本身,更延伸至病人、医疗服务、家庭成员及社会对病人的反应等多个维度。”[1]3疾病,作为文学解读世界的重要媒介之一,历来具有展现疾病背景下纷繁复杂的人事物象、深入窥探角色内心世界以及揭示深层隐喻的独特作用。在文学领域,疾病的内涵已然超越医学本身的界定,它通过虚构或非虚构的文学想象,巧妙地承载了国家社会变迁、人文思想发展、种族人性探索等多重深刻含义。[10]

疾病不仅是生理机能的失调与损伤,在更深层次上,其实质更倾向于政治制度、文化习俗与社会现实等诸多因素在个体层面的投射与反映。因此文学中的疾病既是社会文化的载体,也是洞察社会风貌的重要窗口,“对疾病的关注有助于推动现代主义文学在语言、意象、叙事形式等方面的革新”[2]1。作家将疾病元素融入作品,可深入挖掘疾病的象征意义,凸显人类生存的社会困境,进而启发大众探寻解决之道。

二、萨拉特和《嫁不出去的女儿》简介

在20世纪初的印度,除了民族主义思潮的崛起,数次瘟疫与大饥荒亦对民众生活产生深远影响,这些历史事件在诸多文学作品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在印度小说作家中,萨拉特·钱德拉·查特吉尤为擅长描绘底层民众在疾病困扰下的生活境遇。他出身贫寒,曾以苦行者的身份游历四方,甚至在英国殖民地缅甸生活长达十余年,这些经历使他有机会深入接触各阶层人民,拥有了审视印度的底层视角。在萨拉特的作品中,疾病不仅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构成部分,更是反映社会历史现实的关键要素。换言之,疾病现象及其隐喻能够阐释出萨拉特的创作思想,展现他对印度底层民众的怜悯心理以及对印度社会发展的深深忧虑。

萨拉特创作于殖民主义时期的中篇小说《嫁不出去的女儿》描写了一位既无美丽容颜又无金钱势力的孟加拉小姑娘甘达寻找婚姻的故事,突出了萨拉特对于印度不合理的嫁妆制和传统社会习俗的抗议。疾病作为贯穿全文的线索,不但刻画了人物形象、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而且显现了政治、文化及伦理等方面的丰富隐喻。本文首先通过深入剖析生命个体与自身之间的伦理联系来探讨甘达等人的疾病表征;其次通过诠释家庭中异化的伦理关系来揭示甘达患病的深层原因;最后从女性社会伦理身份的困境分析甘达所接受的失当治疗,从而深入解读疾病现象以及其折射出的人与自我、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之间的伦理关系。

三、个体自身伦理关系与疾病的表征

在探讨个体同他人与社会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时,伦理关系秉持道德根植于生命本质的观点,尤为关注个体生命的内在需求,强调个体应享有关注自身情感与欲望、追求个人幸福的正当权益。[4]若进一步构想个体的道德境遇,伦理问题实则聚焦于个体与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之间的性情互动。此处的性情,主要指涉人的自由意志,即个体人的欲望与情感表达。[5]《嫁不出去的女儿》以甘达及其母亲为主要叙事线索,深刻描绘了女性对于爱情婚姻、家庭温馨和社会认同的精神诉求与欲望,然而这些未能实现的诉求被抑遏和扭曲,转化为病理形式——疟疾,其特点是持续不断的高烧。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多位主要角色均曾罹患疾病,如女主甘达的父亲帕里耶纳特在连续七天的高烧后离世,男主阿杜尔曾患传染病,女主的舅母与舅舅亦受疟疾之苦。卧床不起的身体状态、执着的情感诉求、以及作为疾病征候的疟疾,三者间的交互影响与矛盾冲突共同作用于上述角色,反映了个体与自身之间的伦理冲突。

在隐喻视角下,疾病无疑成为女主角甘达命运多舛的直接催化剂。甘达的父亲生前仅为政府的一名小职员,每月领着30卢比的微薄薪水,家庭的经济状况仅能勉强维持温饱。父亲因疟疾英年早逝后让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亲朋好友中无人愿意收留这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女,因为甘达尚未出嫁,而印度传统社会中,女生出嫁所需嫁妆是一大负担。甘达的母亲本是一位慈爱的母亲,一开始非常谨慎地考虑女儿的婚事,后来由于患病不断发烧、终日卧床不起,又在宗教教规和生活贫困的压力下逐渐对自己的独生女儿由怜爱变为冷酷、嫌弃。伍尔夫认为,在健康状态下,人类行为受到理智的严格调控,“理智严厉地压制了我们的感觉”;而生病时,理智这位“警察”擅离职守,直觉、本能等便可以自由驰骋。[6]109甘达的母亲正是在疾病的滋扰下,理智逐渐被侵蚀,最终导致了性格的极端转变。甘达自身也深受疾病的困扰。她原本就身体瘦弱,皮肤黝黑,在赫里帕尔地区患上疟疾后,更是长夜发烧,备受煎熬。疾病的缠绕,加之她并不出众的容貌与匮乏的嫁妆,以及昔日爱人的背弃与邻里乡亲的议论,这些精神压力使这位“大龄女孩”变得更为瘦弱与憔悴,面容更是如“灰青色的猴子脸”一般。

疾病叙事往往是借肉身之病去揭示人的性格、心理、精神之病,疾病的幽灵在病人的精神世界引发追思、恐惧、愤怒、痛苦和创伤。在生活的失意贫穷和宗教礼法的多重压迫下,故事主人公们的病体,实则是他们为满足个人诉求与欲望而空自劳苦的隐喻性表达。疾病的隐喻性深入地揭示了印度社会压迫和宗教束缚的历史现实,凸显了个体难以摆脱困境的无奈与悲凉。

四、异化的家庭伦理关系与疾病的归因

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指出,“在现实中,伦理要求身份同道德行为相符合”“人需要承担身份所赋予的责任与义务”[7]263。在家庭伦理关系的维度上,夫妻间的伦理关系以及父母与子女间的代际伦理关系共同构成了特定的道德体系,作为体系中道德主体的夫妻、父母或子女,均须依据各自的伦理身份来履行相应的义务。因此,在理想的家庭伦理图景中,所有家庭成员都应自觉承担起各自的责任,展现出深厚的关怀与爱护之情,共同构建一个和谐稳定的家庭结构。然而,钱权的侵蚀、情欲的泛滥以及道德的败坏等因素常常导致家庭伦理关系的失和与异化,进而引发夫妻地位失衡、婚姻形同虚设、家庭成员间离心离德等社会问题。这些家庭关系的异化现象,在小说《嫁不出去的女儿》中尤为显著,成为女主人公甘达患病的重要诱因。

在小说中,所有与甘达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似乎都在贬低、轻视、嫌弃这个外貌不美丽的女孩儿。其父生前一直在咒骂这个苦命的孩子,就连临终前也不肯给予她一次祝福。叔叔阿纳特在兄长亡故后,对这唯一的遗孤也缺乏应有的关爱与温情,竟直言不讳地对女孩的母亲杜尔迦说:“嫁女儿的这个担子,我可实实在在负担不起……你还是带着女儿到赫里帕尔去一趟吧。”[8]12而大伯母苏尔娜曼朱利则屡次在言语上攻击甘达的容貌,说她只配嫁给赫里帕尔村子里的庄稼汉,“因为那里的人不讲究好不好看,是个女人就行”[8]13,甚至在甘达生病之际仍强迫她承担家务劳动。甘达的舅舅也是冷酷无情的代表,在甘达和母亲杜尔迦投奔他之际,听闻甘达尚未定亲的消息后,他直接表明不想长久收留母女俩;甚至为了偿还个人债务,他还计划将甘达嫁给自己的大舅子诺实——一个在喝醉酒时,将自己五个孩子的妈妈、怀着八个月身孕的老婆用木棍打死的“好女婿”。然而,最令甘达感到心灰意冷和绝望的人是她的母亲杜尔迦。起初,母亲对她充满怜爱,努力为她寻觅良缘。但随着近亲邻居议论的增多以及自身患病的烦扰,母亲的态度逐渐发生变化,最终变得冷酷无情。在病重之际,杜尔迦听闻她那已达成年却仍未出嫁的女儿不能处理任何临终之事和身后之事——因为印度教的礼法认为大龄未出嫁的女子的手是不洁的、不可接触的——为了保全种姓和礼教,她竟决定牺牲女儿的幸福,将她嫁给任何人,无论其品行如何。

母亲的狠心绝情、其他家庭成员的冷眼相待,都表明甘达的家庭关系是以金钱为纽带、是置于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种姓制度和宗教礼法之后的一种伦理关系。这种异化的家庭伦理关系对甘达造成了难以言喻的心理创伤,致使她长期卧病在床、出现持续发热的病理症状,并最终表现为自我压抑、沉默寡言的精神状态。

五、女性社会伦理身份与疾病疗治的失当

桑塔格认为,“疾病之根源在于体内机制的紊乱与失衡,而治疗之宗旨在于重归生理之常态,以恢复机体之均衡”[9]68。《嫁不出去的女儿》中,萨拉特描写的是社会最底层民众的生活状况,他们因脏乱的生活环境、不干净的饮食等因素患病,但又因贫穷的物质条件而无法获得必要的医疗救治与康复休养。在这样的背景下,疾病往往被忽视,甚至被视为生活的常态。虽然疾病贯穿全文,但医生角色仅间接出现一次,且未能有效改善甘达的病情。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甘达的病状实则源于印度嫁妆制度对其精神的沉重压迫,所以单纯依赖外在医疗手段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甘达长期饱受疟疾带来的发热之苦,却不敢向母亲倾诉,因为在母亲眼中,她的病痛相较于无人愿娶的困境而言,显得微不足道。疾病或许仅让甘达承受身体上的不适,然而社会的病态却无情地剥夺了她生存的权利。萨拉特以细腻入微的笔触,深入剖析了甘达的心理世界,揭示了嫁妆制等陈腐的传统习俗对人性的扭曲以及精神的戕害:

“天啊!我得罪了谁?大家都把我当作眼中钉。我不漂亮,我没有首饰、衣服,我没有爸爸,这难道是我的罪过?我的病成一把骨头的身体,我的无血色的瘦脸吸引不了任何人,这难道是我的过错?谁也不管我结婚的事,可是我的年纪一天天大起来了——这难道也是我的罪恶?神啊!如果这些都是我的过错,那么把我送到爸爸那里去吧,他永远不会抛开我。”[8]53

疾病作为外在表征,实则深刻反映了落后制度对个体精神的迫害。作者通过描写甘达的疾病状态、精神面貌以及周围人对她的态度,鲜活地展现了甘达所遭受的磨难,进一步凸显了社会的残酷无情。

福柯的“身体理论”指出,“身体是个人与社会、与自然、与世界发生关系的最重要的中介场域,是连接个人自我同整个社会的必要环节,也是把个体自身同知识论述权力作用以及社会道德连接在一起的关键链条”[3]274。对于女性而言,自然赋予了她们独特的使命,因为其身体的生育功能使其完成生命的繁衍,承担起母亲的神圣角色。在印度文化中,“母亲”被视为女性所能扮演的最崇高的社会角色,尽管女性整体社会地位较低,但一旦成为母亲,尤其是男孩的母亲,其家庭地位将显著提升。然而,若女性无法生育男孩,则可能被视为无用甚至不祥之人。当女性的身体被当作工具性的存在时,她们便沦为男性的附属品,失去了独立的人格与尊严。小说中,作者刻画的女性形象都是为男性服务的,如按照印度教的旧礼法,成为寡妇的杜尔迦要剪去头发、舍弃首饰、身着黑色纱丽、每日只吃一顿饭且无法参加献神祭祀等宗教活动。而男性在父权制社会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们可以随意选择配偶,而女性则需自备嫁妆,被动等待男性的挑选。甘达因缺乏美丽的容貌和丰厚的嫁妆,加之疾病造成的身体消瘦,导致她极难获得男性的青睐。因此,在印度嫁妆制和父权制意识形态的桎梏下,甘达无法借助婚姻与生育获得母亲的社会身份,从而难以被社会广泛认同与接纳。作为社会的“异类”“他者”,甘达在男权社会中被视为无用之人,她的社会伦理身份陷入了困境,因而她身体的疾病也无法得到充分理解、合理诊断与适当治疗。

“疗治是疾病书写中无法回避的话题之一,可以说疾病之于文学作品向来不是单纯的医学概念,‘没有哪一个作者会就疾病写疾病’,作家更惯于在书写实践中以疾病来隐藏、遮掩、偷渡‘他们的想象、体验和思考’。”[10]185萨拉特的小说深刻地揭示了诸如种姓制度、嫁妆制度以及印度教礼法等一系列社会问题,这些陈腐的社会积习与疾病相互交织,对底层民众构成了沉重的压迫,使他们身陷水深火热之中。作者巧妙地利用个体病痛所创造出来的叙事空间,赋予疾病现象以丰富的社会、政治及伦理方面的隐喻,从而更加凸显了社会痼疾的严重性和危害性,激发读者去探索疗治之道。

六、结语

本文从疾病叙事和伦理关系的角度考察小说《嫁不出去的女儿》,研究发现,该小说借疾病元素创造出一个新的叙事空间:人物身体的疾病表征折射出个体生命痛苦压抑的精神状态和心理压力;疾病的根源在于个体诉求与其自身、家庭及社会的伦理冲突;仅采用医疗手段而不消除社会陋习对个体精神的加害是对疾病的不当疗法。萨拉特以印度底层人民的悲剧生活为背景,揭开了笼罩社会的厚重幕布,并通过疾病叙事描绘了个体的病痛经历,揭示出印度某些传统落后习俗对人性的摧残,开启了对社会痼疾和伦理困境的集中批判。然而,在医学发展的推动下,个体病痛可能得到相对容易的治疗,但社会痼疾的根治却绝非易事。这一对比不仅凸显了社会问题的复杂性和顽固性,也暗含了作者对社会新秩序的深切向往与追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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