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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短篇小说《亚孟森》的空间叙事

2024-10-31熊雨洁

今古文创 2024年39期

【摘要】在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亚孟森》中,女主人公薇薇安·海德安以第一人称讲述了她前往小镇亚孟森的肺结核疗养院做老师期间的故事。本文对《亚孟森》的空间叙事进行分析,不仅能使读者更加理解人物的性格形象,同时也更了解作家对女性生存困境的思考和对两性关系的反思。

【关键词】《亚孟森》;艾丽丝·门罗;空间理论;空间叙事

一、引言

20世纪90年代以来,研究者开始重视小说的空间性研究,空间不再仅仅是承载故事发展的容器和背景,其本身就是事件的构成部分。[1]20世纪的西方空间理论主要由亨利·列斐伏尔提出,索亚和科特也都提出了相关的理论,讨论叙事中的空间意义。空间具有不同维度:物质的、精神的、身体的、知觉的、文化的、心理的、社会的,等等。[2]其中物质的、精神的和社会的空间得到了许多理论家的讨论。物质空间是可以直接被感知到的;精神空间是在物质空间的基础上构想出来的,是对物质空间的再现;而社会空间是由各种社会性元素的关系建构的,它起着决定性的作用。[3]借助空间理论的支撑,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和哲学思想能够更清晰地解读出来。

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以下简称“门罗”)是加拿大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2013年门罗凭借短篇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门罗的作品主要以平凡的女性为主人公,对女性的生存空间进行细腻质朴的描写。《亚孟森》是她的小说集《亲爱的生活》中的一篇,女主人公薇薇安·海德(以下简称“薇薇安”)以第一人称讲述了前往小镇亚孟森的肺结核疗养院做老师期间的故事。薇薇安在本科毕业后想要先挣点钱再攻读硕士学位,因此她找到一份在亚孟森的肺结核疗养院教书的工作。在亚孟森,薇薇安与男医生福克斯相遇,不久后接受他的求婚,但却在结婚当日遭到福克斯医生的悔婚,被迫回到多伦多。国内对门罗的作品研究主要集中在女性书写和女性意识方面,并且研究对象多以整本小说集为主,针对《亚孟森》一文进行细致探讨的很少。本文将以空间理论为依托,解析《亚孟森》中的物质空间、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以及它们之间的对立和交集,系统讨论门罗对于女性生存困境的思考和对两性关系的反思。

二、物质空间——自然环境、居住空间的建构与空间的转换

物质空间指小说人物生活的物理环境,比如自然环境和居住空间。亚孟森的自然环境和福克斯医生的家是故事人物生活以及故事展开的场所。故事一开始薇薇安坐火车前往亚孟森,小说便开始通过薇薇安的视角对亚孟森的自然环境加以描绘,“很快,湖泊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湖面上覆盖着白雪” ①。刚踏出学校大门的薇薇安从多伦多来到小镇亚孟森,首先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这里的自然环境。“接着是一片寂静,空气像冰”,亚孟森是火车的终点站,薇薇安下车后火车便往回开走了。终点站通常意味着再往前就是城镇化比较低、居住人口过少,因此不必设站点的地方,因此会给人带来一种遥远避世的感觉。从空间的地理坐标上来说,中心是判定空间远近的标准,而人们通常认为城市是现代社会的中心,这样一来,距离城市遥远的小镇则成为边缘空间。[4]由于薇薇安沉浸在对新环境的浪漫幻想中,她眼GuBMSOVgXyiHw479oTVyAg==中冰天雪地的亚孟森是富有魅力的。事实上,亚孟森正如它冰冷萧瑟的环境一样,是冷漠的,缺乏生机和律动的,这里的人们关系疏离,思想封闭。薇薇安到达疗养院后首先被带去了晦暗阴冷的衣帽间等待,“没暖气,没电灯,只有从我够不着的一扇小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窗户是光线和新鲜空气的来源,窗是“透气透光”的所在,住居者通过开窗闭窗来维系与外界的关联。[5]置身于新环境的薇薇安孤身一人,身处空气不新鲜的空间里,无法看到外面,下一步也是未知,这个黑暗封闭的厨房衣帽间其实正是像监狱一样。

当薇薇安在亚孟森找到可能是福克斯医生的住宅,小说对住宅的外观进行了简单描绘,“前门上方有一扇屋顶窗,书籍排放在窗台上”,从外部便可窥见福克斯医生的藏书,书籍被刻意地摆放在窗台上,再结合薇薇安与他初次见面时他对薇薇安的嘲弄,以及护士们对福克斯医生的敬畏部分原因是他读过很多书,可以看出福克斯医生以自己读过很多书而心怀优越感。薇薇安猜对了福克斯医生的住所,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发生在福克斯医生的家里。薇薇安受到福克斯医生的邀请来到他的住宅共进晚餐,她发现福克斯医生的书种类繁杂,从战争到童书都有,显然福克斯医生“不是一个品位严格而固定的人”。由此可以看出,薇薇安作为接受过高等教育且有一定的独立思想的女性,即使也会对一位读过很多书的男性心生好感,但是同护士和助理对福克斯医生盲目的敬畏不一样,她具有清醒的意识和判断的能力。在对福克斯医生住宅里的藏书进行了细致观察之后,她并不十分赞赏福克斯医生的阅读理念,并且针对第一次见面时福克斯医生所提出的“哪本俄国小说”的问题,也有了反问福克斯医生的勇气。然而福克斯医生避而不答,却反问薇薇安对于《魔山》的理解是不是学校老师教的,可见福克斯医生对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做不到认输,而是通过诡辩的方式绕过问题。

小说中有另一个物质空间亨茨维尔,从亚孟森到亨兹维尔,这里的空间之间的变化推动着叙事的进程。薇薇安和福克斯医生订婚后,“去亨茨维尔”成了他们的结婚委婉用语,小说并没有交代去亨茨维尔的缘由,可以猜想是由于福克斯医生的极端低调——他不愿意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婚事,所以在亨茨维尔的市政厅结婚可以避免遇到熟人。远离亚孟森,前往亨茨维尔,空间的变化也影响着两人的关系,“既然我们已经远离了亚孟森,我发现我可以叫他阿利斯特了”,在薇薇安看来,在亚孟森,福克斯医生似乎可以看作是疗养院的掌权者以及薇薇安的雇主,而在亨茨维尔,随着空间的转换,他褪去了医生和掌权者的光环,变成了“我”的未婚夫阿利斯特。也正是在亨茨维尔,原本决定和薇薇安结婚的福克斯医生却改变了主意。

三、心理空间——死亡背景下精神世界的挣扎与妥协

心理空间是一个内部的、主观的空间,是人的情感和意识,对外部世界染色、过滤、变形、编辑后所建构的空间,也是人的内心对外部世界的投射。[2]亚孟森的自然环境和福克斯医生的居住空间是可感知的客观存在,而薇薇安的心理空间则是对自然空间和居住空间体验的投射。小说中,薇薇安的心理空间构建贯穿了整个文本,物质空间的变化造成了她心理上的几次转折,勾勒出薇薇安从沉浸在浪漫幻想到被抛弃排斥的心理变化路径,展现了女性在这样的生存空间里受到诱惑和阻挠的心路历程。

在薇薇安初到亚孟森时,她被这里的桦树林和冰冻的湖泊景色吸引,这时的她忽视了肺结核疗养院是一个伴随着疾病和死亡的地方。拎肉的女人要薇薇安进衣帽间前脱下靴子拿在手里,而女学生玛丽却任由她的靴子从衣帽间地板滑过,玛丽将薇薇安带出衣帽间,领着她去福克斯医生的办公室。有趣的是,在故事的结尾,福克斯医生悔婚并给薇薇安买了去多伦多的火车票,而薇薇安在火车上遇到了来亨茨维尔参加篮球比赛的玛丽,玛丽似乎充当了她融入亚孟森和离开亚孟森的中介。通过玛丽,小说揭示了薇薇安的身份——多伦多来的老师,也揭示了这里会有学生死去,玛丽的朋友安娜贝尔就死于肺结核,而薇薇安的学生将是一群得了肺结核的孩子。接着薇薇安见到了福克斯医生,一位比她大十到十五岁的男人,“从一开始他就是以一个比我年长的人的口吻和我说话”。薇薇安意识到福克斯的话语中充满着陷阱,但是在福克斯狡猾的问话下显得十分被动和力不从心,两次掉入问题的陷阱却无力反抗。她感到羞愤,这从心理空间折射出薇薇安对福克斯的反感态度,也与下文和福克斯的约会以及订婚形成对照,此时的薇薇安还是一位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即想要挣些钱继续读硕士,充满自信和对未来的向往。

随着故事的发展,薇薇安从护士和助理那里感受到了福克斯医生的权威,得知他读过很多书,她的心理空间也在随之发生改变。福克斯医生写下了关于疗养院孩子们的情况和给薇薇安课堂教学的指2d8b7fbcb99cdabce5cddafa341271a5示,福克斯医生对孩子们的教育怀着些许无所谓的态度。[6]一开始薇薇安遵守了他给的规范,上课的孩子们“立即就意识到这不是真正的学校”。当她带孩子们在课堂上做游戏教他们地理,却被福克斯医生发现,并用一种难以察觉的方式遏制住了。可以设想,疗养院的存在对孩子们来说似乎是一个人为的乌托邦式的存在,在这里不用学任何东西,还有关心自己的医生和老师,而这背后却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当她得知福克斯医生早上的手术失败后,她开始认同起福克斯医生。她心理空间的转变也影响了她眼中的自然环境,“那里的房子、树木和湖泊再也不会和我第一天看见时一样了”。

当薇薇安观察到福克斯医生住宅窗台的书籍,更加对他心生好感,又从玛丽口中获悉福克斯医生带孩子们乘雪橇,教玛丽游泳,带病危的安娜贝尔兜风等等,这些都参与构建了薇薇安的心理空间,也为她接受福克斯医生的约会做了精神上的铺垫。在他们约会时,玛丽突然来到想为福克斯医生表演,却被福克斯医生粗暴地赶出门外,薇薇安虽然感到震惊,却因为感到自己的特殊而默许了这样的行为,甚至被取悦了,到此为止薇薇安曾经的心理空间已然崩塌,将之前想要挣钱读硕士的想法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渴望福克斯医生的爱情的心理空间。这就解释了仅仅两次约会后的订婚,以及不通知家人,没有钻戒,甚至不再一起吃饭的要求薇薇安都一一妥协了。薇薇安想象的婚礼是由牧师在与她祖父母公寓类似的客厅举行的,这样的想象最终也落空了,而薇薇安却执迷不悟,继续妥协。最终,在午餐后,福克斯医生向她坦白了不打算结婚的想法,而薇薇安这时的心理空间还停留在以福克斯医生为中心的状态,幻想着福克斯医生还会回到她身边。小说细致入微地刻画了薇薇安被抛弃后对福克斯医生反悔回来找她的种种情景的幻想,标志着薇薇安心理空间的彻底颠覆。

四、社会空间——权力不对等与意识形态固化

社会空间既异于物质空间与精神空间,同时又包含这两类空间,是这两个维度的交集与互动。[3]社会空间由生产关系、资本运作、阶级关系构成的社会关系的结构所形塑。[2]门罗将故事背景设置在小镇亚孟森,通过小说中的信息可以推断故事发生在二战即将结束之际。从1940年6月起,加拿大军队参加欧洲战场的作战。[7]战争和肺结核疗养院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只不过战争远在欧洲大陆。战争使人类文明处于毁灭的边缘,而疗养院为孩子们提供医疗和教育,是一个类似乌托邦的地方,仿佛乱世里一块宁静安逸的所在。但是在表面的安宁和平之下,是孩子们接二连三死亡的事实,整个疗养院就是一个自上而下的层级监视的空间。[8]

另外,疗养院还是一个父权社会的缩影,“大多都结了婚,或订了婚,或正在往订婚的方向努力”,在疗养院,这些护士和助理的人生目标就限定在给自己找一个体面的丈夫,把女人限制在婚姻里的企图昭然若揭。[9]这些护士和助理,她们对什么都毫无兴趣,但是她们却对读过很多书的福克斯医生充满敬畏,实际上她们并不是崇拜知识,而是由于福克斯医生“只要他愿意,能把人骂得体无完肤”,她们是敬畏这种所谓的傲慢自大的“男子气概”,是对男性气质的臣服。一开始,护士和助理对薇薇安毫无兴趣,然而在薇薇安同福克斯医生第一次约会后,这些护士和助理对待她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用友好的语调和她打趣。而薇薇安也对她们态度的改变感到满意和欣喜,这都体现了社会空间对薇薇安心理空间的渗透和扭转,促使了薇薇安心理空间的转变。

福克斯医生是小说中唯一出场的男性人物,他一步步使薇薇安丧失了“主体”。薇薇安和福克斯医生的第一次交谈就屡次掉进他设好的陷阱里,且他直言不讳地询问薇薇安是否有结婚的打算,可以看出福克斯医生对女性缺乏尊重。在他看来,女性是会为了结婚而不顾职业的,但同时,这恰好可能也是当时的社会现状,那就是对女性而言,找个合适的男人是高于一切的。可以说,也正是因为福克斯医生这样的男性存在,不动声色地征服女性,使她们丧失自我,才造成社会中对女性从事工作的不信任感。在福克斯医生第一次邀请薇薇安吃晚饭时,他和薇薇安都买了当晚玛丽的《围裙号》的演出的票,但是他毫不放在心上,甚至在薇薇安表示想履行对玛丽的承诺时,他让薇薇安收回承诺,并且保证演出会很糟糕。薇薇安此时并没有遵从自己的判断,而是听从了福克斯医生的话,显然她也迷信了男性的权威。事实是福克斯医生并不能做这样的保证,并且承诺也是不可以随意收回的,而他认为薇薇安对玛丽的承诺可以收回,也体现出他不认同薇薇安的主体意识,同时也是对玛丽的轻蔑。当玛丽服从他的权威和控制时,他就会显得和蔼可亲,但当玛丽的行为超出他的控制,他就会变得暴躁粗鲁,这或许也能够被看作是家庭暴力的缩影。

福克斯医生和薇薇安开始约会后,他对薇薇安的控制体现在方方面面。在第一次约会中,福克斯医生的很多问话看似给了薇薇安选择,事实上薇薇安一直在他的掌控之内。“不用帮忙,我喜欢一个人做。你愿意在哪里等呢?如果你愿意,可以在客厅里翻翻书”“你不介意我听新闻吧?这是我养成的习惯”,薇薇安此时也感受到了“多多少少是被他命令过来的”,并且福克斯医生的命令方式甚至很难让人反驳,因为他都给出了非常足够的理由。第二次约会中,薇薇安发现福克斯医生买了之前说到的电暖器,福克斯医生诘问道:“你以为我是随口说说的吗?我向来说话算数!”他问薇薇安为什么不采纳他的建议来他家里读书,实际上他是因为薇薇安违背了他的意愿而感到了不快,并且在听到薇薇安解释怕遇到玛丽后责难薇薇安“也就是说你要为了讨玛丽的喜欢而安排自己的生活喽”,用这种看似站在薇薇安立场的发言来迷惑薇薇安,逐步使薇薇安丧失判断力,只能依靠他。

五、结语

通过多维度的空间书写,门罗展现了女主人公在亚孟森的遭遇从一定程度来说是必然的,因为女性生存的社会是服务于男性的,女性只有通过努力抗争才能维持“主体”性,而更多的女性会选择对她们来说更轻松的方式——依附男权。门罗揭露了异性恋关系中的性别权力政治以及在此过程中女性对个体身份的探求[10],以及企图用《亚孟森》的故事唤醒无数像薇薇安一样的女性。

注释:

①艾丽丝·门罗著,姚媛译:《亲爱的生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参考文献:

[1]邓颖玲.二十世纪英美小说的空间诗学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8.

[2]方英.文学叙事中的空间[J].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6,29(04):42-48.

[3]李凯利,汪家海.空间理论关照下《我这样的机器》的人机共同体之殇[J].巢湖学院学报,2023,25(01):138-143+157.

[4]张孟娟.艾丽丝·门罗小说的空间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2017.

[5]陈晓熙.论艾丽丝·门罗对住宅空间的“生命”书写[D].华东师范大学,2019.

[6]沈芸.爱丽丝·门罗短篇小说《亚孟森》中的女性书写[J].安徽文学(下半月),2017,(06):59-60.

[7]潘兴明.加拿大与第二次世界大战[J].学海,2005,

(04):62-69.

[8]张佳佳.论《亚孟森》中女性书写的权力维度[J].昭通学院学报,2021,43(04):79-83+88.

[9]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10]May,Charles E.,eds.Critical Insights:Alice Munro[M].Ipswich,Mass:Salem Press,2013: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