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白小说中女性的自我建构
2024-10-31高鑫
【摘要】中国女性写作在20世纪90年代进入自觉阶段,林白作为此时期著名的女性作家,她以鲜明的女性自觉意识来书写女性独有的经验和体验,展现出女性真实的自我。她将关注点放在女性成长上,在作品中不断完成女性自我建构的理想。《一个人的战争》是林白“私人化”写作的代表作品,在文章中,她塑造了多米这一女性人物形象,通过书写多米封闭的自我空间、对镜像的关注以及身边的他者,展现出多米自我意识的觉醒和自我的建构。
【关键词】林白;女性自我建构;《一个人的战争》
中国的女性写作经历了一个从无意识场景写作到历史场景写作的转换。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庐隐、凌叔华等中国女作家就已经开始了对女性的书写,如庐隐的《海滨故人》、凌叔华的《花之寺》《女人》等作品写出了“五四”风云变幻时期女性的命运,此时期的写作已经开始关注女性。此后20世纪30年代的丁玲,40年代的萧红、张爱玲虽然也从不同角度书写女性,但仍旧和庐隐、凌叔华她们一样是一种无意识场景的书写。到了20世纪80年代,经历了30年的被压抑和沉寂之后,女性写作开始逐渐转向历史场景的写作,代表作家作品如王安忆的《长恨歌》、张洁的《方舟》等,但仍然是与主流写作相混合。进入20世纪90年代,伴随着女性自主意识的增强和西方女性主义意识的传入,新一代的女性主义作家以更加鲜明的女性立场和自觉的女性意识,批判、反抗父权制文化,解构男权中心主义,重新认识、发现和塑造女性。
肖瓦尔特指出,文学史上的亚文化群“皆经历三个阶段:首先一个较长的时期是模仿统治传统的流行模式,使其艺术标准及关于社会作用的观点内在化;其次是反对这些标准和价值,倡导少数派的权利和价值、要求自主权的时期;最后是自我发现,从对反对派的依赖中挣脱出来走向自身、取得身份的时期” ①。而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女性写作正是经历了模仿阶段、走向了反对和自我发现的阶段。
林白是20世纪90年代女性写作的代表作家之一,她在创作的过程中将女性经验推到极致,展现了女性内心复杂微妙的感受,揭示了女性的隐秘的世界,意图讲述女性绝对自我的故事,从而建构起女性真实的自我。在《一个人的战争》中,她塑造了多米这一女性人物形象,细致地讲述了多米极具个人化和女性化的内心生活。她通过书写多米所喜爱的封闭的个人自我空间和成长过程中生活空间的变化,对镜子和镜像自我的关注,以及身边存在的“他者”来展现一个女性的自我认识、自我发现和自我建构的过程。
一、“空间”与“自我”
现代汉语词典中将“空间”一词解释为物质存在的一种客观形式,它与时间相对,由长度、宽度、高度、大小表现出来,是物质存在的广延性和伸张性的表现。在文学作品中“空间”不仅仅有物理上的含义,而且还被赋予更加复杂的指涉意义,甚至成为包含着社会、文化、身份、性别等丰富复杂内容的文学景观。本文中使用的“空间”更多的是指一种外部物理空间的构建和变化对女主人公内心心理的影响和塑造,这里的“空间”蕴含着复杂的内容,“空间”的建构和变化是通向女主人公认识自我、建构自我的重要路径。
人在不同的空间环境中会产生不同的空间感受,在整部作品当中,林白为主人公多米构建了好几个仅属于多米自己的封闭的私人空间,这种私人空间引发了多米对自身更加深刻的思考与认识。
首先,林白为多米构建的第一个私人空间就是多米的蚊帐。文章开篇描写多米童年时期一种性的启蒙意识,而蚊帐就是与外界隔绝的遮拦,尤其是在夜晚,多米把蚊帐放下,床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有屋顶有门的小屋子。蚊帐为多米探索自身身体提供了一个封闭隐秘的自我空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多米可以自由地抚摸与凝视自己,这种对身体的探索与认识为多米建构自我提供了重要的基础。
其次,林白为多米构建的第二个私人空间是多米的房间。这比多米蚊帐里的小屋子大了些,但依旧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多米喜欢独自在幽暗、寂静的封闭的房间里,大学期间室友们在外面参加活动时,她就会独自躲在光线暗淡的宿舍里,甚至是脱掉外衣,半裸着身子,走来走去地在房间里创作。她自己认为“我永远只能在幽闭的房间里才能有从容的思维和行动,一旦打开门,我就会慌乱,手足无措”“我也许天生就是为幽暗而封闭的房间而生的” ②,在私人的房间里,多米才可以自由的思考。正如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写道:“女人想要写小说,她就必须有钱,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③有了物理上的自我空间,才能够更多地抛弃掉外界的杂念与束缚,拥有更多心理的空间去平静而客观地思考女性自我以及与社会的关联。
最后,林白还为多米构建了一个开放的私人空间——学校的小山包。小山包虽然是外在的、开放的环境,但也成了多米的私人空间,她喜欢在这里看书,并且认为小山包比蚊帐更舒服,这里是她的大家园,在这里她是自由的、幸福的,拥有着自己独有的快乐。林白为多米构建的“空间”是一个仅有女性自我的封闭的私人空间,是逃离男性注视,回归女性真实自我的空间,也是女性真正走向自我建构的空间。
封闭私人的空间给了多米更多独自思考的机会,而外部生活空间的变化也让多米开辟了新的世界,在越来越大的环境中丰富了对自我的感知与体认,构建出更加真实的自我。从偏僻落后的出生地B镇到W城,再到工作地N城以及最后的终点北京,多米的生活空间由城镇到城市,由小城市到大城市。伴随着生活空间的逐渐扩大,她经历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抄袭被发现、自己一人独自旅行、遇人不淑等,这些事情也让她内心越来越强大,逐渐拥有更加强大的内在力量去追求更彻底、更自由的人生。多米在走向更广阔的空间的同时,也走向了更加真实自由的自我。
二、“镜子”与“自我”
镜子一直是女性写作所钟爱的意象,从无意识场景的写作到历史场景的写作,镜子出现在很多女性作家的作品中,成为女性人物形象自我观照的工具。比如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写白流苏在遭到娘家人冷嘲热讽之后,非常失望和痛苦之时,独自回到屋子里,站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看着镜中还有着青春资本的自己,她找到了自信。镜子是反映现实客体的工具,通过镜子,女性可以确认自己的性别身份,也可以抛弃男性眼光观照来确认自我在现实世界中的存在,是女性建构自我不可或缺的桥梁。
拉康的镜像理论指出,6至18个月大的婴儿会在镜子中发现自己的形象,并且能够通过辨别镜中的像来形成对自己的认识,这一阶段称为“镜像阶段”。在“镜像阶段”,婴儿虽然无法辨别出现实中真实存在的自己和镜子中映照的自己,但是作为一个个体的人能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发现自我,初步确立人的主体性,并由此开始构建自我中心的历程,因此可以说“镜像阶段”是主体构成的重要环节。
“镜像阶段”是个体成长的起点,始终伴随个体的成长和消亡,成年以后,镜像仍是确证自我身份的重要工具。就像婴儿在镜子中认识自我一样,镜像也是女性认识自我的媒介。女性通过照镜子来观察自身的身体,排除男性眼光凝视和男权社会的规范,发现自身独特的美。女主人公多米长大以后依旧非常喜欢照镜子,并且喜欢抚摸自己,爱恋自己,独身的梅琚和朱凉亦是如此。“镜像阶段”婴儿是无法分清真实的自我与镜像中的自我,而林白在文中也依照理想自我与真实自我构建了一个多重的镜像关系,力求女性在多重的观照与认识之中,找到更加真实、完整、统一的自我,她指出“想象与真实,就像镜子与多米,她站在中间,看到两个自己。真实的自己,镜中的自己。二者互为辉映,变幻莫测,就像一个万花筒” ④。
林白在文中提到“镜子犹如一扇奇异而窄长的门,遁门而入,可以到达另一层时空” ⑤。众多镜子相互映照构成的镜像空间会产生一种穿越时空的神秘感觉,时空的交错混杂也让女性有了更多的空间进行自我审视与思考。梅琚喜欢对镜而坐,她的家中各种各样的镜子布满房间,她在任何一个角度、任何一个方向都能看到自己,多米来到了这样的房间里也会感觉到心里十分安宁。她发现在这样的镜像空间中,借助镜子呈现的多面自我,将自己过往的种种经历放置在同一个时空中,在回忆中反思自我,在时空的隧道中审视自己的恋爱与婚姻。这种自审也让多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让她有了更加强大的内驱力去选择自己的生活,逐渐走向内心真实的自我,开始一个人的战争。
就像婴儿在镜子中发现自我成像,逐渐构建自我一样,女性通过镜中之像,逐渐抛弃男权社会的规范和男性的关照,开始自我体认,确认自我的主体性,也通过多重镜像关系以及众多镜像所形成的穿越时空的神秘力量,呈现出女性真实的自我和肉体的本真,不断完成女性的自我构建。
三、“他者”与“自我”
拉康镜像理论中的一个核心观点即是“他者”在人类“自我意识”的确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拉康认为“他者”作为一面无形的镜子,影响着主体的自我建构,在自我认识、自我塑造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在其著作《存在与虚无》中也指出,“在主体建构自我的过程中,他者的‘凝视’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者的‘凝视’促进了个人的自我形象的塑造” ⑥。林白在作品中虽然写的是多米一个人的战争,但在多米成长的过程中,身边他人的存在是多米建构自我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在男权社会中,“男人是主体,是绝对,而女人是他者” ⑦,女人之所以成为他者是因为男性主体将自己确认为主体,而在历史的演变过程中,女性一直处于从属地位,并没有将真正的自我确定为主体。女性主义作家所做的就是解构男权中心主义,重新建构女性自我主体,所以在作品中她们以女性视角构建女性自己的世界。在女性将自己确立为主体的世界中,“他者”已不再是狭义上男人与女人的分别,而是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他人之间的界限,具有更为广泛和普遍的内涵。林白建构了多米的世界,不论男性还是女性都是多米自我世界中的“他者”,深深地影响着多米的自我建构。
多米崇拜女性的美丽和芬芳,迷恋形体优美的女人,在多米遇到的女性中,南丹、梅琚、朱凉都是拥有非凡气质和美妙身姿的女人,她们在多米自我认识、自我建构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南丹是多米遇到的第一个关系不同寻常的女孩,她非常欣赏多米,教多米化妆,赞美多米美丽,多米也说南丹让她找到了一个女人的自我感觉,并且在南丹的凝视和语言的暗示下,多米发现了自己潜在的美质。南丹对多米充满着同性之间的爱恋,正是她给予多米的这种深深的爱,让多米在被爱中逐渐发现自己作为女人的独特的美和魅力,变得更加自信、更有光彩。如果说南丹让多米学会了自我发现和自我欣赏,那么梅琚和朱凉就让多米学会了自我审视与自我思考。梅琚和朱凉的气质和美丽深深吸引了多米,在梅琚和朱凉那里,多米学习到的是在布满镜子能够看到自己的房间里对镜独坐,跨越过去、现在、未来的时空之隔和现实、梦境的虚实之隔,在脑海意念之中审视自己的过往经历,重新思考婚姻、恋爱与自我。
在多米成长、成熟的过程中,她对两性之爱也从萌动憧憬一步步走向失望和绝望。在与矢村的交往中,多米失去了初夜,对于这段阴差阳错的关系,多米一开始并没有抵抗,而是莫名其妙地服从了他,多米以为这是自己想要冒险和生活体验,但林白在文中写道“这是隐藏在深处的东西,一种抛掉意志的愿望深深藏在这个女孩的体内,一有机会就会溜出来” ⑧,揭示出了父权制在潜意识里仍旧深深地影响着女性。与矢村的亲密关系和丧失初夜的经历以及被他欺骗都成为乌云笼罩着多米以后的生活。之后,多米遇到了N,在与N的恋爱中,多米一次次深陷其中,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孩子,但最终仍旧没有等来期盼的婚姻,相反的是,N嘴上说着不想结婚,却与别人成为夫妻,这更让多米痛心绝望。在一段段失败的恋爱中,多米一步一步对男人失望,最终决定抛弃她想依附的男人,作为异类走向自我。
身边的女性“他者”让多米学会了自我欣赏、自我认同以及自我独处,给予了多米更多的自我力量,让多米走向独属于自我的世界,而身边的男性“他者”虽然给予了多米关于两性之爱的亲密的感觉,但更多的是给多米带来了失望与痛苦,也让她产生了绝望之感,从而坚决地走向自我。不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他们作为多米自我之外的“他者”,在多米自我形象塑造的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都是帮助多米建构主体自我的助推剂。
四、结语
在长期男权中心主义笼罩下的社会,女性常常是被认作是客体,女性的自我主体建构也经历了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在中国20世纪90年代,随着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影响,女性写作进入自觉阶段,很多女性作家开启了解构男权中心主义和重新建构女性自我的创作。林白在代表作《一个人的战争》中着力塑造了多米这一女主人公,通过构建多米内心的封闭空间和书写多米外部生活空间的变化,让多米拥有了独处且丰富的自我世界;同时又着力于书写镜像,让多米有了更多的自我观照、自我认同和自我反思的机会;并且书写了多米身边的“他者”,在“他者”的凝视和塑造下,多米一步步走向更加真实的自我。内心的力量和外在因素的影响,都促使多米走向更深层次的自我,多米的自我主体建构过程也正是作者林白作为一个女性建构主体自我的缩影。
注释:
①肖瓦尔特:《他们自己的文学》,载玛丽·伊格尔顿《女权主义文学理论》,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20页。
②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页。
③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33页。
④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页。
⑤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页。
⑥金莉、李铁:《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年版,第573页。
⑦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
⑧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25页。
参考文献:
[1]林白.一个人的战争[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王又平.新时期文学转型中的小说创作潮流[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3]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4]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5]王禹新.镜与空间:女性身份的确证与书写——以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为例[J].名作欣赏,2021,(12).
[6]彭伊玲.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中女性的自我认知[J].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8,(03).
[7]何爽.论林白小说中女性自我建构的流变[D].浙江师范大学,2019.
作者简介:
高鑫,女,山东临沂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