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的谱系与失败的构建
2024-10-31陈晨
【摘要】自问世以来,《喧哗与骚动》已因其丰富性而向读者展示了无数个侧面。露丝·伊里加蕾的女性主义伦理学则将女性主体性意识的觉醒与女性谱系的构建化作人们解读《喧哗与骚动》新的钥匙。康普生家族的三代女性天生面对着一个断裂的女性谱系,主体性天然受到了男性话语的压制。康普生太太成为精神上的男性,凯蒂沦为男性欲念投射的“他者”,小昆丁则激进地离开,走向了成为“他者之他者”、重建女性谱系的道路。康普生家族三代女性的经历向读者揭示了女性谱系断裂缺失下女性的遭遇,使人们再度意识到女性主体意识觉醒同男性话语权的关系。从这一点入手再次审视《喧哗与骚动》,对人们理解这一时代女性独有的“性别困境”尤为重要。
【关键词】《喧哗与骚动》;伊里加蕾;女性主体性;女性谱系
一、引言
《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作为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代表作品,展现了传统与现代两种观念的冲突,并将这种新旧观念的冲突在女性形象身上爆发出来。因此,《喧哗与骚动》中的女性形象既各具特色,又展现出强烈的传统南方价值观:康普生家族女性的个人命运与家族的兴衰互相捆绑,家族的兴衰是其个人生命意义的重要部分。康普生家族的每一位女性,都受到了“家族振兴”这一锁链的捆绑,从而丧失了个人主体性。而对失落主体性的潜意识追寻,又使得女性们成了书中极重要的角色。福克纳对于女性形象的见解渗透于作品的字里行间,即便是百年后也值得我们用新的理论去同这部文学史上的经典发生思想上的碰撞。
作为法国著名的女性主义理论家,露丝·伊里加蕾(Luce Irigaray)与西苏(Cixous)相承接,吸收了从柏拉图到福柯的一众哲学家的思想,继承了解构主义颠覆父权社会的男性话语中心论的观点,提出了女性主义伦理学观念,呼吁在尊重两性差异的基础上重建女性谱系。她认为,作为历史主体的男性,将除己之外的所有他者都视作其世界的一部分,视作他的补充、投射、反面和工具。[1]在这种男性观下,女性只是男性价值观的承载物,并逐渐被物化成“只反映男性的平面镜”[2],并渐渐隐去自身。在某种程度上,男性的观念和欲望就是女性存在的本质和意义。社会通过以菲勒斯中心主义为代表的父权制社会文化秩序来压制女性群体,因此,在男性父权话语凝聚的地方,反而最能体现女性主体性的丧失。而构建女性谱系是寻回女性主体性的重要道路,只有在女性谱系下,女性之间的关系才能上升为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从而挖掘出女性自身生存发展的本质需要。女性谱系以母女关系为基础,良好的母女关系是女性之间联结、支撑的纽带,而断98a0a561daabd4190a15d243876e18e4裂的母女关系则容易导致女性之间走向失衡和对立。通过对女性谱系的构建与探索,才能更加明确女性健康发展的道路。《喧哗与骚动》中的女性则正好构成了两对复杂的母女关系,透过对她们以及她们之间关系的研究,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丧失主体性的女性的挣扎与彷徨,以及传统父权制社会意识形态在女性的挣扎之路上扮演的角色。
以往学术界对《喧哗与骚动》的分析主要聚焦在创作手法、女性形象、文学地理学等方面,福克纳小说的“南方主题”尤其成了研究者难以突破的学术困境。[3]在女性形象分析方面,多聚焦于具体的形象特征或形象的象征意义等,而对于其中女性家族成员之间的影响关系挖掘不深。因此,本文将从伊里加蕾女性主义伦理学的角度出发,聚焦于康普生家族主要描写的三代女性——康普生太太(Mrs Compson)、凯蒂(Caddy)和昆丁小姐(Miss Quentin)展开分析,关注女性主体性的丧失和母女间主体性关系的建构,探究小说中的病态母女关系,从而实现对女性文化的深入思考和传统父权制社会意识形态的批判。
二、谱系的天生断裂——自主性的缺失
伊利加蕾认为,父权制社会的中心是菲勒斯中心主义的男性王国,作为男性欲望投射的镜像的女性则是“他者”,而只有“他者之他者” ——回归女性群体的女性,才有寻得主体性的可能。伊利加蕾认为女性承担的母亲、处女和妓女三类社会角色,在《喧哗与骚动》中则均有体现。
康普生太太是精神上的男性,是家族的中心。康普生太太的权威与意志贯穿了整个家族所有女性的成长过程,但这种影响同女性谱系理论所期待的截然不同。康普生太太一直都是以父权观念代言人的形象出现。作为一名典型的南方淑女,她代表着上流社会的规范与典型形象,并一直为此感到骄傲。家族凋敝后,她依然沉溺在自己接受过的“淑女教育”中,在行为和思想上践行并维护父权价值观,并将她所接受过的“淑女”规范教授给下一代。她具有一定的独立倾向,坚持认为自己在社会上有独立的身份,而非丈夫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这种意识在一定程度上使她成了独立的个体。[5]在家族中,她已然成了传统南方男性价值体系的代行者,她不仅以父权社会的“象征秩序”来定义自己,还用这套观念来约束孩子。作为“缺位的母亲”,康普生太太对凯蒂而言承担的角色实际是“另一个父亲”。“康普生家族正在死去,就是因为康普生夫人对孩子们既不关心也爱不起来。”[6]作为“父亲”的康普生太太坚定地维护着家族的荣誉,进而对尚未成熟的女儿进行了男性价值体系的灌输。由此,康普生家族的女性都只能生活在一个缺乏女性谱系的环境中,陷入主体性觉醒与父权意识对抗的漩涡中。康普生家族的女性谱系从她开始就是断裂的。
凯蒂则是一个男性观念的镜像,一个被投射欲望然后抛弃的“他者”。凯蒂首先承担了处女的角色。未成熟的女性没有话语权,凯蒂因而被要求承担起家族女性的责任。但这份责任本就是男性话语在凯蒂身上的投射,而处女的纯洁与不染尘世,更是男性对女性的美好幻想。虽然凯蒂并不在意这些所谓的责任,她的天性使得主体性在她心中萌芽,并使她将家族所重视的贞洁与荣誉弃若敝履。但她追求自我的行为却引发了家族的地震。凯蒂的失身使得她在家族成员眼中丧失了价值,并顺理成章地引发了康普生家价值观念的崩塌。于是昆丁情绪崩溃、杰生心生憎恨,连智力残缺的班吉都放声大哭……凯蒂完全成了南方传统清教道德和家族众人私人欲念的投射,而她本人却彻底失声,成为一个承载和投射家族男性荣誉观念的客体。凯蒂本人微弱的主体性在强大的男性话语面前一触即溃,她接受了自己“不再纯洁”的观念,认为自己成了“使家门蒙羞的污秽的工具”[4]。于是凯蒂被放逐,远走他乡,沦为妓女,成为一个遥远的符号。她周旋于不同的男人之间,视自己为男性的附庸,进而完全失语。凯蒂完全成了家庭和社会的牺牲品,福克纳自己也说:“这就是凯蒂,她命里注定要遭此劫数,我给了她一个注定要毁灭的家庭,摇摇欲坠的房子就是象征。”[7]至此,凯蒂主体性觉醒的进程被彻底打断,“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摆弄模仿之事无异于恢复她受话语剥削的地位,绝不会将她还原为话语”[8],而康普生家族女性谱系的断裂还在延续。
小昆丁作为康普生家族的第三代人,反而表现出鲜明又激烈的反抗性。崩颓的家族与没落的环境反而减轻了男性秩序加于她的束缚,让她向“他者之他者”靠拢,成为一名撕破男性话语的有独立意识的女性。相较于凯蒂寄全家希望于一身的万众瞩目,小昆丁更像是一个没人要的孤儿:康普生太太已经有心无力,不愿费心去约束外孙女。舅舅杰生对小昆丁有极大的偏见,称她为“小娼妇”。他冷漠自私,只在意钱,觉得小昆丁无可救药:“我总是说,天生是贱胚就永远是贱胚。”[4]面对母亲的缺失、舅舅的厌恶与家族的漠视,小昆丁反而远离了男性话语的全面压迫,获得了更加自由的空间,自我意识随之复活,并开始了逃离家族追求独立的谋划。这既是自我主体性形成的过程,也是女性谱系重建的开始。小昆丁明显拥有比凯蒂更强烈的自我认同,她指责杰生:“不管我做出什么事儿,都得怨你……是你逼出来的。”[4]由于没有被康普生家的“家族荣誉”同化,小昆丁并不将重振家族声誉视为自己人生的终极目标,反而一心要将康普生家族的一切抛在脑后,过自己的生活。最终,在复活节的前一天,小昆丁打碎杰生藏钱房间的窗子,取走七千元并成功出逃。小昆丁的出逃无疑具有更加强烈的主动性。她离开康普生家族这一行为完全基于其自由的个人意愿,是她精神意义上的独立。当她打破玻璃逃离康普生家的那一天,她就将一切陈规陋习的枷锁抛诸脑后,在精神与社会意义上都获得了重生,不再成为枷锁下的附庸。从此以后,“不管她干的是什么营生,反正不会坐了一辆镀铬的‘梅赛德斯’牌汽车回来;不管她拍了怎么样的照片,反正上面不会有参谋部的将军”[4]。
从康普生太太到小昆丁,三代人之间一直回响着“家族荣誉”这个旧日的回声。因为这个旧日的幻影,康普生太太同凯蒂决裂,凯蒂同小昆丁分离,女性谱系在康普生家族天生呈现断裂的状态。父权制思想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这个走向末路的家族,直至这回响逐渐消散。康普生家族的女性一直都在重建自主性、构建女性谱系的道路上徘徊,但要么走了岔路,要么撞上冰山,直到小昆丁的逃亡,才为康普生家族女性谱系的建立孕育了一丝希望。
三、失败的谱系构建——孤立的觉醒与逃亡
伊里加蕾的女性主义认为,西方哲学传统里一直缺少女性的话语体系,用父亲的话语体系来维持社会。在家庭中也是如此,因为没能建构起“母亲到孩子”的话语体系,导致女性话语的缺失和女性在社会和家庭环境中的逐渐失语。由于母亲不具有话语权,所以无法进行母亲对女儿的教育。因此伊里加蕾提倡建立女性谱系,创建女性话语体系,这样才能让母女之间互为主体,保证“她的女儿们形成女孩儿的身份”[9],而非“他者”。“女人必须相互热爱,既以母亲的身份怀着母爱去爱,也以女儿的身份怀着女儿的爱去爱,这样就可以找到一条永远开放的、无限的、通向无限的路。”[9]
康普生家三代人的艰难成长生动地向人们展示了女性谱系缺失下女性成长的艰辛与孤立地位。康普生家的女性谱系直到小昆丁出走前都一直残缺,没有建立的可能。根据伊里加蕾的女性谱系理论,一个健康的女性谱系,需要具有独立主体意识的女性,而通过母亲对孩子的话语体系,母亲可以将主体意识教授给自己的女儿。但完全独立的女性与和谐的母女关系均从未出现在康普生家族。
康普生夫人看似参与了凯蒂的成长,但她是被父权制扭曲了的“菲勒斯的母亲”。由于母亲的语言被阉割,她成了“父亲的律法”的一部分,用父权话语来言说自己并教育凯蒂,是菲勒斯中心主义的牺牲品。身为男性话语代言人的康普生太太,只要求凯蒂成为新的南方淑女,却从未教导她如何成为女性。
凯蒂则从未能打通和母亲沟通的道路,以至于在追寻自我话语的路上遭遇了完全失败,于是凯蒂的话语不断被父权话语“修正”,直至失声,甚至在故事中完全没有凯蒂叙述的空间。“女人依照男人的标准而存在,她丧失了自主的主体性,只能映照男人,沦为父权制的镜像。”[10]
凯蒂的被放逐进一步造成了小昆丁母亲的缺位,使女性谱系的缺失延续到了下一代。于是,小昆丁成了事实上的孤儿,杰生曾对康普生太太说:“您有人管教,她可没有。”[4]这使她的成长之路走得艰难又孤独。幸好家族控制力的削弱给了小昆丁自我觉醒的空隙,为她的反抗留下了道路。
对康普生家族而言,外婆——母亲——外孙女之间女性谱系的构建是完全失败的。母亲主体性的丧失会直接影响到女儿女性身份主体性的找回。谱系缺失的情况下,女性只能以一种孤立的姿态独自面对父权话语的压制,女性的身份认同和人格形成过程也都会遭到扭曲。因此,每一个不甘同化的人,面对女性谱系构建失败的现实,都只能孤立地觉醒,并沉默或激烈地逃亡。
四、结语
《喧哗与骚动》描写的是家族的悲剧,更是女性的悲剧。康普生家族的三代女性,面对着断裂的女性谱系,都只能被迫挣扎。她们的经历向人们揭示了女性谱系缺失下女性同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关系:同化、被放逐与无奈逃离。康普生太太是被同化了的“附庸”,凯蒂是被放逐的“他者”,小昆丁则决绝地同菲勒斯中心主义决裂,但前路依旧未知。女性谱系的缺失,即是家族内部母亲所代表的女性文化的缺失;女儿在成长时的孤立无援,即是女性成长时面对男性话语压迫时的孤立无援。伊利加蕾“建立女性谱系”的理论创新,号召在尊重两性差异的前提下构建女性话语,对当代女性主义批评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而借助伊利加蕾的理论视角,我们得以从主体性的视角去探究康普生家族女性的精神成长与危机,从而挖掘《喧哗与骚动》的深层含义,并使我们窥见福克纳对女性生存现状与思想冲突的关注。康普生家族的女性是失语的,但这些失语的女性向人们揭示了,在男性话语具有绝对统制力的时代下,一个女性面对时代的变迁所面临的精神危机,以及要做出选择时所要承受的精神与现实的重负。这对大家理解当今社会女性思潮的变迁,关注当代女性生存状态,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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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Irigaray Luce.An Ethics of Sexual Difference[M].Carolyn B,Gillian C,trans.London:The Athlone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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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刘锦清.露西·伊利格瑞女性主体性理论研究[D].广西师范大学,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