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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的“家庭” 意象分析

2024-10-31邱路悦

今古文创 2024年39期

【摘要】《离婚》历来被视为老舍幽默风格成熟的标志性作品,但对于它的研究并不充分。《离婚》以北平城中几个家庭的琐事为主要内容,以几对夫妇想离婚却未离为主线,揭示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市民的文化心理及文化传统。通过对《离婚》中“家庭”这一意象的分析,可以发现当时的人们都在有意无意地受传统文化和常识影响,这是导致他们不能离婚的主要原因。

【关键词】老舍;《离婚》;家庭;意象

老舍曾在《我怎样写〈离婚〉》中提道,《离婚》实际上是他“返归幽默”的一个尝试,同时他也自省认为“《离婚》的笑声太弱了”。《离婚》的幽默似乎尚未达到老舍想要追求的境界,它“太小巧,笑得带点酸味” !然而1941年老舍在龙泉镇的谈话中,对《离婚》的评价却高于名声显著的《骆驼祥子》。与《骆驼祥子》中的一波三折相比,《离婚》讲述的故事庸常琐碎,而老舍就是在这种婆婆妈妈、鸡零狗碎中一点点揭开了生活的真实面目。

老舍在《离婚》中刻画出市民众生相,但这些人又都具有一个相同的特点,就是“极愿把家庭的丑恶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家庭”在《离婚》中意味着什么,它又是如何影响着人物行动的,是本文探讨的主要问题。

首先要提到的自然是小说的主人公老李。老李的出场是由张大哥的视角展开的,张大哥之所以会关注到老李,是因为老李“这几天眉头不大舒展”,张大哥料定这是因为婚姻问题,于是热心的张大哥想要帮老李解决这个难题。

老李这个人,有学问,做事非常细心。但是“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下,他使人觉得不舒服”。书中对这种“不舒服”进行了详细地解释,“他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个,所以事事特别小心,结果是更显着慌张。人家要是给他倒上茶来,他必定要立起来,双手去接,好像只为洒人家一身茶,而且烫了自己的手。赶紧掏出手绢给人家擦抹,好顺手碰人家鼻子一下。然后,他一语不发,直到憋急了,抓起帽子就走,一气不定跑到哪里去”。老李的这种“不顺眼”是源于他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他虽然在北平城里有一份自己的工作,也在北平定居下来了,但是在张大哥这类老北平人看来,他仍然是一个“乡下人”。此外,在对待工作与为人处世上,老李的细心负责与其他人的敷衍相比,使他显得像是一个异类,所以受累都是他的事。在工作上,老李是被“欺负”的对象,他既无法忍受无聊的工作,却又不得不因为生活而屈服于各种权威之下,所以他把“衙门”比作一个“怪物”,可是他却不得不“天天往怪物肚中爬”。

在家庭中,老李同样是以一种不契合的身份介入。对于自己的妻子李太太,老李对她的印象就是那双裹了的小脚以及“一对红裤子绿袄的小孩”,想到她就使自己难受,所以他们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眼不见心不烦”。李太太刚来北平的时候,老李与她的矛盾就逐渐显现出来了。李太太尚且沉浸在进城的喜悦中,老李就因为她不懂礼节和大嗓门而不满,太太也因为北平的规矩多而变了脸色。对于与妻子儿女的相处,老李也是感到陌生和新奇。因为结婚这几年,“太太只是父母的儿媳妇,儿女只是祖母的孙儿,老李似乎不知道他是丈夫与父亲”。所以在家庭生活中,老李也是处于一种缺席的状态。他与妻子之间的羁绊只是源于不想让父母难办。

通过老李和同事与家人的相处,可以发现他一直是一种透明人的人物设定,可有可无。对于工作,他既想要尽善尽美竭尽全力做好,同时处在大环境中又带着一种敷衍,他不懂人情世故与曲意逢迎的一套,所以他难以做出一番成绩。在家庭中,他无法对自己的妻子产生爱情,对养育照顾孩子也没有任何经验。他的人生一直想要追求“诗意”,可是他的诗意无法在“怪物”般的“衙门”中实现,更无法在他对隔壁家的马少奶奶的一厢情愿的爱慕中实现。

老李认为马少奶奶身上带有“诗意”,与她不和谐的婚姻有一定的联系。马少奶奶“是个高小毕业的女学生,娘家姓黄,很美”,但是结婚不到半年,丈夫出轨与人在外面同居了。马同志本是马少奶奶的家庭教师,后来马少奶奶跟着他跑出来,这在老李看来是她“浪漫”过的事迹。即使在马少奶奶表示他们“彼此要回避着点”后,老李仍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在老李心中,马少奶奶是“安静、独立、不讨厌”的,她有些符合自己“诗意”的条件。只是在马同志归家后,马少奶奶与丈夫重归于好,将老李的“诗意”彻底打碎。于是他得出结论,“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

在老李看来,他似乎对自己的婚姻颇有微词,然而与他的两个同事吴太极和邱先生相比,他有儿有女,孩子虽年纪不大,但还算懂事,妻子长相干净端正,且贤惠能干,家庭看起来一派祥和美满。

吴先生是军人出身,性格正直,只不过在别人看来,他却是一个头脑不太灵活的人,甚至他的工作,还要依靠亲戚小赵来帮忙维持。他四十多岁了,因为没有儿子,所以千方百计想要纳妾。对于吴太太的相貌,老舍用诙谐的笔墨生动地写出了她的模样的“难以为情”:“虎背熊腰……眼和耳的距离似乎要很费些事才能测定。”

吴太太的外貌并不出挑,但是却极力维护吴太极,在吴太极与小赵发生冲突的时候,果断选择帮助自己的丈夫,即使小赵是自己娘家人。吴太极花钱无度,也是她一把拿过财政大权,才勉强维持家里的生计。即便是吴太极纳妾之后,她也将问题归结于自己的身上,觉得“没儿子到底堵不住丈夫的嘴”,就算知道没儿子并不怨她,她也简单地将生活上的不幸看作是“命苦”。她为丈夫纳了小妾而感到不满与烦躁,但是当别人为她出主意让她离婚时,她又坚决否定了这个选择。后来在小赵的忽悠下,以为是老李使吴太极丢了差,也是她出面去老李家、去“衙门”里闹,想要为自己丈夫讨个公道。在小赵死后,一切事情真相大白,新市长上任,吴太极托了关系进了教育局。吴太太在家里跟小老婆无法和睦相处,但还是选择容忍。

如果说吴太太把不离婚的理由归结于她自己不能挣钱养活自己,尚且可以理解,但是邱太太不离婚好像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对于邱太太这个形象的塑造,是一个有文化、性格强势但相貌不佳的大学生。她的长相“不得人心”:“瘦小枯干……胸像张干纸板,随便可以贴在墙上。”文中凡是有邱太太出场的地方,老舍都会为她标上“文雅”的标签:聚会时,小赵想打几句哈哈,都被文雅的邱太太给当头炮顶了回去;文雅的邱太太有意把李太太加入“列女传”里去。除了文雅,邱太太还以“个性强”自命,在她的婚姻中,她好像一直都是处于主导地位的:当初是邱先生主动追求她,所以她就由着性子爱怎着怎着;在外人面前,邱先生似乎对她十分尊敬;在吴太太寻求帮助的时候,她建议吴太太离婚;在提到孩子的时候,她虽然心里很羡慕,但是还是嘴硬说自己不在乎。在她自己的眼中,她可以完全掌控自己家庭的所有方面,然而当时光流逝、新鲜感不再后,她的婚姻也面临危机。

邱太太好像一直被大学毕业的身份所限制,她讲话很“文雅”,与其他没有怎么上过学的太太们并没有多少共同话题。并且由于她的大学生身份,她对夫妻间的相处更需要一种平等关系,她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建议别人离婚。书中邱太太的几次出场,都是以一种态度强硬的知识女性身份出现,她表现出来的就像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她的婚姻关系。然而,邱先生却因为她个性强而不满,就连她引以为傲的大学生身份,在邱先生的嘴里,都变成了“大学毕业生净是些二十八九的丑八怪,可是自居女圣人”。这场女强男弱的情感关系,最终以邱先生在外面“有人”而渐渐转变为男强女弱。即使邱太太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肯与邱先生吵架,还说自己是被“文学士”给拘住,不愿意“野蛮”,然而最终对于邱先生出轨的行为,曾经大言不惭说要离婚的她,还是选择咽下了那口气。

书中提到想要离婚的大概就是以上四对夫妇,但最后的结局却是没有一对是离婚了的。老李在接连知道吴太太和邱太太都选择不离婚的时候,只觉得深深地无奈,在经历了营救张天真一事后,他好像突然参破了生活的奥秘,他突然明白了张大哥等人的生活信条:“张大哥,方墩,邱太太,和……都怕一样事,怕打官司。他们极愿把家庭的丑恶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别打破了脸,使大家没面子。”及至马少奶奶与马同志和好,老李心中的“诗意”破碎,他对城市的生活感到了厌倦,认为生活中只有妥协、无聊、没意义,最终选择带着一家人和丁二爷一起到乡下去,去寻找他心中的“那些不十分清楚而确是美的乡间风景”。对于老李本人,他对妻子的态度又何尝不是一种白粉刷墙呢?在他生病的时候,是李太太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所以他觉得自己欠太太的。“他始终想不到太太的情分是可以不需要报酬的”,他认为自己对太太有责任,对家庭有责任,其他人未必不是如此,只是他自己也陷入局中,只能看清别人,却看不清自己。

为什么口口声声要离婚的几对夫妇最终都妥协选择掩饰家庭的丑恶?“家庭”一词在这些人心中是以一种什么意义存在?

首先要注意到以上提到的四对夫妇,除了站在老李视角写的老李夫妇以老李的“诗意”破灭结尾,其他三个家庭的和谐都是以女方的妥协保全家庭。方墩太太不得不和小老婆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邱太太对丈夫的出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少奶奶原谅马同志曾经抛弃她私奔的事情,与他和好如初。此外,在方太太与邱太太的嘴中,都出现过同一个字:“混”。方太太说她“想开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她在此语境下的“何必”表达的是,她还需要吴太极养活她,害怕真的离婚,所以不敢再折腾了。邱太太也说她“想开了,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邱太太的不必看似是她不想与邱先生计较,但这其实也暴露了她内心深处对离婚的恐惧。即使她一直以一种强势的态度对待邱先生,甚至多次提出离婚,但其实不过是借离婚的由头来逼迫邱先生听从自己的话。在她的婚姻中,看似是邱太太处于主导地位,实则是邱太太无法离开邱先生。再说老李一家,老李在开头的时候也有过离婚的念头,但是在张大哥的插手下,把太太和孩子接入了城。虽然李太太与他有过大大小小的矛盾,但是她不论是开始打扮自己,还是主动问他要钱,甚至出言讥讽隔壁的马少奶奶,本质都是一种维护自己妻子的地位的做法。直到老李意识到自己对妻子的责任,打消离婚的念头,这个家庭才算平静下来。

这四个家庭中的女性,李太太和方太太都是旧式女子,她们“没文化、没有独立谋生的手段,不敢脱离家庭,失去生活依靠,是固有的封建传统思想和女性的弱势处境使然”。而马少奶奶和邱太太都是读过书的新式女子,她们的婚姻都是她们自由追爱的结果,然而在结婚之后,她们反而丧失了婚前的勇气,堕入婚姻的坟墓中爬不出来,并且自行将自己规训为时代要求的男性附庸。“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社会里,女性在两性关系中一直处于被赏玩、俘获和占有的性客体地位,而且,这种角色地位让女性被男性规约之后,又内化为她们千百年来的无意识沉淀,使她们不可能彻底抛却‘实际’和‘常识’去做永远的超凡脱俗爱情的精神追求者。”因此,不论新旧,作为一个女性而不得不对家庭做出妥协,是当时的时代要求,也是千百年来的传统遗留。

既然女性在婚姻中无法掌握主动权,那么在男性主导的婚姻中,为何还是没有离婚现象呢?这里以老李为例。老李不离婚的主要原因是在于他口中的“责任”,“这种家庭责任感制约着老李在家庭问题上行动的空间,同时也是他在社会上背弃理想、妥协让步的理由或借口”。在老李看来,他对妻子有责任,0872017578188ee2f330c3fbc1623f53他就不能离婚,他要养家糊口,他不得不将自己心中的“诗意”往后放一放。老李感到痛苦的另一方面原因在于他明白自己矛盾的根源在哪,但是他没有勇气去打破这个局面,正如邱先生所说的:“我早看出,你比我硬,可也没硬着多少,你我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其实是一锅里的菜。”邱先生作为“苦闷的象征”,他的一番自我解析,使二人成为了好朋友。老李和邱先生都是一种“新”人,他们有文化,有理想,但是却又不得不囿于现实,处于一种痛苦矛盾的处境。

在书中有个与他们这种苦闷的知识分子形成对比的人物——张大哥。在张大哥眼中,老李理想中的“诗意”是不实际的,没必要的,玄虚的。张大哥自有一套生活的智慧,这在他对婚姻的理解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做媒人和反对离婚。在他的眼中,“凡为姑娘者必有个相当的丈夫,凡为小伙子者必有个合适的夫人”。在张大哥看来,一切问题都可以在婚姻和家庭中解决,在为别人做媒的时候你,他用自己心中的天平仔细衡量双方的条件,并且从不会离婚。张大哥本人就是传统的象征,比如在书中提到的张大哥的发明:“彩汽车里另放一座小轿”。显然,在当时,汽车接新娘是由西方传入的新式婚礼的习俗,而中国传统接新娘则是要抬轿子,张大哥既想要跟随时代发展,但同时又不愿意放弃传统文化,故发明出这一套不洋不土的接亲方式。

张大哥象征着传统文化,他“最能代表那个时代北京市民性格和古都文化”。老李对待张大哥的态度正是代表着老李对传统处事方式的态度。老李羡慕、敬佩张大哥,但同时不理解甚至有些讨厌张大哥。敬佩张大哥是因为他能够非常轻易地得到别人的尊重,可以生活得十分安逸,但是张大哥那一套生活哲学,在老李看来,张大哥“他的宇宙就是这个院子,他的生命就是瞎热闹一回,热闹而没有任何意义”。老李讨厌这种没有意义的生活,但是他更没有打破这种生活模式的能力和勇气,所以画地为牢,自己困住自己,不仅在家庭中,也表现在工作上。

故事的结尾,张天真出狱,张大哥又回归了他善于交际的生活,对于老李的离开,他表示:“老李不久就得跑回来,你们看着吧!他还能忘了北平?”老李是否会回北平暂且不提,张大哥回归他那一套糊弄式生活即印证了封建传统思想对人的心灵造成的异化。所以老舍才说,“《离婚》写的是人们的灵魂被毫无生气的文化困死的悲剧!”

不同于鲁迅等人离婚题材中对于社会的批判,老舍的《离婚》中更多的是从个人着手,它“揭示了普通人生命历程的命运走向,即放弃理想,进入琐碎的生活中”,这或许与社会风气有一定联系,但真正起作用的,是存在于中国数千年的文化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

自古以来,家庭与宗族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占有绝对主导地位。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传统沿袭几千年,使得人们的心中刻上了深刻的烙印。尤其是在20世纪初,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两种文化的交汇加深了人们的矛盾,使人们的心理或多或少都发生异化。对于《离婚》的主题,向来众说纷纭,但不可否认的是,老舍在这篇小说中对文化的批判值得更加深入地探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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