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的平原”
2024-10-31王一雯
【摘要】东北作家双雪涛通过《平原上的摩西》让读者对东北的文化有了新的认识。小说中的语言虽然生活化,但叙述的手法和表达的内容却都与之前的东北文学有所不同。本文试图通过分析“平原”这一文章中反复出现的词和“摩西”这一词背后的指代来进一步研究该小说,并运用解构主义中二元对立并存的方法去更好地探究文章的深层结构。本文所解构出的二元对立意象,对后续分析双雪涛的文学作品也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平原上的摩西》;双雪涛;新东北文学;解构主义
《平原上的摩西》是双雪涛创作的中篇小说,发表于《收获》杂志。学者黄平曾评论这部作品的出现为“80后文学”的一个标志性成熟时刻。该小说先后以庄德增、蒋不凡、李菲、傅东心、庄树、孙天博、赵小东作为每小节的第一视角,对12年前的陈年旧案进行调查。小说采用这种复杂的拼贴式叙述方法说明其并不只是想表达个人、家庭之间的爱情纠葛及生活琐事,而是以此去折射出东北甚至整个中国面临的下岗潮的广角叙事。
这部小说的叙事是福克纳式的,而城市环境的再现却是巴尔扎克式的,这也就说明双雪涛脱离开了时间和空间上的限制,通过一系列细致的描写去完成结构上的衔接。在城市景观上又进行了细节上的刻画,使小说中事件发生的地点更加真实具体。这两种手法,以及小说中提到的外国文学作品《县里的医生》、《旧约》中的《出埃及记》,这两部作品皆有着与《平原上的摩西》一样的主题,即宗教与救赎。人物之间的“救赎”与案件中的“暴力”形成了对比,呈现出了现实世界破碎与精神世界丰满的对立并存感。
一、探索——湖面上的平原
(一)何谓平原
“我不能把湖水分开,但我能把这里变成平原”,这句话出现在小说的最后一节。是庄树在船上对李斐说的话。小说的开始,庄德增(庄树父亲)也是在这里和傅东心(庄树母亲)相亲。可以说小说的重心放在了父辈、男性这一叙述视角下。小说以最近市里频繁有出租车司机被杀这一案件作为开头,调查此案件的警官蒋不凡由于一次错误的判断,误认为李守廉(李斐父亲)是连环案的凶手,并枪击了他,导致李斐瘫痪,二者搏斗过程中李守廉夺枪,导致蒋不凡变成了植物人。当时蒋不凡的配枪丢失,也使案件在12年后再度展开了调查。小说叙述的这一故事,脉络清晰,但前后第一人称视角的叙述者却切换了七次。这与西方著名的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叙述形式相似,但双雪涛并不单是因为流行这样的写作而进行借鉴的,而是想通过小说中的视角转换,来说明时代的更迭变化是身处其中的任何人都无法把控的。
整部小说的主题色彩和基调都是压抑的,这就不得不提到小说的时代背景。小说中的时间线从1980年到2007年,以20世纪90年代为重点叙述时间段,这段时间对应的恰好是东北的下岗潮,老工业区大批职工面临下岗,小说中庄德增曾是卷烟厂供销科科长,李守廉原是拖拉机的钳工。一个人失业的背后是一整个家庭失去经济来源,这也导致东北整体呈现出消沉的精神状态,这或许也就是双雪涛选择以罪案、暴力为线索来叙事的原因。但罪案这一背景并不会让人直接联想到李守廉父女和蒋不凡之间的意外,李守廉失业,带着瘫痪的女儿东躲西藏,这一家的悲剧是必然的,但这场误会却是命运的捉弄,矛盾和冲突使必然和偶然在这之中循环往复,使每个人都附有未知的感觉。
湖面的这一处平原,在小说的结尾,即是庄树为“救”李斐搭建出的“精神平原”,而平原这一意象,在文中早有体现。小说中傅东心在烟盒上给李斐画的画就名为《平原》,画里面的李斐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呆坐着,而是向空中抛着“嘎拉哈”,也许这就是傅东心向往的画面吧。庄树2007年侦破旧案时,去蒋不凡家里翻出他裤袋里残留的平原牌香烟,也成了结案的关键线索。这三处“平原”看似没有关联,却让读者更深刻地理解到为何双雪涛选择将“平原”放到书名中。“平原”二字,结合双雪涛出生在辽宁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东北平原。但双雪涛并没有像大多数“80后”作家那样沉溺在悲伤的情感之中,亦没有使之成为伤痛文学。而是在罪与暴交织的压抑情感中,用朴素的文字去书写这一切,正如傅东心的那幅名为《平原》的素描,素且雅。
(二)如何填平
小说中的人物多半都是带有悲情色彩的,从小庄树的母亲就不同他亲近,导致他一直缺失着母爱;李斐一直被父亲带着长大,升初中时瘫痪了,对于尚且年少的李斐来说,无异于一个巨大的创伤;傅东心嫁给了当年杀害自己叔叔的凶手,她没有选择离婚,而是接受了这一切;蒋不凡的死;李守廉被误会无辜挨枪子等等,都使人看到了那个年代落泊的东北平原。
但这并不是双雪涛在向大众展示东北的惨状,而是通过人物身上的破碎感来表达生活的不确定性,亦是从文学的视角反观现实的生活,去思考命运和历史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小说中的两次船上交流,庄德增和傅东心,看似在聊一些相亲式的话题,实际上已经从这短短的几段对话中,看出了傅东心知识分子的身份,也看到了命运对她的捉弄。庄树和李斐却在那里,尝试着把湖填成平原。双雪涛也在用《平原上的摩西》以文学的方式去填补东北的主流美学。
很长一段时间,提到东北,人们下意识就会想到小品、二人转和东北说唱等这一系列具有乡土气息的文化,在大众文化领域,东北长久未能脱离开农村、二人转这种关键词。然而双雪涛的文学创作,使东北的国企改革、下岗潮、下岗工人的生活受到大众的关注,在文艺领域,也逐渐有了其他的声音存在。“东北老工业基地”也成了许多东北作家创作的精神原乡。双雪涛笔下的湖中平原,亦如他现实中生活在的艳粉街,是城中村,那是一个“工业区”,有着和城市不同的街道巷弄、老小吃,它不同城市那般不近人情,也正因为这样的地理环境,使得小说中的人物虽然破碎杂乱,但却互相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笔下的人物,无论大小,无论身份,都潜藏着属于那个时代的集体意识。从父辈的压力写到“子一代”会承受的痛苦,并通过相互救赎,达到了人物对于自身命运的和解。
双雪涛不仅做到了把笔下的每个人物变成具有时代性的鲜活个体,更做到了通过小说中的每个人物展现出一个完整的20世纪90年代的东北,他的文字并没有只停留在东北,而是在每个人物的身上都写出了命运的偶然性与必然性,暗示出生活在向人们打谜语。这种想法并不是只停留在东北这片平原,双雪涛也旨在把湖填出一块平原与陆地衔接,这块平原由陆地延伸而来,也成了陆地的一部分。
二、救赎——解构主义视角下的摩西
(一)“救”与“被救”
解构主义是20世纪80年代产生的一种社会思潮,属于后结构主义的一种,其核心观点是对二元对立思维的一种批判。“解构”即要以人为构建出的二元对立为前提,对其拆开再描述,赋予其不同的结构和作用。
《平原上的摩西》中的二元对立并不是简单的善恶。国企改革、下岗潮等体现在小说中的时代性事件,使得当时人们的心理变得极其复杂。书名上的摩西一词也有表达“拯救”这一意象之意。摩西是《圣经》中的重要文学原型之一,有救赎之意。小说中,也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体现出了这一点。
“看着这棵树,看着它一点点长大变粗,看着它长满叶子,盛装摇摆,看着它掉光叶子赤身裸体。树,树,无法走动的树,孤立无援的树。”这是双雪涛在以李斐为第一视角下写出的话,这句话也恰恰说明了李斐的一生。李斐和庄树是同年玩伴,而十多年后的相见,却是登报的寻人启事,庄树此时从少年变成了刑侦队的警员,这一身份上的变化,也使得这次相见不再是老友叙旧而是另有目的了。李斐和庄树的这次见面约在了人造湖中的船上,一如小说开头庄树的父母庄德增和傅东心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都是在湖中心,都是在船上,只不过这一次两家的角色对调,但庄树却做了不同的选择,他放过了李斐父女,也实现了他对于李斐的救赎。
庄树的父母因为父辈的仇恨而使得傅东心对家庭中的任何事情都冷漠看待,甚至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为亲近。但当她看到与自己儿时一样喜欢玩火的李斐时,便收她为徒,悉心教导,傅东心的绝望与逃避,因为李斐的出现,而使自己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救赎,活出了真的自我。直到李斐小学毕业那年,李斐那天本来约好和庄树在高粱地放焰火,所以书包里放了汽油,却间接导致李守廉因此被人误会为出租车司机案的凶手,父亲为了保护女儿而犯下杀人案,不得不带着女儿躲起来,从此两家的联系也逐渐变少。两家之间的恩怨交织在了李斐身上,李斐既帮助了傅东心找回自我,又得到了庄树的原谅。“救”与“被救”在这一刻达到了对立共存。
“拯救”这一概念在小说中不仅体现在精神上,也体现在人物的身体中,根据福柯的身体理论中,“身体是个人与自然、与社会、与世界发生关系的最重要的中介场域”,来反观小说中下半身瘫痪的李斐、变成植物人的蒋不凡、被枪伤的李守廉。这些残疾的人物与废弃的老工业区一同成为双雪涛构建的废墟和病态的社会。如何救?小说中其实并没有出现医院、药物这样的字眼,反倒是这些人事物的内部形成了一种自救,人物之间呈现出了一种既已身处废墟,不如与之和解的感觉。总有一天,湖上终会有这样一片平原。平原的出现,覆盖住了原本水下的那些废墟,也生成了新的土壤供人们继续生活。如果无法修复回到从前,去接受而不是重返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拯救呢。
(二)“摩西”与“神性”
现如今的许多小说都有主人公和小人物之分,而在双雪涛的笔下,每个人物都是独立而又交织着各种复杂关系的个体,每个人物也都可以成为中心人物。
对于“摩西”是谁?不同的学者都发表了不同的观点。有学者认为庄树是“摩西”,因为庄树有着同摩西一样“变”的特质,童年时期的庄树看起来桀骜不驯、好勇斗狠,直到被抓到派出所管教,遇到一位年轻辅警,才让他后面成为一名警察。不得不说,小说中的很多人都在无形之中“拯救”着他人。这也正是辅证了为什么很多学者会把庄树看作是小说中“摩西”的形象代言人。也有其他学者有着不同的观点,黄平指出这一问题可以用更加直接的方式问出来,即哪个人物承担着小说确定性的价值?在这个问题上,显然庄树已不再成为最佳答案,虽然从小说整体看来,庄树似乎是作为串联起整个故事的人物而存在的,但小说要体现出来的精神价值和反抗不公的态度,却是落在了李守廉的身上。
亦有学者指出,小说中最能代表“摩西”这一意象的是李斐,其实通过细节就可以看出,小说中三次提到摩西,每一次都有李斐在场,傅东心向她讲述《出埃及记》,让孙天博帮她去图书馆借《摩西五经》一书以及小说终篇她同庄树回忆起摩西在埃及的故事。双雪涛有意无意地将“摩西”这一意象呈现在李斐的人物中,所有的矛盾与冲突在李斐身上得到了和解与共存。
“摩西”这一形象,文中的很多人物也有着他的影子。如若再换个角度,以“摩西”的经历进行对应,李守廉或许可以说是重叠点最多的那个人物。这也就不得不提到小说中多次体现到的凡人身上的“神性”,也就是悲悯意识。在双雪涛看来,“人注定会毁灭,地心引力太强大,注定要落到地上,落在死亡的岸上。毁灭的过程,有时有那么一点光泽”。这里的“光泽”恰恰成了他笔下凡人人物中“神性”的体现。小说中的李斐、庄树、傅东心身上皆体现出了这一点。这一点也使得他们在无形之中与“摩西”身上的某些特质有了对立的关系,但却都在李守廉的身上得到了并存。
小说中对于李守廉这个人物的处理是特殊的,并没有哪一章节是以他为第一人称叙述的,但沉默往往意味着要承受更多。他的经历与摩西的相像便是来源于他对于被人误解成是杀人凶手之后的反抗,《圣经》如此记载:“后来摩西长大,他出走到他弟兄那里,看他们的重担,见一个埃及人打希伯来人的一个弟兄。他左右观看,见没有人,就把埃及人打死了,藏在沙土里。”李守廉当时用钝器击伤了蒋不凡,这一点何尝不是与摩西身上的特质所类似。但在某种程度上,李守廉的反抗并没有完成,他虽然因自己被冤而反抗,但也因为这次反抗,使他变成了真的罪案凶手,带着女儿躲藏着生活,他的反抗停留在了原地,没有移动。尽管如此,但李守廉身上体现出的人性中的正直与尊严,这一点使得他与其他人物身上的那一点“神性”相通,也让小说的内核有了一丝光亮。他反抗着命运的不公不义,对于小说中这些人物的共同体来说,他照亮着每个人物生命的那一处灰暗的角落。
“摩西”这一概念本就属于《圣经》中的一个颇具有神化色彩的人物,而李守廉等人身上的“神性”归根到底也是人所做出的行为,两个本对立的概念,在双雪涛的笔下变成了构成人物性格不可或缺的要素。
三、结语
《平原上的摩西》寥寥数笔便刻画出了20世纪90年代东北的时代共同体,小说中的人物都有着属于自己命运的悲悯情怀,探索着如何“救”,也在救赎着他人。每个人物的刻画,虽然碎片化,但却拼凑出了整个艳粉街,也正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使东北老工业区、下岗工人家庭这些具有时代性的历史事物,以一种文学的形式呈现在大家面前。
正如小说中平安夜那天李斐在高粱地想燃却未能点燃的焰火,十多年后,因着罪案线索的指引,李斐和庄树的重逢,使他们都得到了拯救。这样一部灰暗压抑的故事,底色却是救赎和明亮的。这也正是双雪涛的写作初衷,他在写作过程中正是在寻找着这一瞬的光芒。张悦然也惊讶于这种双重的阅读体验:“当读者抵达故事的核心时,他们将收获的是爱与善,并且有一种暂时与污浊、烦扰的人世隔绝开的感觉,这种万籁俱静的体验会有一种洁净心灵的作用。”这也许正是双雪涛作品的魅力所在,在悬案的大背景下,通过文字让读者体会出人物内心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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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一雯,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