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凌叔华小说集《花之寺》男女主情感的错位
2024-10-31刘启慧
【摘要】凌叔华小说集《花之寺》是由十八篇短篇小说连缀而成的小说集,作者以诗性的语言展现中和之美和温婉含蓄等审美范式。本文运用孙绍振的“情感错位理论”,对主人公“闹别扭”和“起摩擦”等情感问题进行深挖,描写男女主微妙的情感错位及其原因;凌叔华善于刻画人物情感,用古典意象和氛围烘托故事情节,表达“五四”时代背景下新旧青年的悲欢离合,女性群体边缘化的地位以及对女性群体命运的关怀。
【关键词】凌叔华;《花之寺》;情感错位;女性形象
凌叔华是“五四”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女作家,不同于冰心、王统照等作家对问题小说的关照,凌叔华将视角深入闺阁,描写被忽视的女性群体的生活。因为中国传统大家庭的生活环境,凌叔华了解传统女性卑微敏锐的心理,也看到新式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其次,成长氛围培养了作者良好的绘画和古典文学功底,写作时将中西文学的经验深入中国家庭的内部,使作品充盈古典的氛围。本文试通过孙绍振的情感错位理论,分析新旧交替的时代背景下多样化的女性形象,一方面,传统女性被禁锢在旧式大家庭中“绣枕”;另一方面,新式女性在男性面前发出自己微弱的声音,渴望得到男性的认同。凌叔华的文章整体沉浸在诗意、情景交融的古典氛围中,讲述男女主温婉含蓄或哀伤凄恻的情感故事,彰显中国美学中和之美的审美范式,描绘旧式家庭精致又死寂的家园环境,这不仅是女性个体和群体的悲剧,也是中国传统封建礼教家族和制度的悲剧,为后来书写家庭冲突和女性心理的作家提供了最初的示范。
孙绍振的“错位”理论认为,小说艺术最忌心心相印,个性全在心心相错之中。错位不是对立,而是部分心理重合,部分拉开距离。因此,《花之寺》微妙的心理裂痕产生的情感错位,符合中国古典美学的中和与婉约之美,符合节制的儒家文化氛围。错位理论是孙绍振重要的美学成果,孙绍振的美学原则沿袭了康德“三大批判”中的批判精神的基因,具有很强的批判精神。孙绍振将“错位”运用到真善美的美学范畴中,认为真善美不是绝对统一的,而是三维“错位”的。如今,错位理论被延伸到更广泛的文学文本分析中,在《文学文本解读学》中,孙绍振使用情感错位、氛围的错位的概念对文本细节、人物心理和冲突进行阐释。由于小说和戏剧情节结构的特征,男女主人公通常会陷入非常态的情境中,错位在此展开,“错位不是对立,而是部分心理重合,部分拉开距离”,是“闹别扭和摩擦”,因此,“错位”理论是情节类小说的普遍规律。凌叔华善于在日常的生活细节描写中透露出男女主的情感错位。
一、新女性青年意识的觉醒
与鲁迅、郁达夫、丁玲等作家所塑造的新青年形象相比,如果说,鲁迅笔下的魏连殳、吕纬甫是“打不破的铁屋子”中清醒又无能为力的年轻人形象,或者是郁达夫和丁玲察觉到的苦闷零余者形象,那么,凌叔华绕过了革命者和启蒙者的形象,描写深闺中的新式女性想要冲破男女礼仪的枷锁、寻找自我意识的努力。由于中国传统教育以含蓄为美,女主人公设法突破自我内心的防线,表露自我的内心,让男主n54yuzQ+qDYcXwAmFImMLhNU4Zj12WTyCv7Flew6LPA=人公的期待受挫,形成情感错位。孙绍振认为,错位产生于把人物打出常规,错位就是同一感情中人物拉开了情与感的距离,但是又没有分裂。
(一)新式女性对男性话语的试探
《酒后》处在微醺状态下的年轻夫妻,采苕打断了丈夫毫无感情的赞颂之词,她说:“我只想吻一吻他的脸,你许不许?”作者白描两个人微妙的心理变化过程,体现出复杂的错位关系:男主情感的错位是妻子追求的自我价值是否触及男性权威?女主勇敢地表达对朋友子仪的钦慕与怜爱,这是新女性大胆、主动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女性不再是被欣赏的客体性;不仅如此,他们心理距离被拉开,信任与道德出现裂痕,中国的儒家宗法文化及其运作机制是“以男权专制和偏见为中轴”,保证男性的绝对权威和对女性的绝对占有,采苕是以女性的姿态进入男性权威,女性意识在渐渐觉醒。
《花之寺》中的女主燕倩思想更进一步,想做妻子,又想做情人,这是对传统女性角色的颠覆,女性在家庭中受到礼教的规训,情人角色的女性一般会受到家庭和世俗的非议,比如《寒夜》中的曾树生、《伤逝》中的子君等,曾树生虽然工资高于丈夫,因为是自由恋爱受到婆婆排挤;子君与涓生的恋爱自由还是回归到了家庭琐事,还有外在环境中,邻里怨恨的凝视和打压,加速了二人的爱情悲剧的落幕。
相比起鲁迅笔下的女性处于家庭和社会环境的双重压迫下,凌叔华善于描绘女性新意识与传统旧道德之间微妙的碰撞。《花之寺》中的燕倩并置情人和妻子身份,在古典的氛围和游戏性的空间场域中,让丈夫获得参与感和体验感,降低丈夫作为男性的抵抗情愫。同时,在妻子和情人角色的转换游戏中,既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自我觉醒和尝试,又体现传统女性在大时代下的和现代女性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燕倩设局让丈夫在满园春色的寺院里,等待一位仰慕自己的女子,这是一个美丽的诱惑:在花之寺,想象写信的女子和《西厢记》里的小姐一样动人心弦,心境和戏曲里的场景形成闭合;妻子来了,等待的错位产生在他看到妻子的那一刻:丈夫愣住了,他等待的女子原来是妻子,又害怕妻子发现了他的心事,妻子不仅坦白了事情的原委,还给他们今日的约会准备了野餐;情感的错位表现在妻子身份的界定:男性对妻子身份存在刻板印象,传统儒家文化认为贤妻应该贤良淑德,然而,燕倩想要跳出“妻子既定的身份”,不愿受丈夫的规训,明确和丈夫说起“难道我就不配做那个出来赞美大自然和赞美给我美丽灵魂的人吗?”文章虽然在戏剧性和游戏性的轻松氛围中、在诗意地古典氛围中展开,作者在对契诃夫和古典文学现代性的实践过程中,思考新时代女性的话语空间。
(二)“移步换景”审美下男女情感的错位
作者不仅表现同一时空下主人公的情感错位,更是借鉴多样的叙事方式,以回忆性叙事加“移步换景”的古典美学,体现生命个体在时代背景下的不同人生道路选择所导致的情感错位。《再见》筱秋和骏仁四年后偶遇,他们的人生轨迹早已形同陌路,此次相遇让男女主从现实——回忆——现实。
从西湖的花神亭走到临湖的水榭,他们聊起家室和照片、曾经的诗社,她发现他不再脸红、不再作诗,筱秋视角下,此时的骏仁已经和记忆里的骏仁发生错位;如果说《酒后》和《花之寺》是同一时空下的男女主情感的断裂,那么《再见》是回忆性的叙事,正如《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女士渐渐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只是喜欢凌吉士的外表一样,筱秋也渐渐从回忆走向现实,不同时空下的骏仁形象在筱秋的记忆中呈现鲜明的对比:他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骏仁,他渐渐和世俗社会妥协,而筱秋依然坚持着曾经的理想;久别重逢的现实与曾经的美好回忆在见面的时刻拉近了两人的物理距离,在聊天的过程中,现实的醒目让此刻的筱秋清醒,他们的心理距离相去甚远,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在文中形成悖论和张力;筱秋拒绝了他安排工作,拒绝给他照片,带着冷气走远了,骏仁的热情与筱秋的冷漠形成对比,最后她感受到湖边的冷气;移步换景的景色描写如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一样带有流动感,燕倩最终也消失在秋色中,仿佛是一场线性生活的逃逸最终又回到了正轨。小说中的时空观和情绪与杜甫《江南逢李龟年》始终的今非昔比的时空感情相似,曾经的相遇是诗意的辉煌,只今物是人非,只剩下一身冷气和消弭在诗意中的哀伤。不难看出,新文化新思想渗入中国上千年传统文化体系之艰难,女性知识分子在新文化新思潮中体悟到女性自我的意识,不愿意回到曾经的旧体系中,男性知识分子更容易妥协,他们很难摆脱男权社会的舒适圈,这正是女性知识分子的勇敢之处,也是女作家对未来寄寓的希望。
二、古典意象与旧式女性的悲剧命运
《绣枕》讲述传统女性长期处在封闭的空间里,“绣枕”即是中心意象,又是情感错位的体现。她用两年时间“绣枕”,寄托了多少心血和不能出闺门女性的情感,讽刺的是,从他人口中得知,送出去一晚就被弄脏了,当成了脚垫子踩在脚下,“绣枕”在隐喻大家闺秀艰难的处境,她们处于等待的被动状态,无权在男性社会发出自己微弱的声音,这是一代代女性悄无声息的悲剧,凌叔华注意到了被历史遗忘的角落,张爱玲也曾描绘过中国传统的深闺女性和她们群体性的生活空间,“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女性的悲哀在女作家手里第一次被看见,而不是被历史隐没或者被男性赤裸裸地误解。
《中秋夜》“中秋”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文章以“中秋晚”为象征性的节点,在动态的时间中,故事和人物的情感从暖色渐变为冷色调,情感的错位和冲突表现在第一个中秋夜发生的变故,随后故事以中秋为节点进行扩叙,其他内容概述,在重复叙事性叙事“中秋”和“团鸭”的过程中,一次次地加深男女主的情感错位,重复性的叙事不仅体现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也体现情感的裂缝在逐年变大:开篇干姐姐的去世打破原有的宁静家庭,干姐姐在男主心里扮演着姐姐和母亲的双重角色,男主在第一个中秋,不好驳新婚妻子的面子,但还是把吃进去的团鸭吐了出来,通过一系列动作表现男主情感的纠结;这只没有吃的团鸭成为婚姻悲剧的开始,男主认为吃了团鸭误了时间,女主却认为没有吃团鸭带来不幸。男女主的情感错位没有得到正确的疏解,反而越攒越深,他对妻子的感情开始渐渐消退:从第一次过中秋“他觉得她今晚非常美”“他第一次觉得他的女人难看”最后成了“觉得她非常丑陋”;一方面,女性的样貌短期内是恒定的,即使有生活打击,也不会变得如此快,与现实的女主样貌的变化形成悖论,丈夫用情绪物化女性的价值,妻子本应该是识大体善解人意的形象。事实上,他觉得妻子不好看只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另一方面,类似于毛宗岗“化静为动,层层渲染”的笔法,在一个传统的大家庭中,男女主因为没有子嗣受到家族的诟病,随着时空推移,男主对她冷漠、家人对她苛责,女主在动态时空中逐渐形容枯槁。女主在文本中始终没有名字,作者在隐喻女主的家庭处境,到了第四个中秋夜时,她彻底绝望,将命运寄托在来世,将男性的欲望潜移默化成是自己的欲望,始终她都是为了丈夫而活,凌叔华为处在失语状态下的闺阁女性代言,深切地表现闺阁女子心灵中的恐惧、孤独感、软弱感、不安全感,恰恰就是未曾变化的旧的生活方式与变换之中的时代风气相脱离这样一文化背景与社会背景所导致的。而这种文化和社会制度仿佛像女主的生命一样是命定的,无论男女都遵循这套潜移默化的文化制度,凌叔华只是在表现女性的哀婉,客观描绘封建传统女性的真实生活。
三、中西文化差异下男女情感的错位
《吃茶》讲述了中西方文化的鲜明差异产生的情感错位。中西方文化差异首先表现在对女性夸赞时的文化差异:“哥哥,芳影姐姐吟诗作对都会,她晚上吹起箫来,邻居的人都不愿意睡呢”“王先生在外国什么好音乐没听过,我不来献丑”“我哥哥近来想找些中国词曲本看看……哥哥,你请教请教她吧”“我哪里懂得什么词曲,淑贞”,后面还有王先生和芳影对上述问题的重复对话,在不断地重复对话中,流露出西方外扬与东方内敛的性格特征,彰显男女主情感的第一重错位即中西方文化的差异,表现东方人自谦内敛的性格,西方人张扬豪爽的性格;第二重错位体现在女主误读了王先生的绅士风度,平时出门王先生对她很是照顾,让女主误认为王先生对她有意,她对镜自怜幻想王先生对她有意;第三重情感错位表现在女友以为芳影理解自己的西式思维,在她面前讲述了一个旧式中国女性与哥哥的误会的故事,实则,第三重是对第二重情感错位的重复,在重复叙事中,表达了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物的心理矛盾,也表现了西方文化在“五四”时期的渗透浮于表面,芳影没有真正理解西方文化的内涵,反而误解了王先生的意思,造成了闺中女子内心的轩然大波,相同描写旧式家庭中的女作家如苏青、张爱玲等均能够深入女性的内心世界,但凌叔华的独特性表现在对女性微妙心理的把控和故事情节的误解,读完让人会心一笑。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儒家宗法文化扼杀了女性的独立人格,使其成为男性的附庸。《“我哪件事对不起他?”》文中的情感出现了第三者,但这个第三者并不一定是小人,只是加深了双方情感的错位。丈夫留学带来新女友,想与独守空闺的妻子离婚,丈夫与整个家庭发生激烈的矛盾和冲突:当第一次暗示没有得到妻子的认可,他就采用冷暴力,这既是夫妻双方的情感错位,也是他与整个家庭、整个传统礼教的情感错位:在儒家宗法文化制度下,妻子被塑造成是照顾家庭、照顾公婆的贤妻,妻子也只想安稳地过日子,从未想过会被休妻,而丈夫想要自由和浪漫的爱情。丈夫利用母亲的心疼对抗整个家庭,妻子最后的绝笔,是传统女性面对新文化最后的哀怨,造成妻子轻生的个人悲剧的根本原因在于宗法制度对女性的约束,女性的主体意识被抹杀,休妻无非是对女性最大的伤害,正如鲁迅的《伤逝》中当涓生无法对子君负责时,子君的死早已埋下伏笔;她任劳任怨地伺候一家十几年,却换不回丈夫的真心,反而加剧了丈夫想要休妻的决心。现代性的发展到底是推动了社会的进步,还是让有些自私的人找到了武器,追求自我而变得更加冷漠!边缘性女性的悲剧只是整个时代女性悲剧的缩影,凌叔华用白描呈现了一个家庭的悲剧,也呈现出“五四”时期的社会问题,启蒙思潮并没有解决社会中的问题,虽然有新式女性浅尝辄止地试探性争取自己的权益,女性群体声音微小,整体的小说集表现凌叔华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无奈书写,对女性的悲悯,也为后世如巴金、老舍等作家描写大家庭和整个北京地域风貌留下更多的思考空间。
随着“五四”时期启蒙思潮、外国多种思潮涌入中国,丰富了“五四”作家的写作题材,凌叔华在诗意的古典氛围中塑造了典型的旧式或半新不旧的人物形象,尤其将眼光放在历史边缘的女性群体身上。新式女性试图表现自己的愿望,追寻和质疑男性惯有的价值;旧式女性还没有走出传统的礼教约束,她们的失语和难堪,隐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凌叔华关注女性的日常生活,描写男女主敏感的小细节和小矛盾作为写作对象,刻画人物之间细微的裂缝和情感错位,思考“五四”的时代背景对女性而言是机遇还是挑战?此外,凌叔华以女性视角书写女性日常生活,为后来女性作家提供了最初的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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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启慧,女,甘肃临夏人,西藏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