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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马金莲小说《花姨娘》中的女性空间书写

2024-10-31王瑜斐

今古文创 2024年39期

【摘要】马金莲的小说《花姨娘》通过以花姨娘为中心的人际谱系,从“母亲与女儿们”“丈夫与妻子们”和“妯娌与姐妹们”三组关系入手,书写花姨娘的悲剧命运,并顺势展开“乡村礼俗”“城市物质”与“个体意识”三大空间,揭示悲之所以为悲,完成对作家强烈生命体验的审美超越。花姨娘逃离乡村,于城市受挫,最后又被放逐回乡村,彷徨于三大空间中的她并未迎来真正的自由,耽溺于理想之爱的结局便是成为“老屋里的疯女人”。小说对女性与乡村的思考,对何谓真正主体性的深入探寻正试图呼唤所有人破话语之镜而出,求索镜像背后的真实。

【关键词】马金莲;《花姨娘》;女性;空间书写

马金莲作为新世纪以来文坛强势崛起的中青年作家,以其朴实、厚重的笔触勾连了家乡宁夏西海固地区的纷繁芜杂的世态人情。村庄人写村庄事,无疑是对马金莲作品的最好把握。面对时代的发展,脱贫攻坚的不断深入,马金莲犀利地看到了时代跃迁下乡村空间“无声的断裂”。在短篇小说《花姨娘》中,马金莲就进行了一次对失落乡村的追索与叩问,并伴随着自己对性别身份、社会变迁与民族文化的深切思考。

小说《花姨娘》主要讲述了“我”的“花姨娘”悲剧的一生。花姨娘历尽坎坷挫伤,只为逃离桎梏,心无旁骛地追求爱与自由。然而兜兜转转,从与“喜喜子”自由恋爱到决然离婚“抛夫弃子”,从“一路向西只为爱”到挚情惨遭背叛,婚姻破裂铩羽而归,她追求的一切不过是“怕光阴、不与世间同”,奉为圭臬的美好理想只不过是存续在流年与记忆中的虚妄。

经由一个女性的悲剧,马金莲在《花姨娘》中勾连起了一张密切的女性关系网。女性背后的母亲们、丈夫们、姐妹们作为不同的角色,各自象征着不同的空间符码,共同构成了女性命运空间中的他者。而作为异质性的他者,经由自身沉重的话语建构,将女性彻底他者化,剥离其独立内质,使之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成了一个被建构、塑造的空洞符号。花姨娘的悲剧不仅仅是个人的,更是社会、文化的。马金莲正是通过《花姨娘》这部乡土中国的六幕悲情小品,审视自己那挣扎在历史与时代中的故乡,关怀那些被机械巨轮残忍甩出的社会“弃民”,更呼唤着最为本质的“人性”之光。

一、母亲与女儿们:代际与伦理空间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指出“空间是一种生产”[1],即“空间既是社会生产力的产物又是生产者,空间本身在各种人类行为和社会生产过程中形成,却又反过来影响、改变甚至指导人们在社会中的行为方式”[2]。深究中国乡村的发展史,父辈们作为历史前景上的光辉旗帜,构造了严正的社会传统。“以父之名”的乡村空间在先祖们的生产生活中逐步形成,正如生产生活不能停止,乡村空间一经建立,父权的合法性亟须巩固,一整套统治伦理便应运而生,以男耕女织为基点,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女性贞洁观为基本框架,乡村空间通过伦理空间将男女在家庭与社会空间中分隔,男外女内,男动女静,女性逐渐静滞,被放逐于深宅大院。与此同时,男耕女织式的生产生活所形成的伦理空间又不断产生对人类行为方式的反作用力,女性的边缘化与去主体性的社会共识规训所有的女性恪守妇道。作为关系到生存的内在信条,女性长辈只得通过言传身教加盟父权,不断收编“子一代”的女儿们,以勉强在“父辈”的庞大壁垒中取得一席之地。

《花姨娘》的叙事展开在西北小村“闫家梁”和“小红沟”中,奶奶宰鸡宴客,目的是给婆家的二爸和娘家的花姨娘说媒。为了表示对这门亲事的重视,奶奶杀了家里的大公鸡。这只大公鸡俊美英武,它具备“大掌柜的威风”“也不缺乏一个妻妾成群的男子汉该有的驾驭能力”,它保护食物与领地,更保护母鸡,吃饱喝足后就临幸一只顺眼的母鸡,以尽丈夫的职责。在这里,公鸡被塑造成脸谱化的阳刚男性,男性身份是表,脸谱之下则是绵延千年的中国传统宗法与礼俗道德。而这只作为圈中禽首的大公鸡最后死于包办婚姻的“总参谋” ——奶奶之手,并作为男方诚意的表示,似乎男方已然拿出如此隆重的厚礼,作为自然而然承载卑贱和供人选择一方的女性只能安然接受。公鸡此时此刻不过是名为“婚姻”的祭礼上一座静默燃烧的图腾,真正骇人之处却是祭坛上咿呀吟唱的母亲们竟无情地选择自己的女儿们作为新鲜的祭礼,以示自己对古老传统的虔敬,尽管它满目皆是“吃人”。

正如在出彩傲人的“大鸡公”之外,鸡群则是“阴盛阳衰”,正似我们的村落,母亲们的形象尽现于故事前景,她们代替了失语的男人们,作为“父辈”的代言人与“父法”的执行者。母亲们只想嫁女儿,娶媳妇,她们眼中的女儿们只是牺牲品,终究逃不过被放置于祭坛之上。血缘亲情在传统礼俗面前被彻底解构。

故事伊始,更是“我”记忆的深处,奶奶们一直苦恼于花姨娘的不走寻常路,她先拒绝了二爸,随后爱上了喜喜子,嫁给了可以与她分享爱情的喜喜子。花姨娘这份追求自由与真爱的现代性意识在“那时候”,一个缄默和窒息的前现代社会,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作为异己性的存在,现代性萌芽于追求同质性的前现代社会,势必面临着收编与放逐。母亲们奉父之命,认为只有让女儿们重走自己的来时路,才能真正触摸到这片土地的幸福。只是费尽心思的收编并未降服花姨娘,到头来母亲们却颜面尽失,作为挽回,她们只得放逐异类,“是个没福的王宝钏”“妖女子”,正是因为花姨娘悖逆了村族共识,她就不再享有良家妇女的身份,转而作为村子中的负相符号,被彻底放逐为坊间邻里的谈资与笑柄。

花姨娘不再延续母亲的路,两代人的代际血缘空间与共享的伦理礼俗空间内都产生了巨大的断裂。借此断裂而产生的空隙,花姨娘带着她的现代性意识试图穿越前现代社会固有的层层藩篱,摆脱代际间的礼俗禁锢,但“子一代”的反叛,究竟是“新的道路”还是“陌路同途”,马金莲早早就设下疑问,并在花姨娘命运画卷的徐徐展开中向我们给出答案。

二、丈夫与妻子们:爱情与婚姻空间

沿着礼俗的程序链条,来到末端,其结果指向往往是一个充满表征的空间,是“体现个体文化经验的空间,包括组成这一空间所有的符号、意象、形式和象征”[3]。妻子、母亲、家庭则是充斥于乡村女性个体文化经验空间内部的首要符号。然而其中爱情的长久缺位,让婚姻仅仅成为族群繁衍的物质外壳。对于花姨娘,寻找爱情永远是头号任务,她只想凭依着生发于自我内心的炽热之爱找到“那个对的人”,永远忠于爱情,至于其他则皆为点缀。“我爱我的爱”背后是现代性的我本位精神,自浪漫的儿女情长入手,由此建立主体性。当花姨娘面对残疾的丈夫与年幼的孩子,无爱已然成为现实,所谓家庭与责任无非是禁锢个人的另一藩篱,只有离婚是唯一解法。爱是花姨娘自视珍贵的个人财富,病夫幼子只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成本损耗,损耗自己原本可以用来爱的精力。关于爱,这份现代性的爱,此时此刻也显露出了它的“月之暗面”,爱情本身包含的永恒忠贞与现代性视阈下关于自我成本核算的“经济性”构成了内在于花姨娘的“爱情悖论”。然而,全然为爱的花姨娘同样也只是为爱,她的“我爱故我在”正在分享着一种片面的现代性我本位,爱情意味着她的全部,是花姨娘对于何谓自我的单一价值规定,单一意味着畸形,最后导致盲动。

当花姨娘为爱远走他乡,去了有飞机场的城里,她天真地以为在这里找到的就是真爱,殊不知在这片更广阔的天地下爱情也早已在婚姻中被祛魅,“相互联系的货币经济与实用主义精神”[4]取而代之。在现代性都市中,婚姻不再具有乡村礼俗社会中包办婚姻的时效性认证,城市“对最个性的个人存在的强烈要求”[5]取代了乡村“将就着过”“得过且过”地无限妥协。而且城市之大、人群之广“不仅隐藏了个人的历史,还隐藏了个人的‘踪迹’”[6],个人感情不再与所处的社会空间直接相连。同时,城市通过呼唤多元平等包容,成功解构一元道德论,即“大城市在多元化的名义下瓦解了小城镇道德剧般的存在基础”[7]。城市空间作为表征性的存在,随之还勾勒出宰制一切的资本地图。资本的异化进一步剥夺了爱情的鲜活与有机性。当爱情沦为空洞,结婚离婚也更轻松随意,更顺理成章浅隐为一桩简单的家事,而不再是以前能够轰动十里八乡的八卦猛料。就连背叛婚姻在男人看来,也无非只是自己爱上了另一个人,但对于花姨娘,却是天大的打击。她的人格树立只靠爱情,人际关系也只攀附于爱情,当把一切都寄托在一个你认为他会像你爱他一样爱你的男人身上时,悲剧的发生在所难免。唯爱情一元论者奉若至宝,寄托所有价值取向的“真爱”,只不过是他人用完即丢的一次性物品,长相厮守也远不如及时行乐来得经济实惠。

花姨娘的内在悖论被不断放大,与现代城市相伴的实用主义精神彻底否定了所谓忠贞不渝的爱情永恒,又一个无爱的情境,只是今夕何夕?花姨娘成了那个“被抛弃之人”,爱情的信条轰然坍塌,彻彻底底落入自我怀疑,自我放逐的绝境。也许那个在花姨娘孤立无援的绝境中选择抛弃的无耻男人甚至反而会以她曾经的口吻一遍遍为自己开脱:“凭啥要我守着一个疯女人熬一辈子?”

三、妯娌与姐妹们:心理与生存空间

心理与生存的概念范畴往往联系着个体与群体的不同层次。而当我们进一步深入女性的心理与生存时,就会发现女性个体早已作为坍缩的存在,长久失语于父权观念与整体社会生存环境。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8],恰好点明女性个体的相对性,在以男性作为第一性的坐标系中被比较,女性就自然而然退居其后,降格为“第二性”。父系社会与父权观念制造了一整套困囿个体的严正法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外在的家长规训与内在文化的分子入侵形成强大的合力,不断取消个人的超越性,反而以内在性取而代之。丧失了动能的女性主体只得不断重复他人的男性影响力,成为男性权力话语生产线上的苦工。

当个体失语逐渐成为普遍特征,女性群体也陷入整体缄默,享用由他者话语所定义的女性性别与女性气质。究竟何为我所欲求?究竟什么是是非对错?她们不断在身份断裂的焦虑与阵痛中追问。哪里都是荒原,无根与身份飘零状态迫使她们想要有所依靠,从而自觉地将自我价值让渡予他人,听由他人肆意评估。

马金莲通过花姨娘命运的展开或隐或显地描绘出乡村妇女的众生相:花姨娘敢爱敢恨,却是孤立于爱情牢狱中的自我献祭;母亲们甘愿葬送骨肉只为维系传统;姐妹们一生唯唯诺诺,甘愿妥协,又何来觉醒与反抗,当她们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一刻,就永生无法摆脱父辈的烙印。这些来自土地深处的女人们,因由失去自我,低唱着盲山中的悲歌。

《花姨娘》作为乡土文学,自然在作为小说基底的女性命运链条之下还埋藏着一条乡村命运之链。马金莲希望通过各色悲剧女性来反映作为整体生存空间因“山乡巨变”而带来的“暴风骤雨”之悲。现代化作为故事背景,勾连起小说六幕,由“我”过去的记忆到此时此刻。前三章均由关于花姨娘的三句话开篇,凸显出花姨娘相对于那个记忆深处陈旧逼仄的前现代空间的现代位置。而后三章则出现了电话、飞机、假牙、微信、新房子,乡村似乎在逐渐摆脱前现代性,但曾指代现代性的花姨娘却在更为现代的城市生活中被否定、粉碎、驱逐,唯一的“异端”自我最终还是难逃父法的追捕。最终,她只得跌落入癫狂的无机态,作为末人,成为老屋里游荡的幽灵,直至生命最后。在家里的一片新房中,花姨娘唯独被囚禁在那间甚至比“我”更年长的小厦房里,反而成为崭新的红砖绿瓦下前现代的怪异幽灵。

乡村是最初花姨娘想要逃离之地,却也是花姨娘最后的归属,一个与城市格格不入,被城市抛弃的人,作为“弃民”只能被乡村收容。乡村是城市边缘,作为远疆式的存在,这里满是被城市发配驱逐的、被现代遗弃的人们。女性与乡村,此时此刻竟一并作为弱者而同频共振。花姨娘之悲,是“闫家梁”“小红沟”之悲,更是中国其他作为角落的乡村之悲。他们在异化的钟摆两端颠沛流离,不禁引人感叹:面对传统与现代,乡村礼俗的腐钝与现代性文明唯物质下的见异思迁,我们究竟该如何超越?如何建构真正属于女性的自我?边缘的乡村又何时才能归来?

四、结语

女性与乡村,无疑是《花姨娘》的核心要义。但马金莲书写女性空间,不仅仅只在表现女性意识,她有意引导着意义的弥散,从女性命运到乡村命运再到整个弱势群体间的连接与共情,马金莲同样写二爸这样的爱而不得的“悲情男性”。悲是主调,但并非亘古不变,悲情之外,马金莲正在呼唤主体意识的突出重围。面对精神性在乡村的缺乏与在城市的放逐,如何在“没有与不需要”之外挖掘与开拓新生精神资源,从花姨娘式的“盲动”到真正的自由独立,我们永远在路上!

参考文献:

[1]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M].刘怀玉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

[2]蔡晓惠.空间理论与文学批评的空间转向[J].石河子大学学报,2014,(4):98.

[3]韦格纳.空间批评:批评的地理、空间、场所与文本性[A]//阎嘉.文学理论精粹读本[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135.

[4]西美尔著,郭子林译.大都市和精神生活[A]//孙逊,杨剑龙.阅读城市: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都市生活[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29.

[5]西美尔著,郭子林译.大都市和精神生活[A]//孙逊,杨剑龙.阅读城市: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都市生活[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21.

[6]程巍.中产阶级的孩子们:六十年代与文化领导权[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101.

[7]程巍.中产阶级的孩子们:六十年代与文化领导权[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102.

[8]波伏娃.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

王瑜斐,男,甘肃兰州人,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2022级文艺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与审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