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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读经典:中共党史研究的历史“现实”重建(1921—1949)

2024-10-24瞿骏

中共党史研究 2024年4期

1921年至1949年间中共党史的很多内容与中国近现代史相关联,近年来直接的互动与彼此的激荡亦很多①。不过,面对这段历史具体研究成果之海量与原始史料之庞杂,研究者经常遇到的难题是如何利用这些成果和史料真正推进中共党史研究的传承与发展。

对此难题的应对不宜简单概括为吸收所有成果和阅读更多史料,因为这是难以实现的理想状态。对研究者而言,时间、精力都有限,对这段历史做“竭泽而渔”的研究更多代表着一种态度和精神,而实际上不可能做到。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应对方式或许对整个研究风气会有大的影响,目前已能看出一些端倪。一是题目越来越具体和细小。虽然这样的研究可以日有寸进,但如果这种“寸进”和大问题基本无关,则会让人疑惑为何需要这种“寸进”?二是彼此之间无法对话,且不需要对话。因为所用史料“各自为战”,学术脉络亦是“各有秉承”。基于以上观察,笔者认为较为有效的一种方式,是寻找中共党史和中国近现代史的切实交集,以返读经典的方式推进中共党史研究。

而返读经典,首先要读1921年至1949年间李大钊、陈独秀、瞿秋白、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的文集。他们既是中共党史上的重要人物,也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的重要人物。其思想和文章除了史料价值,亦闪耀着接壤中国地气的理论价值和思想价值。这些价值不是用来“盖棺论定”的,而是助人不断回到中共党史的原点并再次出发。

其次,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中有一批治1921年至1949年历史有大成者,如范文澜、胡绳、黎澍、刘大年、陈旭麓等。中共党史研究者应该仔仔细细地重读他们的各种文章,而不仅仅是代表性名著。例如,对于胡绳,就不能只读《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一书,而应通读7卷本的《胡绳全书》。然后细细体味其论证,慢慢品读其所引史料,并根据其引用部分按图索骥回到史料全篇,若能阅读整本史料则更佳。

对于前述人物撰写的经典著述,笔者近来尝试作了一些“返读”,发现这些经典著述的一个共同特点是能充分把握历史“现实”,形成综贯的历史认识②,为中共党史研究的基本问题提供更长程、更有深度的历史解释。若能由此出发作一些梳理和讨论,或许对深化1921年至1949年的中共党史研究有所裨益。

一、历史“现实”的重建与综贯历史认识的形成

历史学的基本特点是以处理历史碎片为起点,处理不好历史碎片,好的历史学研究就无从谈起。因为蕴藏时间密码和岁月信息的历史碎片不是天然地易阅读和易理解,需要语言、耐性和共情的艰苦训练。在读懂、理解历史碎片的过程中,历史学的魅力会慢慢展现,这种魅力就是历史学的

①参见孙扬:《化“弊”致利——中共党史研究对开拓民国史研究的启示》,《民国档案》2023年第4期。

②用“综贯”一词,是因为该词除了“综合”还包含“贯通”之义。参见《漫谈(五十一则)》,武衡等主编:《徐特立文存》第3卷,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43页。“具体性”。

胡绳强调,写作要有一些特写和有点形象,不要笼统化,满是概念胡绳对“文史”具体性的重视,在他20世纪30年代撰写的文章中已初见端倪。参见《特殊与普遍》(1935年11月3日),《胡绳全书》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38页。谈科举考试,就要谈具体怎么考法,否则会让读者以为古代科考和现在考大学一样。中共党史研究更需要提供“小而全息的碎片”,比如写1927年大革命后的农民暴动,不能只讲井冈山,“要选择一两个典型的,具体地加以描述,讲清楚头尾始末,成功的,失败的,都可以,即使是小规模的不著名的暴动”《关于中国共产党(上)》,《关于撰写〈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书的谈话》,《胡绳全书》第7卷,第59页。徐特立则表示,他看当年苏维埃的许多文件时都感到不满意,总觉得是死的,后来明白这些文件只讲了历史的一部分,而且缺乏细节,“讲武装只说从几团人搞起,却未讲最初人怎样来的,枪怎样来的,由几个人几条枪起,这里有很多活生生的历史”《漫谈(五十一则)》,武衡等主编:《徐特立文存》第3卷,第68页。

不过,处理历史碎片虽然是历史学的起点,但其终点是形成综贯的而非碎片化的历史认识。此种认识来自丰富的经验事实、即“实存”的搜集和研究,比如马克思撰写《资本论》就依靠了极多的工厂调查资料,但它不是经验事实的简单汇聚。历史认识能否综贯,决定于历史“现实”的重建程度。

关于“现实”这个概念,通常将其等同于“实存”即经验事实。但在哲学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则有着非常不同的理解。黑格尔认为,现实是本质与实存的统一,现实需要将实存思辨地把握在本质之中〔德〕黑格尔著,杨一之译:《逻辑学》下卷,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177页。

马克思主义对“现实”的看法直接来源于黑格尔哲学,它不仅将“现实”看作本质与实存的统一,而且视之为历史的展开过程及其表现出来的必然性,即历史发展的主要倾向。对此,恩格斯有着非常经典的表述——“罗马共和国是现实的,但是把它排斥掉的罗马帝国也是现实的”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2页。

顺着恩格斯的思路,瞿秋白提出“‘动’而‘活’,活而‘现实’”《赤都心史》,《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251页。,毛泽东则强调“事物的实不止属性,还有其最根本的质”《致陈伯达》(1939年2月1日),《毛泽东书信选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27页。,而这个“最根本的质”就是指相较于经验事实,历史发展的主要倾向是最基本的,最需要建立的“现实”也就是历史“现实”〔匈〕卢卡奇著,杜章智等译:《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268—269页。

在历史“现实”建立的过程中,历史认识不以“离开一般联结的个个散乱事实”为满足《毛泽东哲学批注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第8页。,而要先对经验事实作深入研究,在此基础上产生科学抽象和具体化纲领,并在这种纲领的引领下继续对经验事实作深入研究。唯有如此循环往复,历史“现实”才有可能真正建立起来。吴晓明:《马克思的现实观与中国道路》,《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10期。

以上理论梳理阐明了在重建历史“现实”的要求下,中共党史研究需要重视的三个基本落脚点。一是中共党史有不得轻易更动的结论,但在研究中不能套用、挪用这些结论,“马列对于范畴是活看,不下死的定义”《漫谈(五十一则)》,武衡等主编:《徐特立文存》第3卷,第104页。,尤其要不得的处理方式是“我即列宁,我即主义,我已经懂了,放在肚子里,逐段的抽出来,按公式教导”瞿秋白:《中国革命中之争论问题:第三国际还是第零国际?——中国革命中之孟雪维克主义》(1927年2月—3月),陈铁健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瞿秋白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34页。

二是中共党史研究要反思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片面看作“实证科学”的思路。这是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们主宰马克思主义哲学解释权时所鼓吹的,也正是他们不遗余力地“发掘”和推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证化”吴晓明、陈立新:《澄明马克思哲学之当代性根基——吴晓明教授访谈》,《学术月刊》2001年第9期。而真正的科学是为了解释现实的社会现状、解决现实的社会问题和分析现实的社会运动,这样的解释、解决和分析要“综观实际现象而取客观的公律”,否则不是“泥于太具体的事实”,就是“力避现实,逃于玄想”瞿秋白:《〈新青年〉之新宣言》(1923年5月),陈铁健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瞿秋白卷》,第77页。

三是体现所谓马克思主义哲学为“实证科学”的典型口号是“经济决定论”,以“经济决定论”看历史,既执着于社会发展程度,又局限于机械的阶级分析。对于这种执着和局限,前述诸位名家多有深刻反思。胡绳强调,对于革命力量的分析,不能只看国民党与共产党的对比,而要重视和分析国共之间的“中间力量”;陈旭麓则超越简单机械的阶级分析,对中国近代以来“中等社会”的历史作用作了精彩讨论。他们在反思中形成的洞见都是在应用和贯彻“历史合力论”,明确意识到历史中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在起作用恩格斯:《恩格斯致约瑟夫·布洛赫》(1890年9月21日—22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605页。,充分考虑到历史发展的辩证性,即各种力量的互相冲突和彼此矛盾,而这正是历史螺旋式上升的根源。由此可知,相较于“经济决定论”,“历史合力论”就保持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品格,不至于使马克思主义钝化为“无批判的实证主义”吴晓明、陈立新:《澄明马克思哲学之当代性根基——吴晓明教授访谈》,《学术月刊》2001年第9期。徐特立对此有一段值得注意的论述:“马克思、恩格斯起初都是从批判人家的东西搞起来的。一个普鲁东加上一个马克思就大大发展……没有俄国胡说八道的马赫主义,就不会引起列宁到伦敦找参考书,也不会有《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不看到错误引不到向正确方向去想。”《漫谈(五十一则)》,武衡等主编:《徐特立文存》第3卷,第133页。

综上,重建历史“现实”,形成综贯的历史认识,需要活学活用理论,懂得历史规律,并具备强烈的批判品格。而其在中共党史研究中具体展开时,则要运用毛泽东所言“古今中外法”,弄清楚所研究问题发生的一定的时间和空间,把问题当作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历史过程去研究参见《如何研究中共党史》(1942年3月30日),《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00页。下文拟以如何凸显中共革命的正当性与如何认识复杂中国两个基础性问题为例,探讨如何从既有经典的论述中获得启发,使研究者对相关历史“现实”有更加全面深刻的把握。

二、在历史“现实”重建中认识中共革命的正当性

中共革命的正当性与中国的过去、当下与未来密切相关。深入研究这一中共党史研究的基础性问题,论证中共革命的正当性,既要不断为此问题填充“历史的血肉”——中国共产党不断奋斗的经验事实,也要从现代中国历史发展的主要倾向出发,联系古今,不回避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各种张力。

“革命”一词古已有之,其正当性用《易》之古语就可以说明,即“顺乎天,应乎人”。这里的“天”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在殷周转型之际,中国人对“天”的理解渐趋于周人所言“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因此,“天命”就体现为人心向背,在这一维度上“天”和“人”是统一的,“应乎人”就成为中国历史上革命正当性的基本判断标准。和中国古代的革命相比,中共革命当然有很多“舶来元素”和“外国影响”,但其成功和正道就历史“现实”而言要多分析其如何“应乎人”,尤其是如何“应乎中国人”。

中共革命要能“应乎中国人”,就应如瞿秋白所言,在社会的动流中,知道中国“是什么”,然后再说“怎么样”和“要什么”《赤都心史》,《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248页。知道中国“是什么”的方向有两个,一是空间性的,即中国不同地域的特点;二是时间性的,即中共革命是从哪里发展演变而来。因此,毛泽东强调研究党史不能只从1921年说起,“从辛亥革命说起差不多”《如何研究中共党史》(1942年3月30日),《毛泽东文集》第2卷,第402页。;胡绳则论述得更远一些,认为“中国革命说得长远一些,可以一直追溯到戊戌变法”《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再评价》(1999年3月),《胡绳全书》第7卷,第99页。

无论是毛泽东的看法还是胡绳的论述,都反映了中共革命的领导者和阐释者都认为对于革命应该有长时段的把握,即从革命发生于中国,到革命改变中国,再到革命重塑中国是一个长期过程。正如胡绳所言:“革命是翻天覆地的事业,当然不是瞬息可以造成的奇迹。中国又有特殊的情形。更使得中国问题的解决,非有极长的时期的努力不可”《中国问题讲话》(1946年),《胡绳全书》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54页。

“极长的时期”意味着中共革命的艰巨和曲折。艰巨是指革命要付出代价,甚至是巨大的代价;曲折则是指革命从来就不是一条通天大路,而是充满了争论、斗争和徘徊。这样的艰巨和曲折在名家论述中经常有精彩的总括性分析。陈旭麓引用鲁迅的话指出,历史上常有两种现象,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又回复过来,即是反复;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并不废去,即是羼杂。在他看来,中共革命的历史乃至整个中国近现代史反复、羼杂的现象屡见不鲜,而这些反复、羼杂之处正是研究者进行历史分析时需要着力之处。参见陈旭麓:《浮想录》,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8页。胡绳则从哲学高度指出,事情在发展中有时是突飞猛进,有时也会有顿挫倒退的情形。历史的箭头并不是一直线向前,经常有曲折的逆转。参见《中国问题讲话》(1936年),《胡绳全书》第4卷,第354页。

为什么中共革命会表现出如此错综复杂的样态?究其原因,这与中共要在两个历史任务上同时“应乎中国人”有关。中国走向现代是中共的历史任务,中华民族在世界上获得独立自主的地位也是中共的历史任务。这两个任务同时出现、一起推进,互相规定又互相影响,更是互相交缠。

这样的状况给予中共革命多重的历史目标,既要破除“‘东方式’的死寂”——反封建,又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反帝,还要提防“资产阶级的市侩主义”——掌握革命领导权《赤都心史》,《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213页。如此复杂的历史条件和多重的历史目标,使任何时候解说分析中共革命都需要巨大的、建基于历史“现实”的智慧。

这种智慧体现在对于中共革命的历史分析需要正视和理解中国走向现代的不可跳跃与其实际快进所造成的历史后果。胡绳指出:在20世纪20年代初关于“社会主义”的论争中,梁启超、张东荪等确实看到了由于没有建立资本主义大生产,严重缺乏现代工商业,导致中国经济落后,人民生活极为贫困,“这是当时中国社会的本质特征”《胡绳论“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129页。但胡绳所言的“本质特征”,并非指中国“既然不能马上实行社会主义,就不需要社会主义者,不需要社会主义思想,不需要成立共产党,大家都应当一心一意奔资本主义”《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再评价》(1999年3月),《胡绳全书》第7卷,第100页。,而是指由于中国走向现代的过程是快进的,故中国的经济、社会未能在1921年至1949年间得到充分发展,就会在之后的历史阶段出现一定程度的经济、社会发展“迂回”的现象。

而理解这种“迂回”现象,在马克思主义老祖宗的书本里是找不到依据的,它只能来自真正投身中国革命之人对历史“现实”的判断和估量。毛泽东就发现,从五四运动到抗日战争前夜的十余年时间里,革命力量飞速壮大,经济发展也达到了新中国成立前的最高峰。但是,当时全国范围内现代工业仍只占国民经济的10%左右,农业、手工业则占到90%左右。他强调,这种状况将是很长时间内一切问题的“基本出发点”,中国革命将在“资本主义不是太多而是太少的情况下取得胜利”,而且在革命胜利以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还需要尽可能地利用城乡私人资本主义的积极性,以利于国民经济的向前发展”。《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再评价》(1999年3月),《胡绳全书》第7卷,第106—107、109页。这种对历史“现实”的判断印证在1949年后中共发展的长程历史中,有成功亦有教训,说明了认清中国要走向现代这一历史发展倾向对于凸显中共革命正当性的重要作用。

这种智慧更加突出地体现在不能因为中国要走向现代,革命的发展就要亦步亦趋于“国情”,革命“手脚”的施展就要束缚于经济发展水平。这不会让中国真正走向现代,而只能成为一种脱离历史“现实”的现代化“玄想”。冯友兰认为,如果让洋务派一直搞工业,中国就会整个地改变并实现现代化。对此胡绳批评说:“这似乎是唯物史观。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简单”。《关于反对帝国主义》(1995年3月26日),《关于撰写〈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书的谈话》,《胡绳全书》第7卷,第51页。而这种“不简单”就表现为现代化与民族独立的复杂关系。

一般意义的现代化或可提炼出一些共同要素或共同标准,比如工业化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要素和标准。不过,一个国家的现代化并不只是工业化,它开展于自身经济、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既存状态,然后在各方面合力的作用下不断推进。中国的现代化发生在清末,那时中国打了大败仗、发生了大崩溃,一部分中国人确实反思了祖宗成法,跳出了孔孟规矩,进而学习西方,在一段时期内推动了中国某些方面的进步。

但从更长时段看,中国乃至世界的进步取决于中华民族及世界其他被压迫民族能否独立自主。谭嗣同、康有为等“维新志士”的问题即在于从他们的思想里几乎看不出同帝国主义侵略政策的辩护士们有多少不同,“当他们宣传着发奋自强而掩盖了帝国主义者的罪恶时,他们就同时在如何解脱帝国主义束缚的问题上跌入轻率的幻想”《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1948年),《胡绳全书》第5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35页。

如果说19世纪末帝国主义尚是初现狰狞,革命目标也混沌不清,“维新志士”们的观点可以理解为受限于历史条件的话,那么到20世纪前半期,特别是五四运动后,中国革命的特征就已经清晰演变为“赋予资产阶级性质的民主革命以社会主义的未来前途”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379页。此时中国的经济状况和社会状态确有前文所言的不可逾越,即使勉力逾越了也会在日后“迂回”的状况,但中国如何走向现代,是否需要革命却不能被框死其中。早在1921年李季就指出:“那些新顽固多半是自命为深通西洋情形的。他们所以说必定须资本主义发达到极处,然后社会主义才能够实现,大概自以为是根据学理的……他们(马克思、恩格斯)著书立说的时候,为当时的环境所限,他们依照这种环境的趋势,推测将来的情形,后来时过境迁,自然是有些不大中肯的地方。”李季:《社会主义与中国》,《新青年》1921年第8卷第6号。

正因历史发展总是“时过境迁”,所以必须在更加宏阔的背景下把握中国的现代化,即一个古老文明国家虽然资本主义相对不成熟,但已开始追寻“社会主义前途”。这个背景之所以更加宏阔,是因为成熟的发达的资本主义,为社会主义革命提供了必要的基石。但是,这种成熟与发达是相对的。社会主义革命的爆发,或者说向社会主义转变的开始,决定于许多方面的因素,而不只是决定于资本主义成熟和发达的程度。参见《在世纪之交看马克思主义的命运》(1996年11月),《胡绳全书》第7卷,第22页。

把握了这个宏阔背景后,认识中国的现代化需要厘清两个基本问题。一是中国在走向现代的过程中,口岸世界与内陆世界出现了严重分裂。这种分裂是实存的,值得重视的,但如何缩小、弥合这种分裂却考验时人对历史发展主要倾向的洞察力。张东荪的方案是全力开发内地实业,认为只有内地的资本主义化接近了口岸世界的程度,中国人才可以“得着人的生活”东荪:《由内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训》,《时事新报》1920年11月6日。对此,陈望道质疑,中国“难道必须处处都成通商口岸和都会,才可得着人的生活,才有谈论主义的资格吗?”望道:《评东荪君底“又一教训”》,《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11月7日。

陈望道的疑问显然体现了中共革命者对历史发展主要倾向的洞察力,因为以中国之大,即使有足够长时间的资本主义发展,各地也很难趋于接近,更不用说同样发达。何况当时中国的资本主义发展不是在真空之中,而是被帝国主义的阴影深深笼罩着。

瞿秋白指出,中国和欧美接触了五六十年,“实际上已遵殖民地化的经济原则成了一变态的经济现象”,即在国际资本钳制下,真正的大工业在中国没有出现。国内经济界虽然表现出强烈的资本集中,但这种集中并不能抵御国际资本的力量,而仅能压倒国内的小资本家。参见瞿秋白:《饿乡纪程——新俄国游记》(1920年11月4日—1921年11月23日),陈铁健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瞿秋白卷》,第27页。不过,当时无论是倡议振兴实业、利用外资的一派,还是崇尚德国式革命、主张社会政策的一派,都没有充分注意到中国经济的“变态”性质。两派对于“中国经济上最痛切的外国帝国主义,或者是忘记了,或者是简直不能解决而置之不谈”瞿秋白:《饿乡纪程——新俄国游记》(1920年11月4日—1921年11月23日),陈铁健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瞿秋白卷》,第27页。如果他们能够直面帝国主义对于中国的影响,就会发现欧美式的成熟的资本主义在中国根本就没有出现的条件。

二是虽然1949年前中国的资本主义发展相对不成熟,但资本主义之弊病已在人心中普遍烛照。之所以如此,一部分原因来自中国资本主义发展中产生的各种实际问题,更多的缘由则来自中国古老文明对资本主义并不全是偏见的长久批判与社会主义之于资本主义的强烈映衬。

对此,不仅中国共产党人、国民党人、新青年能看清楚,梁启超等貌似倡导资本主义之人同样心里明白。就出身而言,这批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士大夫心态,内心深处并不完全排斥商业文明,但绝不会全盘拥抱资本主义。在一时的言论中他们或许会讲资本、谈国家,但终究是半信半疑,流连于彷徨之中。正如梁启超所言:“中国之生产事业,倘长此终古,斯亦已矣。若有一线之转机,则主其事者,什九仍属于‘将本求利’者流。吾辈若祝祷彼辈之失败耶?则无异自咒诅本国之生产事业,以助外国资本家张目。若祝祷彼辈之成功耶?则是颂扬彼磨牙吮血之资本主义,与吾辈素心大相剌谬,以吾之愚蒙,对于此一问题利害冲突之两方面,积年交战于胸中而不能自决,有生之苦闷,莫过是矣。”梁启超:《复张东荪书论社会主义运动》,《改造》1921年第3卷第6号。

梁启超的内心“交战”说明中国的现代化没有现成模版,复杂程度远超历史中人的想象。但革命实践让人们不断拨开迷雾,看清历史发展的主要倾向,即中国的现代化必须和民族独立紧密相连。虽然殖民地可能有某种程度的现代化发展,宗主国会在那里建工厂发展经济,但这样的现代化发展必定是不彻底和极不平衡的参见《关于编写中应当着重研究的四个问题》(1998年10月12日),《关于撰写〈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书的谈话》,《胡绳全书》第7卷,第74页。而半殖民地的中国,只有在反帝国主义侵略势力的前提下发展,才能真正实现现代化参见《关于反对帝国主义》(1995年3月26日),《关于撰写〈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书的谈话》,《胡绳全书》第7卷,第52页。这正是中共革命的道路,也是其正当性的基本由来。

以上较多讨论了经典中对于中共革命正当性的论述和思考,这一问题更多与中共党史研究历史“现实”重建的时间线索相关联。而中共早期领导人和史学名家如何认识复杂中国,则更多与中共党史研究历史“现实”重建的空间线索相关联。

三、在历史“现实”重建中认识复杂中国

中国是复杂的,进入近代之后尤其复杂,但与此同时,一些乍看有据、实则大大简化复杂性的论断也在不断生成,并在日后被经常引用。例如,关于中国的现代化历程,梁启超就有著名的“三期不足论”——中国近代第一期从器物上感觉不足,第二期从制度上感觉不足,第三期则是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参见《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1922年),《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4030页。这一论断屡屡出现在中共党史及其相关历史研究中。与这一论断相联系,蒋廷黻在《4a985db5498da8ccc0b7b203b98cb5c3中国近代史大纲》里就有一段“斩钉截铁”的话,有意识使用乃至无意识认同的人可能更多。他说:“近百年的中华民族根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能近代化吗?能赶上西洋人吗?能利用科学和机械吗?能废除我们家族和家乡观念而组织一个近代的民族国家吗?能的话,我们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话,我们这个民族是没有前途的。因为在世界上,一切的国家能接受近代文化者必致富强,不能者必遭惨败,毫无例外。并且接受得愈早愈速就愈好。日本就是一个好例子。”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大纲》,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2—3页。

梁启超和蒋廷黻的论断当然都有他们自己对历史的观察和理据,却无助于中共党史研究的历史“现实”重建从蒋廷黻的话往下推论就是胡适所言:“不要尽说是帝国主义者害了我们。那是我们自己欺骗自己的话!我们要睁开眼睛看看日本近六十年的历史,试想想何以帝国主义的侵略压不住日本的发愤自强?何以不平等条约捆不住日本的自由发展?”《请大家来照照镜子》(1928年6月24日),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4),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7页。,核心问题是支撑这些论断的史观大致是以欧美为唯一发展模版,以抽象的普遍性化约了每一国家历史发展道路的多元性,进而化约了庞大中国的复杂性,其中尤其忽视了近现代中国各地域发展程度的极不平衡。

在中国现代化进程里没有全国一致的“三期不足”,在人类文明发展中也没有全世界一致的“近代文化”。重建历史“现实”,就要认识到近现代中国多个地域的巨大差异,并在此基础上作历史发展主要倾向的判断与整合,即章太炎所说的“以不齐为齐”。没有对中国各地域差异性的体认,就谈不上是对复杂中国有意义的普遍性认知。

自20世纪20年代起,中共领导人对中国近代以来形成的地域差异尤为敏感。1923年,瞿秋白指出,中国虽然号称中国,但其实是由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半自然经济区域生生粘合起来的,并非整个的,完全的参见瞿秋白:《中国之地方政治与封建制度》(1923年5月2日),陈铁健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瞿秋白卷》,第70页。这种通过“大大小小”和并非“整个完全”的眼光来认识复杂中国,才是历史“现实”重建的先决条件。

这样的眼光有助于研究者更加全面地把握五四运动前后中共革命的发生。目前关于中共革命发生的研究较多侧重于外来影响的那一面,如日本学者石川祯浩所问——为什么1919年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是李大钊、陈溥贤、邵飘萍等人?他回答说:“如果不是经常关注俄国革命等世界规模的社会变动,和社会主义思想在日本流行等外国新思潮的动向,具有将其翻译成汉语的外语能力,并且掌握印刷传媒的人物,不用说读懂马克思主义书籍,就连接触这些书籍也是极其困难的。”〔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2页。

石川的论断是以他搜集的丰富经验事实为基础,但从认识复杂中国的角度看,显然这些经验事实太集中于中国北方。以李大钊、陈溥贤、邵飘萍等人物来分析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接触与传播过程,更多只能说明北京、天津等北方城市的情况,这几个城市的共同特点是有较多在大学教书、做研究的知识分子,与苏俄、日本联系广泛陈翰笙的经历即为典型。参见《四个时代的我·陈翰笙回忆录》,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第34页。研究者如果目光南移,进入中国不同的地域,就会发现情况有很大的变化。

对此,胡绳有一些精彩的观点,值得作更多讨论。他认为,五四运动中分化出一些知识分子,讲马克思主义,讲社会主义,形成一个先进思潮,然后走到工人中去,搞工人运动,“过去都是这样说,也是事实”。但在看到这些经验事实之后,胡绳提出需要回答的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一开始(在中国)就占了优势”?答案当然和国际社会主义潮流的推动有关,但胡绳认为研究者也要注意到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带来的伟大目标、高尚追求和献身精神,使得“当时人们对这个理论虽然还不明究竟,但接受了它”《关于中国共产党(上)》(1995年4月1日),《关于撰写〈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书的谈话》,《胡绳全书》第7卷,第59—60页。

胡绳的看法是一个重要的提示,学界至今仍没有很好地回答这一问题。胡绳能够提出这一问题和他成长于江浙,在苏州、上海长期求学有很大关系。因为与北方知识分子依托大学、“理论性”地了解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不同,江浙地区的革命者没有这样的条件,很多时候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理论不明究竟却接受了它。博古就曾表示,他周围革命者的主义只是神秘地、幽密地印在心上,奉之不渝。若要问他们主义的内容是什么,却难立刻明确地告诉你。参见则民:《什么是锡社主义》,《无锡评论》第16期(1925年7月1日)。

如何理解这些革命者并不太了解主义的内容,却对投身革命奉之不渝?这里的历史“现实”是——在中共革命发生的过程中既不断有“理论召唤”,也不断有“精神召唤”。在地域性背景的推动下,20世纪20年代中国北方的中共革命带来的更多是“理论召唤”,而中国南方特别是江浙地区,中共革命带来的更多是“精神召唤”。在“精神召唤”之下,这一地区的革命行动经常能超越“社会既有发展阶段”而有切实的推进。例如,郭沫若于五卅前夕就指出,中国革命的主体力量不应只看其是“工人”还是“非工人”,而是要看其在“精神上”是赞成社会主义革命,还是不赞成社会主义革命郭沫若:《到宜兴去》,《孤军》1925年第3卷第3期。

郭沫若对“精神召唤”的强调与胡绳的看法相通,意味着马克思主义除了提供理论原则和斗争指南外,其根本理想才是能够扎根中国大地的关键。这个根本理想使中共革命者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崇高目标更有兴趣,经常在为“人类之未来种下一粒美丽的花的种子”而欢喜、奋斗参见瞿秋白:《多余的话》,江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4—15页;《种花》(1932年9月19日),《胡绳全书》第7卷,第241页。因此,中共革命的古今联系正体现在中国古老天下观念和悠长苍生意识的现代转化之上,也就此与中国南方特别是江浙地区息息相关。自明清开始,在这一地域生活的读书人就饱含天下观念和苍生意识,同时与世界深入交流,具备现代转换的可能江浙地区革命者的类似意见甚多,但并非独一无二。湖南地区亦有重“精神召唤”,讲求“流血革命”之外的更大革命的言论。因此,所谓从改良到革命的变化,以往多看作时间性的变迁,多强调革命是“枪杆子里出政权”,忽视了很多时候在中共革命的语境里改良和革命非常相通,中国不同地域的革命者所认知的革命很不相同。参看《〈湘江评论〉创刊宣言》(1919年7月14日),《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6—1920.11)》,湖南出版社,1990年,第293页;罗志田:《与改良相通的近代中国“大革命”》,《社会科学研究》2013年第5期。

认识中共革命的发生,需要和中国各地域的复杂性相联系;认识中共革命的前途,更需要和中国各地域的复杂性相联系。从1921年到1949年,如果不能认识到中国的地域差异和由这些差异塑造的力量格局与革命的开拓可能,中共革命的前途就不会得到正确的解释和把握。胡绳晚年曾就当时中国“半独立”的特点作过阐发,即近现代中国“统治者都有一点半独立性,和完全的殖民地受制于一个主人还不完全一样。它同时有几个主人,在这里面可以利用矛盾”《关于编写中应当着重研究的四个问题》(1998年10月12日),《关于撰写〈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书的谈话》,《胡绳全书》第7卷,第79页。

胡绳的观点既是他自己的研究心得,又是他对中共领导人认识到中国的复杂性,继而依托复杂性来认识中共革命前途的总结。这些认识的共同特点是看到了国际资本、中国民族资本、封建势力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经典论述大多都提示这种微妙、复杂的关系,“不能只用几句概念式的话就算表过的”,而要“详细地举出具体事实”,并分析其“发展过程和动向”《〈中国近代史〉评介》(1936年4月28日),《胡绳全书》第7卷,第355页。

例如,早在1922年,李汉俊就指出中国的“乱源”发生于中国各地域的不平衡,即中国“各部分的进化速度不能一致”。有的地域已经发展到了较高程度,有的地域甚至可能还在原始状态。由此,在他看来,中国之乱的源头有三:一是“中国这社会底各局部间的进化程度太不一致而发生的激烈的调和作用”;二是“中国在全体上与世界底进化程度悬隔太远而发生的剧烈的调和作用”;三是“世界底资本阶级与中国底资本阶级在中国这市场上的争夺战”。而这混乱又可以看作中国当时进化急速的表现,要“进化到了社会主义,才能终止”。汉俊:《中国底乱源及其归宿》,《民国日报·觉悟》1922年1月1日。

相较于李汉俊,瞿秋白的看法更加具体成熟。1923年,他立足于列强、军阀和资产阶级三者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分析说:“各强国得以勾结各经济区域内的事实上的政府(军阀),以至于新生的大资产阶级,间接实行其统治权……各国各势力范围内的经济发展程度若有异,则其对待中国军阀或中国资产阶级的态度亦就不同。中国的军阀既须有经济上的凭借,每每能令其地方政府渐成资产阶级经济的发展之中心点,所以外国资本之占有此经济区域者,必从而役使之,利用之。同时,若是军阀凭借经济势力的形式太鲁莽,——足以障碍资产阶级经济的发展,那时外国资本之较强者,能力贯于几省以上,就想除此障碍,而与国内的大资产阶级携手。”瞿秋白:《东方文化与世界革命》(1923年3月),陈铁健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瞿秋白卷》,第65页。

瞿秋白揭示了半殖民地中国因为“同时有几个主人”,所以“主人”之间既可能沆瀣一气,互相联手,也可能矛盾重重,激烈竞争这一实情。在这一过程中,围绕中国革命渐渐形成了有着浓厚地域差异的发展格局——有些地方革命前途光明,有些地方革命前途未卜,有些地方革命前途黯淡例如,1921年,顾随认为:“山东这个省份,是言论自由的地方。而且民治主义还正在活鲜鲜的时期。这全因为督军的势力不大;官吏的压力不高的缘故”。而到张宗昌治下,山东的政治环境是“异常恶劣”,尤其是省府济南。“济南是全省的一个政治中心,其压迫之厉害则更甚于别地。在这种环境压迫之下,一切公开对外种种游行示威、讲演、集会等,客观条件是不允许我们这样做的”!参见《致卢伯屏》(1921年8月1日),《顾随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3页;《齐兰通信第三号——对曾延批评团济南地委信的复信》(1926年2月23日),中央档案馆、山东省档案馆编:《山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2,1995年印行,第44页。而从这样的格局中更进一步勾勒出中国革命前途究竟何在的是毛泽东毛泽东的眼光与其重视地理与革命的关系密切相关。他在农民运动讲习所讲课时就要求学生了解全国地理概况,同时了解本省的山川形势、人情风俗和地理给予政治的影响。参见《毛泽东年谱》第1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23年,第163页。,他在《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一文中那段著名的论述就是典型的例证。毛泽东说:“一国之内,在四围白色政权的包围中,有一小块或若干小块红色政权的区域长期地存在,这是世界各国从来没有的事。这种奇事的发生,有其独特的原因。而其存在和发展,亦必有相当的条件。第一,它的发生……必然是在帝国主义间接统治的经济落后的半殖民地的中国。因为这种奇怪现象必定伴着另外一种奇怪现象,那就是白色政权之间的战争。帝国主义和国内买办豪绅阶级支持着的各派新旧军阀,从民国元年以来,相互间进行着继续不断的战争……中国白色政权的分裂和战争是继续不断的,则红色政权的发生、存在并且日益发展,便是无疑的了。” 《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1928年10月5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8—49页。

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文中,毛泽东更加明确地指出,不要奢望等到各地争取群众的工作做好了,来一个全国武装起义,就成了全国范围的大革命,“这种全国范围的、包括一切地方的、先争取群众后建立政权的理论,是于中国革命的实情不适合的。他们的这种理论的来源,主要是没有把中国是一个许多帝国主义国家互相争夺的半殖民地这件事认清楚”。而一旦认清楚了这件事,就能立足于一个个特定的、具体的空间,建立一个个看似只有一点小小力量、实则坚韧无比的红色政权。这样革命的前途就如同一艘航船一般,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它的桅杆尖头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30年1月5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97—98、106页。

历史“现实”是活生生的,中共党史研究的经典也是活生生的。历史“现实”如大江大海,有源流、活水和走向;经典让研究者有了更多秉持,可以去探究源头、分析活水和看清走向,做到“融贯空间诸相,通透时间诸相而综合一视之”①。由此,再细小的题目也可以与大历史相联系,再分散的研究也可以出现彼此对话的可能。为了这样的联系和可能,研究者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但如何能够有的放矢,让努力得到更大的成果呢?1930年,陈翰笙就提出,“研究工作成本总是贵的”,“与其草率的得了一些浮浅知识,还不如脚踏实地去认识一切根本关系”②。

陈翰笙无疑是用其一生来展示何为“脚踏实地”的研究,何为能够认识“根本关系”的研究。今日我们返读经典,正是为了体味陈翰笙等如何使研究的推进得以有的放矢,如何在持续努力后得到极大的成果。在此过程中新的思量在启动,新的实践在酝酿,也正是在这种思量和实践中,中共党史研究历史“现实”重建的真谛传承不断。

(本文作者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暨社会主义历史与文献研究院教授)

(责任编辑乔君)

① 钱穆:《中国今日所需要之新史学与新史学家——本文敬悼故友张荫麟先生》,《思想与时代》1943年第18期。

② 陈翰笙:《关于保定农村调查的一些认识》(1930年7月),陈翰笙等编:《解放前的中国农村》第3辑,中国展望出版社,1989年,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