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七年时间,记录百万外卖骑手
2024-10-24
2017年,在外卖平台开启极速扩张时,中国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的孙萍将她的研究方向转向外卖骑手。此后7年时间,她带领研究小组横跨19省,调研了近万名外卖骑手,并深度访谈了其中300余位骑手。今年8月初,她将自己历时7年的调研和研究汇集在《过渡劳动:平台经济下的外卖骑手》一书中。以下内容即根据该书和专访内容整理而成。
七年改变:灵活与捆绑
在孙萍的7年调研中,外卖员依然是一个不断增长的庞大群体。美团发布的《骑手权益保障社会责任报告》显示,2023年,共有745万外卖骑手在美团平台上获得收入。孙萍在书中的估算是,从事外卖工作的群体可能已经超过1000万人。
2021年,孙萍的调查显示,外卖骑手多背负债务,负债人数占被调查总数的62.94%,其中,84.91%的负债骑手负债金额在1万元以上,12.47%的负债骑手负债金额在30万元以上。在背负债务的骑手群体中,近半数(48.16%)骑手因买房/买车而负债,有些因养育小孩/赡养老人(37.40%)和创业失败(36.61%)而负债。
一开始,很多人都是怀揣着希望,从农村来到城市成为外卖骑手的。彼时,“月入过万”是站点招工的主打宣传语,某地外卖站点招工手册直接写道:“外地本地月亮一样圆,脸面与金钱你自己选。”大部分外卖骑手对于留在城市不抱希望,挣了钱回老家是他们朴素的愿望。老家是骑手在重复又忙碌的送单劳动下为数不多的慰藉。
2023年,孙萍在北京地区作的一次包含1264份样本的调查显示,仅有12.9%的外卖员表示愿意一直送外卖,超八成的人表示自己会在两年之内换工作。在针对站点骑手的调查中,一年内站点骑手的流转率达到七成以上,“干几个月就走人”成为外卖行业的常态。孙萍说:“外卖员有点像漂浮在海上没有归宿的船只,也像一直在扇动翅膀努力挣扎,却找不到落脚之地的候鸟。”
但这些怀揣着灵活进入想法的人们,却逐渐发现外卖这项工作的“密不透风”。一方面,平台将送单劳动设计成了一场“真人游戏”。骑手送餐的场景,与一些网络游戏中的打怪升级几乎一模一样。骑手一旦加入外卖骑手的“升级打怪”,就会不自觉地响应、默认现有的游戏规则,并积极参与送单。另一方面,外卖平台通过自身在订单价格和订单数量上的话语权,逐渐变相地减少骑手收入,增加骑手等待时间。
在这样的背景下,为了维持足够体面的薪资水平,外卖骑手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愿延长自己的劳动时间,靠等和耗时来完成更多的订单。2018-2021年,孙萍的调查显示,全职骑手的平均劳动时长明显增加。2018年劳动时间超过10小时的骑手为36.5%,2021年这个数字上升到了62.6%。
隐匿的管理:算法与组织
在平台经济的语境下,被管理的对象从“劳动者”本身变成了“劳动”,这是外卖员这项工作不同于制造业等工作的关键。孙萍在书中称:“平台资本对于‘劳动者’是谁变得毫不在乎。”
2018年之前,外卖平台均有直营骑手团队。平台与直营骑手签订劳动合同,缴纳社保。但2018年后,外卖平台开启了一轮大规模直营转外包——外卖平台以外包的形式将外卖骑手的招募和管理委托给第三方劳务公司,例如在北京,美团和饿了么同时拥有几十个劳务公司分散在各个区域。
调研中,孙萍发现,目前绝大多数外卖员搞不明白平台和第三方劳务公司的关系,有些外卖员甚至不太在意与谁签订了劳动协议。也因此,在遭遇劳务纠纷时,骑手即使感到不解、愤怒或不平,这样的情绪发泄在遇到一层又一层的隐匿管理时,就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可奈何又无济于事。
很多时候,劳务公司也会避免直接与骑手联系,而是依赖外卖站站长上传下达,尤其在推行对骑手不利的规则时,劳务公司都会选择默默躲在后台,通过不发言、不表态的战术平息骑手的不满。
从劳动关系上,平台方逐渐剥离了对外卖员的义务,形成了一种极为松散的管理关系,但鉴于对效率的渴求,这种松散的另一面则是更进一步的“捆绑”。以众包为例,外卖平台存在着大量众包骑手(通过平台自动进行零散送单的兼职外卖员)。但在遇到大雨、大雪、冰雹等恶劣天气时,许多众包骑手往往会选择在家休息,运力的短缺会使商区的配送效率直线下滑,出现爆单情况,影响消费者的使用体验。
为了保证7×24小时的配送运力,2019年外卖平台就在众包的名类下发展出了乐跑/优享骑手。即使仍是兼职,但乐跑骑手需要放弃很多众包骑手既有的权益,如拒单权和配送高峰期不跑单的权利等。
最初,大量众包骑手选择拒绝转变成乐跑骑手。而外卖平台对此的做法是,把配送订单更多转给乐跑骑手,众包骑手的订单量被严重削减。这样的举措使平台和劳务公司进一步强化了对自由散漫的众包骑手的管理,外卖平台也获得了更加稳定的送餐劳动力。
此外,平台还会通过算法奖励机制来让骑手长时间“黏”在平台上。例如,在闪送平台,平台会根据骑手的送单数量和工作时长将闪送员分为派单、抢单两类,前者单量更多、订单价格更高。如果骑手想要维持“派单”的级别,就需要持续的、不间断的定额劳动。
平台通过算法系统和一套复杂的组织,实现了这种“松散”和“捆绑”结合,实现了对如此众多“劳动”不断迭代地管理。算法系统是此前讨论较多的一个领域,外卖员活动的本身给算法提供了不断优化的数据,并让这种管理逐渐变得“密不透风”。但另一方面,孙萍也在书中描述了外卖员的“反作用力”,通过对算法系统漏洞的把握,外卖员有时候也能实现一些小小的“反抗”。
在算法外,从加盟商、代理商到站点的线下组织,则构成了平台管理劳动的另一条线。这些线下组织辅助算法实现对众多劳动的管理,比如高峰期,站点调度员会通过人工调度,弥补算法的疏漏。
追逐自由是很多人选择入行外卖骑手的重要原因,但平台算法与劳务中介的联合管控,让外卖劳动看似灵活,实则十分受限。
孙萍和她的调研
毫无疑问,如此庞大的外卖群体面临着种种挑战和困境,大到社会保障、交通安全,小到和小区保安的冲突。
孙萍在书中也描述了一些外卖员的困境故事,但她并没有陷于“悲情叙事”,在对平台的评价上也极为克制,她并不想塑造一个“对立面”。
在书中的很多处,她强调了外卖这份工作对于不少人依然是一份可选空间中的最优工作——门槛低、没账期、收入高、时间相对灵活。她还特别关注到,对于很多女性外卖员,这份工作恰恰提供了一个跃出家庭藩篱、身份规训和艰难生活的可能。
或许是同为女性身份,孙萍敏感地察觉到了女骑手面临的不同挑战,并在书中专门用一章讲述女骑手的故事。
孙萍是一位年轻的研究者。2017年毕业,刚刚加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传播研究所的孙萍正陷入自己职业方向的迷茫中。她的研究方向是平台经济和数字劳动等,“中国互联网变化太快,有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新鲜事物”。她望着街上来来回回跑来跑去的骑手,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每个人都骑着一个电动车,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死死盯着手机,无时无刻不在骑车赶路。
孙萍说:“我认为这个挺有意思的,预示着一种新的劳动状态,跟工厂的感觉不一样。”于是,她开启了这场7年的调研。她在书中写道,外卖员并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群体,恰恰相反,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体行动者”。
写这本书的时候,孙萍时常在想一个问题,什么是外卖骑手所创造的意义?孙萍在书中写道:“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是如果非要有一个答案,我想那应该是他们在不确定中、在过渡中如何抓住机会、塑造生活的经验与勇气。”
(摘自《经济观察报》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