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定义
2024-10-24马拓
我小时候在报纸上看过这样一个故事,因为年代比较久远找不到出处了,就讲下大意。
有个年轻男人和妻子吵架、分居,感觉爱情已死,婚姻走到了尽头。
有天傍晚,他走在路上,考虑着怎么离婚。胡思乱想中,他看到住在附近的一个疯女人发了病,满街乱跑,疯女人的老公在寒风中没命地追赶她。那女人边跑边叫,衣不蔽体;那男人一手抓着棉衣,一手拽着她,把棉衣往她身上披。疯女人意识混沌,一边打她的丈夫,一边挣扎着乱跑。路人都夺路而逃,她丈夫则死死拽着她,没有言语,没有呼喊,一刻不敢松手。
这个年轻男人驻足良久,泪流满面地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大概的意思是:若论幸福,再不济我们也要好过这对可怜的夫妻。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去争吵和冷战。放眼望去,这场婚姻里只有一个在寒风中发疯的妻子和一个不肯放手的丈夫。若要在世间寻找最大的浪漫,想必莫过于此。他们在那样艰难的处境中都有如此强大的爱来支撑,我们为什么就跨不过这道坎?
他的妻子读到这条短信,连夜披上衣服,从娘家跑回来,两个人抱头痛哭。
当时我对这个故事很不屑,觉得它矫情得脱离实际。一个疯女人和一个倒霉的丈夫之间的感情,那也叫爱?别埋汰爱了,那只能叫无奈!
后来我长大了,在基层当警察,见识过许多彼此凑合着过的夫妻,出于对婚姻的好奇,我也留意观察了他们。其中有一对夫妻让我印象非常深,丈夫人称老彭,是我们地铁站存车处的管理员,我们经常跟他开玩笑,称他为“处长”。他老婆是地铁小卖店的店主,因为个性强悍,被人取了个外号,叫“金花婆婆”。
他们两个人经常吵架,吵得地动山摇的那种。有时候老彭会偷偷地跟人抱怨,说只要时机成熟了他就会离家出走,再也不受那个女人的窝囊气。金花婆婆也总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老彭没责任心,酒瘾还大,自己嫁了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当时我听他们的故事,听得都对婚姻感到恐惧了。我甚至觉得上天对所谓的爱情,也存在着“双标”。那些模样姣好的、家境优渥的、生在繁华富贵乡的人才有浪漫爱情的入场券。而那些艰辛的劳动者、成天满脸灰尘的人,似乎只能为了生活隐忍,和自己的另一半将就着过。
后来有一天老彭喝醉了,在地铁的广场上磕破嘴,满口流血,来我们派出所门口的水龙头处冲洗。他满脸滴着水,嘱咐我,千万不要告诉金花婆婆。我还打趣他,是不是怕被老婆骂。他却眉头一皱,说:“我是怕她着急上火,回头心脏又疼,手也跟着打摆子。”
我说:“那你还老跟她吵架。”
“那种吵架没事,又不动气。”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想起老彭和金花婆婆虽然一直在吵,却没有真正分开过。他们家的小卖店总是清早开门,下午上货。太阳光最烈的时候,老彭准会骑着电动三轮车在站外候着,随后我就会看到金花婆婆慢吞吞地从店铺的小门里踱出来,像个规行矩步的小童工,脸上挂着那种习惯性的不情愿,但又动作熟练地抬腿上车。
这个时候,老彭总会伸出一只手接应她,两个人一起努劲儿,把金花婆婆有些胖硕的身躯快速又安全地转移到车上。随后老彭一骑绝尘,载着身后的女人消失在车流滚滚的马路上。
金花婆婆基本不用做什么,上货、卸货都由老彭和伙计来干。夫妻俩除了拌拌嘴,剩下的就是各行其是,但谁也不会离谁太远。有一次老彭和顾客吵架,闹到了派出所里,金花婆婆就一直在派出所门口等到凌晨,谁劝她都不回去。之后事情解决,老彭还没出门呢,金花婆婆却要先行一步。我问她:“怎么人马上要出来了,你倒要走了?”
她说:“他自己又不是不会走!”
瞅瞅,就是这么刚。这对老夫妻平日里对彼此的决绝,好像只存在于对方不在的场合。
所以当老彭说出那句话时,我很快就从吃惊变成了顿悟。原来有的婚姻看起来总是不那么和谐,实际上里面只是夹杂着各自不为人知的傲骨。只是这傲骨有点儿拧巴:一方面,他们并不掩盖自己性格里的锋芒;另一方面,他们又使劲掩饰自己对对方的关心。难得的是,双方都懂,所以才能走到现在。
所以其实爱情浪漫或不浪漫,真的不用去抠字眼、设情景,也不要用年龄、物质来衡量。如果非要用它来给爱情下定义,那我也宁愿换一种说法:相濡以沫。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去爱这热气腾腾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