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在日本养老院当护工

2024-10-24曾好好

北方人 2024年10期

未来老世界

东京是世界上老人最多的城市,日本的养老院比保育园多,“未来老世界”最先在这里展开。

在我家附近有一家非常小的养老院,跟一个面包店差不多大。好几次,我从玻璃门外往里看,一眼就能望到头,屋里坐着十来个腿脚不便的老人,靠着窗边晒太阳聊天。每天早上,小小的面包车把老人们从各自的家中接过来,到了下午5点,又把老人一个个送回去。

每年都有很多中国养老行业的人来日本参观,想知道这里有什么先进设备和理念。来了这里发现,绝大多数的养老院如此小且古旧,即使是高端养老院,里面也就几十位老人。

据日本厚生劳动省官网统计,日本人口1.2亿,15岁以下人口1800万,65岁以上人口3900万,有212万名介护师在照顾着行动不便的老人。

如果你愿意来日本照顾老人,先来日本免费做一两年的日语和介护培训,随即安排到绑定的养老院工作5年,工作勤奋些,月薪能拿到1万~2万元人民币。我的朋友思奇就是这样来的日本。

思奇是一个90后吉林姑娘,认识她的时候,她刚从日本海边城市松山的一家大型养老院辞职搬来东京。一位华人大姐想在东京开一家小型养老院,看中她热情实在、介护经验丰富,邀她过来帮忙。

2023年夏天,她们租下了东京西部一个有30年房龄的木质一户建,带了一个小院子。一楼80平方米,作为老人活动区域,有起居室和厨房;二楼50平方米,是员工办公场所。屋内原本是榻榻米地板,为了防止老人摔倒,全部铺满塑胶防滑地垫;浴室和洗手间稍加改装;屋外院子换上人造草坪……

全民有老可养

日本的养老院种类繁多,思奇工作的这种日托养老院,是加盟的一家日托养老4zECMTjfTXxsQM4/K3/oNaON9LcNwlAiQJ0/QeXLM18=院连锁公司,仅在东京就有40多家,他们管自己叫地域密集型养老院。这种轻而小的连锁养老院主张做小,选址都是在小小的老式一户建中,一家养老院最多照顾10个老人。

据该养老院官网信息,加盟者前期只需要投入2000万日元左右(1元人民币约合20日元),公司便会派专人帮忙选址、选房、改造、人员培训等一切能想到的支援,这样三四个人就能张罗起来。

基础设施改建完毕,接下来思奇印好宣传单,开始四处拜访介护支援专门员——他们是区役所派给每个家庭做介护咨询的人,会为每一个老人做介护计划,推荐最贴合需求的养老院。

从找到这所房子到宣传到有第一个老人来,她们大概花了2个月时间。

老人们一天的生活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介护师会给老人们测血压,带他们做操热身,紧接着还有专门的口腔体操,防止口齿不清。午饭后的活动,有时打扑克、搓麻将、做手工,有时做料理,天气好时就出去散散步。

思奇会把每个人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吃饭排泄都做记录,等老人们回家,她的工作才真正结束。

但是养老院不同于幼儿园,意外和疾病总形影相随。前一天还元气满满和她一起聊天说笑的老人,不小心摔了一跤,两天后就离世了。“老、病、死”原本是需要在一生中慢慢体悟的东西,在养老院却如此寻常。

有时,她给老人洗澡换纸尿裤,老人边洗边扇自己巴掌,只因为无法接受自己的老去失能;一位得阿尔兹海默病的奶奶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但是到了一个时间便着急站起身,说“我要走了,快快快,我要去参加父亲的葬礼”。不知何故,她被困在这样的一个时间节点里。

做了5年介护,阅老无数后,思奇总结出高龄老人过得幸福的要点:牙好、爱吃不挑食、有兴趣爱好、家人关系好。她见过有的老人的家就在养老院附近,虽然住在养老院,家人每周都来看望,带老人出去吃饭散步。也有老人孤身一人,一年无人问津。

除了介护险承担的部分,老人们根据收入不同,自己需承担养老院费用的10%~30%。

思奇所在的养老院,一天照顾老人的费用是2万日元,老人自己只需承担2000日元。在这里也可以帮助老人洗澡,洗澡一次3000日元,老人只需承担300日元。

失智失能,最艰难的照护

和日托养老院的思奇相比,久久的工作显然就艰巨很多。

单身未婚的久久是90后女生,在“特养”养老院里工作了4年。“特养”即“特别养护”,是介护里的最高级别。在日本,当家里老人生活自理困难时,可以首先联系附近的区役所或者社区健康中心,他们会派专人上门鉴定,确认家中收入情况和老人的护理级别,从最轻微的1级到最严重的5级,推荐介护方式和养老院去处。

最轻微者,可以让专人上门帮忙洗澡做家务,买菜送上门,所谓“自立支援”。最严重的是“特养”,老人完全无法自理,家人在长期的照护中已经无力支撑,于是被送进“特别养护”养老院。

久久说,最好照顾的是无意识也无法动弹的老人,搬动他们不费力气,也不需要费劲劝哄。最难照顾的是有意识但是身体失控的老人。

在“特养”养老院,需要尊重本人意愿,才能给老人穿尿不湿。有的老人已经卧床无法行动,但还是不能接受需要穿纸尿裤的事实。每次铃声响起,久久会冲入房间,将老人从床上扶起,搀到马桶前。常常还没有抵达马桶,老人已经尿了一身,于是又是一轮换衣擦洗,一晚上折腾不止。最高纪录,一位老人一夜去厕所27次。

有一位阿尔兹海默病晚期的老人,同样是失智失能,家人已无法照料,他最大的爱好是啃食身边能找到的一切,连电线都不放过。老人房中只放置了床垫和被子。推门而入的场面总是惊悚且重口味,老人会把尿片撕得稀碎,一块一块地“享用”,嘴上、手上、身上、墙上、被子上全是排泄物。

在日本,从人道主义考虑,再失控的老人也是不能捆绑的。《介护保险法》规定“身体拘束”是禁止的,但是在夜班1对22的养老院里,介护人员被失智失能的老人“捆绑”到没有机会喘息。

在做“特养”介护的日子里,久久几乎都在负能量中挣扎,天天倒数离职天数——因为在养老院工作满1095天才有资格报考“介护福祉士”。

久久打算过两年回老家跟妈妈一起开一个小型养老院,养老院工作的经验和精巧设计的物件也可以带回来参考,比如日本的老人鞋、防哽噎餐具等介护用品。

“只照顾10个老人,管吃管住,每月收费5000元人民币,能给照顾得妥妥的,咱的日子也过得不错。”久久这么盘算。

高端养老院,服务要像迪士尼

相比“特养”的环境,日本高端养老院里,算得上一派安宁祥和。

在这里,对介护人员和护士的要求是“开朗并且有元气”,所有人轻声细语。一个形象的比喻是,环境要像高级酒店,服务要像迪士尼。

00后的睿,高中毕业来日本,大学毕业后面试上了一家专做高端养老的上市公司。这家公司在全日本有19个住宅型养老院,地中海风、英伦宫廷调、古典日式,风格各有不同,有的在东京市中心,有的修建在海边。

养老院24小时有护士、介护师;医生每周上门检查身体;高级主厨在厨房忙活,意餐法餐日料任选;定期举办小型音乐会、电影放映会、文化茶话会等各种活动;有专门的康复室、健身房、温泉、舞蹈室、画室、手工作坊等。

在这样的一家养老院,50位老人配备20位照护人员。当然,入会金也同样高昂,从4000万日元~1.5亿日元不等,入住后,每月还需交30万~40万日元的服务费。有的老人发现自己独立生活已经吃力时,决定卖掉房子,交入会金,然后进去安度余年。

当老人决定投奔这家养老院的一刻,养老院会全程协助老人卖房子、整理物件、搬家,甚至可以把心爱的家具物件都带上,工作人员也会尽量把新房间布置得接近老人原本的家。

作为新人的睿被安排在东京周边的静冈工作,这里有20位90岁以上的老人。睿形容这些老人的晚年:体体面面,真正的人生赢家。

睿要记录老人们每天的吃饭量、喝水量、排便情况,稍有不适的,护士会马上收到情况调配促进肠道蠕动的药。

在这家养老院,无论关系多亲密,介护人员都被要求称呼老人为“客人”。这是经过养老院常年测试得出的结论,叫“客人”,老人最安心且开心。

介护人员会仔细读老人过去的履历故事,跟他们聊天也会从过去的事情问起,排解寂寞,预防老年痴呆。

睿起初对这份工作有些惶恐:照护是卑微的、琐碎的,自己真的可以做好吗?一年过去了,睿开始喜欢这份工作。她觉得自己的工作环境高雅舒适,职场关系简单,没有绩效压力,很少加班,收入跟普通公司的工薪族差不多,老人们的平和善良也常常让她觉得日子温暖有意义。

总的来说,日本照顾老人的方式,说复杂也很复杂,比如《介护保险法》解决了最关键的费用问题,街头巷尾各种级别、形态的养老院为不同处境的老人提供去处,介护师的专业化程度高,以及日本社会客客气气、怕麻烦别人的文化习惯,让介护人员和老人们的摩擦损耗小很多——复杂到需要整个社会方方面面去支撑。但说简单也是极为简单:有老可养,尊重每一位老人。

(摘自微信公众号“冷杉REC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