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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喜酒楼

2024-10-24宛河

安徽文学 2024年10期

我沉迷于海洋纪录片,穿越屏幕,坠入深蓝色的丰饶。座头鲸母子从赤道奔赴南极洲,途中跃身击浪,水花溅上我额头。然后我蹬腿钻进南极磷虾群,手伸入细碎闪光的小生物之间,恍如伸手摘星。沁润极地严寒的身体,一转身扎进大堡礁,越过异彩珊瑚,登陆海岛,对刚产完卵的绿海龟妈妈们喊加油。它们要争分夺秒地翻越滚烫岩石返回大海,稍有延迟就会被晒死。

看到人类戕害海洋生物的画面,他们手中的刀仿佛割在我身。譬如渔民捕捞鲨鱼,割下鱼翅后将它抛回大海,失去行动能力的鲨鱼直直沉入海底,张嘴大口呼出剧痛。我感同身受,昏迷半天。

本市有家渔喜酒楼,据说一整面墙是鲨鱼池,几乎等同于小型水族馆。这家海鲜酒楼的传说多不胜数,据说地下室私藏抹香鲸与大王鱿缠斗的标本,天花板吊灯由十八世纪外国皇室的加冕王冠改造而成。店主在办公室地板下豢养珍稀活体红珊瑚礁,人行走于玻璃地板上,细密红色枝丫旋绕脚下。店主本人行事诡秘,可能是水妖。

那些“据说”绝大多数是无稽之谈,唯有一项是真的,渔喜酒楼里确实有声势浩大的鲨鱼池。原本我不忍涉足,海鲜酒楼毕竟是海洋生物的炼狱。但去年姑姑托人脉,介绍我去渔喜酒楼做冲洗备菜工,她有位朋友在那做服务员。姑姑临走前站店门口握住我手,表情像电视剧里托孤的妇人。姑姑嘱托,如今好工作难找,多少厉害的人讨不上生活,我是你在城市里唯一的亲人,有好处自然留给你,你一定会前程似锦。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渔喜酒楼,它像是这个世界上飘浮的蓝色宫殿。

一整面墙壁都是蓝色的,细看去原来是鱼池,十几条长度超过三米的大鲨鱼来回蹿奔。一个穿素色旗袍的女人走上前说,我是店主,带你去后厨。她不是水妖,只是比普通人瘦削,加上行动迟缓、寡言,像球形关节人偶。见我定定看鲨鱼池,她出于礼貌只好解说,灰鲭鲨,很凶,能一口把人咬成两截,虽然可食用,不过在我们店里只作观赏。

灰鲭鲨有尖而厚的鼻子,它的嘴永远合不上,弯曲尖牙裸露,龇牙咧嘴巡弋水池,杀气腾腾又不失严肃。隔壁海鲜池的景致偏向温婉,蓝色大鱼缸层叠成小山,供氧机器制造出喷涌的泡沫,如细浪翻腾。天花板上的吊灯洒下光到水缸,跳闪的如海面星光。墙壁地板皆为蓝色,人行走其间,深厚的颜色流经全身,于是觉得自己的皮肤、血液也染成了蓝色。我想变成任意一种海鲜,钻进缸里与美丽生物们一同分享氧气,用海洋的语言吟唱。表面覆有厚青苔的帝王蟹伸出长钳子欢迎我,它和其他海鲜并不清楚,为何好心供给它们氧气的人类,稍后会抓它们进蒸柜。蓝色宫殿的地基由累累白骨筑成,想及此,我的后脑勺犹如裂开,像是被插入菜刀刀刃,它试图撬松脑干。后来回想,那是大脑第一次产生异样。

后勤主管,我的上司,大家称呼她为大婶。这称呼带来圆滚滚的画面感,令我联想到动画片里裹围裙的胖母鸡妈妈,爱好孵蛋时打毛衣,提前为鸡崽们备衣服。可惜事实与想象总是两回事。大婶第一次见到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问,你以前在写字楼上班?又说,你是冲洗备菜四号,机动就好,荤素菜都归你洗,哪儿有活帮哪儿。她手下已有三名冲洗备菜工,三名洗碗工。从那天起,艰难的生活进度条开始挪动。

大婶和她的手下们惯以吼叫取代讲述,后厨终日充斥着骂咧声音。厨师骂打荷,打荷骂灶台,灶台骂大婶,大婶骂我。骂声在流动间质量守恒。想到环境嘈杂,抬高讲话音量也情有可原,但我煎熬如受刑。尽管我具备一定社会经验,其实内心高度脆弱,会因一句呵斥而心绪郁结,太阳穴抽搐,想躺倒在厨房湿漉漉的地上打滚,想跑去海鲜池对文静的大扇贝哭诉。如果不是清楚灰鲭鲨喜好捕杀哺乳动物,我会伸手进鲨鱼池要求挠这些凶狠同事的弯曲尖牙,询问它们,我非要做这样讨厌的工作吗?你们终日被困池子里心情也不好吧?两天后我打电话给姑姑,还没张嘴说想辞职的事,她噼里啪啦先发话,我那服务员朋友说你工作态度不积极,她手里还有四个备选想顶替你的工作,个个原先都是企业高管,你务必加把劲。直到挂电话前她都维持抽噎状态。辞职的事无论如何不好开口了。

时常下班经过酒楼大厅,听见非富即贵的客人们谈论时势。满桌人便都搁筷咧嘴而笑,嘴比饭桌中央的清蒸石斑鱼弧度更大。有人反驳,哪个时代没有经济低迷和动荡战乱,没有人心涣散和道德败坏?都是这样过来的,相比之下我们过得还不坏。我暗想,我的世界千真万确是“完了”,虽不是执刀割鱼翅的人,怎么说也是杀害海洋生灵的帮凶。

在写字楼工作五年,我从来都勤恳执行大领导的指示:多阅读经典,学习深刻修辞,将我们的护肤品的功效描述出真切可信的效果。被裁员那日他约谈我,说出一番比冰冻三文鱼肉更冷淡的话,过去一年时间里,我偷偷观察你的皮肤状况。你的皮肤并没有变得更紧致年轻,相反,左右眼各出现一条眼底纹,法令纹也有所加深,撇嘴时最明显。你的外形落后于公司技术,实在遗憾。

我看向他褶子遍布的脸,尽管有一肚子的深刻修辞,愣是组织不出一句话反驳。我被失望魇住整整一年,躲在出租屋看海洋纪录片,幻想变成鱼类在深蓝色的大海里安身立命。真是好修辞,但说不清是拟人还是拟物。不多的积蓄即将耗尽之际,计划看海洋纪录片直到饿死咽气,也算一种溺水而亡——也是深刻修辞。造化弄人,那时姑姑恰好敲门,说要介绍一份海鲜酒楼的好差事。

比恶劣人际关系更难忍的是每天都为海洋生物们送葬。笑里藏刀,假仁假义,寡廉鲜耻。海洋纪录片的生物们纷纷从屏幕涌出来谴责我:你以廉价的愧疚为我们号丧,你假惺惺的眼泪所起的作用与姜丝大蒜相当——都是佐料。倒花螺进洗菜槽,低声哼歌,像哄小孩洗澡。切配工已经在催促,花螺身上的水分还未沥干就连忙递给他。背过身去抹泪,俨然卖孩子求荣的无耻母亲。

投喂灰鲭鲨是为数不多的有趣活动。去酒店楼顶揭开盖板,我变身乐善好施的神明,倾倒鱼类尸体,鲨鱼们晃荡身体蜂拥而至,像饿坏的猎豹疾驰,一时水花喷溅。我最溺爱的那条叫圆圆,它身体圆胖,因而得名。店里每只海鲜都获得我的命名,当然命名是件危险事情,一旦命名就会与之产生牵绊。然而人类享有的命名权利,没理由海鲜不配得到。我深爱的大扇贝花花、澳洲龙虾小憨都先后去世,尸体陈列于砧板,它们来不及倾吐的话语留在体内,被客人吃进肚子。

与方生方死的海鲜们相比,用于展览的灰鲭鲨代表恒定存在,个性突出的圆圆又是恒定中的变幻。它有超越灰鲭鲨本能的行事方式,不喜游泳,就连抢食也不积极,似乎永远在思考。我偏爱它,待其他灰鲭鲨游开后,偷偷给它加餐。时日一长圆圆与我建立默契,它进食富足,身形渐胖。灰鲭鲨后背的颜色普遍为深蓝色或灰黑色,而圆圆由于体形壮硕,那块深蓝色活生生被撑成淡蓝色。它是外形特别的胖子,池中哲学家。

时常有海鲜在海鲜池中寿终正寝,没能活到被顾客挑选那一刻。它们被投进鲨鱼池,也会成为员工餐的食材,但我从不吃,对外宣称的理由是对海鲜过敏。大婶评价道,你就是没有享福的命。后勤部门其他同事低声窃笑,他们说,论享福,谁能像店主那样命好?凭空得了一家酒楼。洗碗工一号香椿叔说,她的相好很长一段时间没来店里,她整个人都蔫了。终于我艰难地从他们的谈话中打捞出核心信息,店主是某位大人物的情妇。

大婶与香椿叔,两人每次吃饭都挨坐一起,互相夹菜,同事们热衷于取笑他俩显摆恩爱——但香椿叔与大婶彼此都有家室。一位精通打探消息的打荷告诉我内情,他俩年轻时是情侣,婚后在各自的家庭艰辛度日,后来才在酒楼再续前缘,是一对可怜人,酒楼的同事们对他俩公然调情很是理解。

大婶和香椿叔是分别印有“刻”“薄”两字的半边苹果,他们的结合是顺应天意。自打我进入酒楼工作,大婶不断将她手上的工作推给我,爱用整个厨房都听到的声音,叫嚷我洗过的菜有虫子。香椿叔总能从油污流淌的碗碟中探头,配合大婶嘲笑我。

大婶说,看惯书的人,跑来洗菜,看不清虫子吧?

香椿叔说,你有所不知,书里有种虫子叫书虫,他们这种人看书饿了,直接扯出书虫就吃。

我的笨拙令两人的暧昧升温,有时女方用黑硬的手指轻抚男方光秃的头皮,像黑色鱼钩扎进大鲤鱼的肚子,我不寒而栗。两人最热衷的讨论对象除了我,还有各自的孩子,在他们嘴里全是坏人,患有出言顶撞的恶疾。香椿叔抱怨道,他们觉得老人的自尊心比脑子死得更快。很久之后终于明白,为何他们对我的嫌弃全然不加掩饰,原来是把我当成他们在酒楼的女儿,还通过嘲笑我,找回久违的自尊心。我在他们的过家家游戏中担当核心配角。

两人当时在饭桌,对我讲解店主的所谓“命好”。事后回想他们的神态多一致,像是对孩子讲女邻居的坏话。渔喜酒楼是店主情夫送的玩具,既供店主打发时间,又能作为应酬场所。大婶低声对我说,听说她那情夫,有权有势,有好几个姘头。要不你也去勾引他,如果你也得了一间海鲜酒楼,拉我们过去工作,记得工资开高些。说罢她转头与香椿叔说笑,已经开始畅想工资提升的光明前景。我一阵反胃,酸水涌上喉咙。

电视机传来晚间新闻女主播的沉痛声音:上午××路发生恶意驾车撞人事件,造成十人死亡。下午××酒店大堂发生爆炸,确切的死伤人数尚不清楚。香椿叔一改猥琐相,沉声道,这些杀人凶手没有尊重生命的意识,多活一秒都是对我们社会的侮辱。然后他看向我,问,你比我们有文化,说说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吗——我能有什么想法,反正比不上香椿叔思想深刻。他就笑,唇上油光乱颤,为胡须上蜡。大婶推纸巾盒到他面前,望向他笑,眼角叠出层层笑弧,娇嗔道,整天讲些我听不懂的话。我的反胃感更强烈,宁愿把饭碗端进海鲜池,与安静的动物们一同进餐。

香椿叔发话道,想像我一样吗?很简单,多看看有用的指示。他取过遥控器,将悲惨的新闻节目切换到严肃采访。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人,对他面前数个麦克风侃侃而谈。

他擅长将语言的能指与所指彻底切割,字正腔圆、气势如虹念出场面话,尽管心里根本不相信那些话所指代的意义。他全身肌肉群都在发力,捧出满脸真挚。倘若将恶意驾车撞人与酒店发生爆炸的新闻事实摆在他面前,他最多思考两秒,旋即又抛出一大段训练有素的空话,将受害人的苦难演绎为生者的希望。这类人仰仗发言艺术上电视。

大厅突然安静,是店主袅娜走来,她像低调寡言的电影明星,善于找到闪光灯照不到的角落,坐下后静静挥发香气。店主仰望电视,表情呈现浅笑与信服,仿佛要对电视里那人告白:我相信你,我崇拜你,你讲的话我全都认为正确。大婶飞来一个意义暧昧的眼神,我顿悟,电视里的人正是店主情夫。

店主一直坐到那人退出电视画面。起身预备离开时她精神大振,明明什么都没吃却是一副胃与心都得到升华的模样。她一走远,大婶马上补充故事背景,店主和那人很少见面,除非那人带重要客人上店里。

一周后,重要客人降临。大婶透过后厨门缝偷偷往外张望,我瞟见,那人的神态与电视所见的别无二致,每一条皱纹都恰到好处表现殚精竭虑。他嘴角扯出很宽的笑,合上两唇时用力抿两下,大约笑得太用力,要抓紧机会放松僵掉的下半张脸。身后传来总厨的呵斥,长点心吧,店主说今天来的贵客是海鲜品鉴专家,你们居然有闲心偷懒。客人放话说要吃些不寻常的,生吃灰鲭鲨。于是食材早由总厨亲自挑好,是圆圆。

前一天临下班,我与圆圆道别,嘲笑它又长胖了。现在它躺在地板上,靠近心脏处有红色的洞汩汩流血,再听不到揶揄它身材的话。切配一号命令我为它冲洗。我打开水管,冲掉圆圆皮肤褶皱间的淤泥。假如它知觉尚存,会抖尾巴表示感谢。凡有思想的生物,见到自己身体的死角被细致清洗,都会欣喜难抑。但它再不会感知到,尽管双眼圆睁。两只黑色眼珠的内容连起来是个问句:渔喜酒楼,“渔”的是谁,“喜”的又是谁?它在池里所苦思的大概就是这件事。圆圆死了,世上没有圆圆了。圆圆临终前淌下一滴泪掉落地板,只有我听见滴答低响。

圆圆的头被放置一边,龇牙瞧我,故作凶狠模样。切配一号挖掉圆圆的内脏,开始解体。首先将鱼鳍和鱼尾割下,获取鱼翅。背部每隔半米做一个标记,沿标记把圆圆分割成一段段。工作进行到此,切配一号对我现场教学:为了保证鲨鱼肉新鲜,切的动作一定要快。我感谢他的热心,同时又清楚他的教导终将白费。切配二号接过切好的圆圆段,剔出骨头,把肉放进装有柠檬切片的冰水中。三分钟后,取出冰过的肉切成薄片。破碎的圆圆在白骨瓷碟上留下鱼翅、部分生鱼片,配酱油芥末两种调味料,被服务员端出去。还剩许多鱼肉,切配一号解释,会加盐粒腌制后出售。我见过店里出售的腌制鲨鱼片,包装上有卡通鲨鱼形象,圆润敦厚就像圆圆,表情无限喜乐。假如包装纸还有空地,大概会画对话框,填充为鲨鱼设计的台词:“快来吃我的肉呀。”人类的设计理念我从来不理解。

可惜圆圆的牺牲,换来的是后厨每人被扣五百元工资的惩罚。前厅服务员解释,贵客认为鱼肉不够“严肃活泼”,店主情夫说都是后厨管理失策,令一条鲨鱼没有体现出它应有的价值。店主低头沉默,一句话都不辩解,她本来就不擅长讲。

大婶、香椿叔哭嚷出声,吵闹过后认为全是我的错。香椿叔分析,我们都知道你负责喂鲨鱼,所以你是经手鲨鱼的实际第一人,天知道你的眼神是不是戳到了它的肺管子,让它感觉被侮辱呢,鲨鱼也懂自尊。大婶用一串尖锐哭腔附和,其他惨遭扣钱的后厨都看过来,悲愤眼神盯得我皮肤发痛。

荒谬绝伦,同时失去圆圆与五百元工资的我,居然要接受与事实全然相反的质疑。为圆圆提供临终服务的是我,此后日日夜夜思念圆圆的是我,他们却声称我害圆圆变得不“严肃活泼”。恨意令我后脑勺中的刀刃慢慢向前推,直推入咽喉,产生强烈窒息感。我感到脸在变形,牙床钻出圆圆的三排弯状尖牙,手臂变成圆圆的鳍。目之所及的世界全变成蓝色,如溺海水,咸腥漫入口腔间。我想,假如我变成圆圆,世上游速最快的吃人鲨鱼,要做什么——当然是咬死贵客和大婶、香椿叔。只需啃一口,贪得无厌的他们就会咽气。

幻想撕咬他们的场景令我头脑混沌,糊里糊涂间脱围裙预备下班,大婶的声音又响起,扣我俩的那一千元工资,应该由你出。香椿叔连声赞成。他俩从不让对方的话掉地上,多少真实夫妻也做不到。如果他们不是图谋我的钱,我倒还能生出几分敬佩。直到他们去世前,都在重复由我代出钱的荒唐话。

他们的生命终结于私情曝光,当天恰逢我休假,因此事情经过都是从打荷处听来的。被扣五百元工资,令大婶的正牌丈夫气不过,擅自到酒楼想找店长谈判。结果还没见到店长,他发现大婶和香椿叔在酒楼后巷抱头痛哭,为那五百元。蒙在鼓中的双方家人就都知晓内情了,少不得上酒楼来一通吵嚷。自觉无颜面的大婶和香椿叔当晚约好到酒店殉情,具体的死法不知。

吃圆圆的那位贵客,后来我们在电视新闻节目得知他的死亡消息。他涉嫌参与官商勾结,涉及数目巨大,被请去谈话,回家后上吊自尽。电视放出客人的正装照,他与店主情夫的气质何其相似,眉心都夹出心忧天下的皱痕。

连续两次事故的联系是,死者都是被我幻想过咬死的人。后脑勺的刀刃恰在此时挪动,宛如天启的一瞬令我坚信,圆圆的灵魂转移到我身上了。每当它在我体内觉醒,我开始幻想撕咬他人,这股恨意拥有令他们死亡的力量。外间都传言渔喜酒楼诡异事件多,如今我成为故事主角也不出奇。这些并不是巧合,此后又接连发生两件相似的事。

我所租住的居民楼,二楼有位骇人的老太太。几乎每次我下楼,都遇到她打开门缝盯梢,放射阴冷目光。好似恐怖片里目睹女鬼作恶的老人,两粒眼珠藏有惊天秘密,因而余生都处于战栗状态。我每次打开一楼大门,那老太太恶声命令,给我关门。语气之震怒惊惶,仿佛歹人会从我腋下钻过,冲上楼对付她。直至那次老太太的骂法升级,抛出脏话。看向她嘟囔的嘴脸,我想象自己变成圆圆,一口咬断她的脖子。她的颈皮又厚又硬,我的三排牙齿咬得很累,隔腮摩挲牙龈。一星期后楼下哀乐尖鸣,我趴楼梯间窗口往下看,房东来到我身后,说二楼的老太太得急病走了。又小声说,大家都说是她儿子断掉她的药好让她提前走的。

还有一位被我记恨过的,是地铁站所遇的女路人。当时早高峰,焦灼的脑袋涌动于整个候车厅,每个人都为争夺车厢的立锥之地而神色紧绷。有人急速前行,撞得我猛打趔趄。站稳后我以舌头弹上齿,发出响亮“啧”声以示极度不悦。对方,一个穿白色基础款T恤、扎马尾的女子,突然转头目露凶光,恨恨道,啧什么啧!废物,我要上班的。

我扬起下巴作睥睨姿态,像圆圆作出攻势。有圆圆的鼓励,我勇气大增,与她在密集的地铁站台对骂,往来台词密集,周围的人唯恐妨碍我俩发挥,纷纷好心往后退,腾出小块空地。地铁到站,我走进去而她没有。车门缓缓关上,地铁开走的瞬间,我气愤不已——我是废物是垃圾,可我也要上班,着急赶往万恶的渔喜酒楼,为什么她要辱骂我呢?

后来我们在酒楼吃员工餐,看新闻里新增的非正常死亡案例:在我搭地铁离开后,下一班地铁有个因断供导致倾家荡产的男人持刀行凶,捅伤四人,两人重伤不治。死者的照片在电视里迷茫无助地与我对视,其中就有那个骂我废物的女人。众人说,每天看新闻,都有人莫名其妙死掉,死多了,也就没人会在意。我想的确如此,就像每天都有海鲜默默死于你们的刀下。打荷提起大婶和香椿叔,他说,记得他俩当时还追着你要那一千元。桌上有两三人发出笑声,大约觉得不合时宜,笑到一半又迅速褪去笑意,整张脸呈现矫枉过正的怪相。店主也与我们坐一桌吃饭,我吃饭慢,最后剩下我与她慢慢吞咽饭粒。她说,听说你读过许多书,跟店里其他人不一样,我问你,你觉得香椿叔和大婶的遭际,美丽吗?

我惊诧于她的用词,她居然判定那种不名誉的事情是美丽的。原来同事间的闲话是真的,店主是感情受挫的可怜女人,她沉默是因为总忙于做不合时宜的幻梦。自从发生圆圆被客人嫌弃那桩事,大人物恼怒异常,再没来过店里。店主的脸颊越来越瘦,明显可见下颌骨靠近下巴的位置突出一小块尖状骨头。她歪头,尖骨头直愣愣朝向我,像支伤心的箭镞。她补充,美丽是指,拥抱着被发现,面对面赴死。她的修辞技巧远在我之上,因而我嗫嚅道,爱人类总是得不偿失。她脸上的尖骨头迅速收回,像退兵。

顶替大婶的人还没招到,而香椿叔的继任者叫璩玮,她介绍自己曾经是教师。璩玮非常珍惜洗碗工的岗位,说得之不易,她一派专注地刷碗碟,好似批改作业。她温和的讲话风格是对整个后厨的矫正,几个月以来我的后厨生活头一回变得色调明亮。我们坐一起聊天,她苦笑道,由于被裁员,儿子学费都靠爸爸支付,做洗碗工好歹能赚点钱给孩子买蛋糕。人还是要拼命生存,就像海里的大鱼,不需要游第一名,只要比它旁边的大鱼游快一些,能抢到小鱼吃就算是赢。她又端出教师授课式的严谨,补充说,这个比方不太合适,我毕竟不会游泳。

我说我也是旱鸭子,但只要打开海洋纪录片,能游遍地球上所有江河湖海。我和她分享海洋纪录片,背靠海鲜池,一人戴一只耳机。塞耳机的那只耳朵听纪录片解说,另一只耳朵听海鲜池的供氧机器制动声、咕噜咕噜冒泡声。世界被劈开两个极端,我们在极端之间倚靠而坐,无限依恋。看到座头鲸妈妈抚养六个月大的宝宝,每天需要喂四十五公斤奶,璩玮点评,当年我喂孩子,也被掏空了身体。待看到虎鲸屠杀座头鲸宝宝并吃之,她流下眼泪。于是我判定她是同类。

我便对她说起圆圆的故事。璩玮也觉得贵客残酷,杀食观赏鲨鱼,无理扣后厨工资就更不通情理。我的眼泪又忍不住要流,我说还有更残酷的事,他们要我收拾圆圆的骸骨和碎肉,扔进垃圾桶。后来我捡起它一块尾骨,放枕头边收藏。

璩玮咽下一口红鲷鱼肉,我记得这条鱼叫宝珠。

大约她还不理解我的意思。海洋生物不应被看作食物,它们至少比人类优雅。设想人类移居海底,不多时便将海水污染成墨黑,生活垃圾密集浮上海面。但相信擅长倾听的教师最终会明白此番道理。某个陪她加班的夜晚,我对她说出心底潜藏已久的秘密:圆圆的灵魂附在我体内,只要我想象自己是圆圆攻击他人,那人不久后就会去世。璩玮没抬头,干硬饭粒粘在碗壁,也粘住她的视线。她笑说,我小时候被同学欺负,幻想发明一个机器,摁一下,欺负我的人就死一个。

我说,我并不需要那个机器,我的想象力即是杀人机器。

她沉吟道,或许你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为什么不试试做心理咨询呢?

她居然认为我有精神病。精神病三个字天然自带富贵气,不用工作、衣食无忧的人才有资格罹患,比如店主。睡到上午十一点自然醒,洗漱后品尝保姆端上的火腿三明治和拿铁咖啡。舔舔唇边的奶泡沫子,置身躺椅上晒太阳。摊开一本句式复杂的汉译爱情小说,对个人感情生活焦心劳虑,毫不在意逐渐失控的世界秩序。

我怎么可能患有精神病呢?

第二天璩玮对总厨抱怨我精神不稳定,建议与她对调岗位——谁都知道冲洗备菜比洗碗岗位的月薪高两百元,而总厨居然马上应承。正式换岗那天,我不情不愿换上洗碗工的围裙,准备听璩玮传授洗碗碟的操作细则。她正色道,洗碗有什么好教。希望你不要生气,你没有家庭,但我要养孩子。真心建议你少看海洋纪录片,它只会让你的生活越来越下沉。

我转身把菜碟上的蒜蓉倒进垃圾桶,不打算回应。

璩玮说,你还不懂吗?连累你被调岗的不是我,是你对海洋生物的过度共情,使你失去了在人类社会生存的动力。你现在暂时能活下来,不过是沾了人类这个种族的光。假如今天主宰世界的不是人类,是鱼虾蟹,你会被它们关进玻璃缸里,贴上标签叫“人鲜”,你还有心情悼念一条鲨鱼吗?我以前是教师,苦口婆心对你说这许多,都是为你好,你听懂没有?

没想到离开学校多年后居然还能听课,还是一对一教学。我扭头离去,敲店主办公室的门,希望她收回调岗的决定。店主恹恹地躺靠在办公椅上,说,这些事不归我管的,他说我管理酒楼不用心,预备撤掉我,你说我该去哪儿?说罢眼泪落到旗袍前襟盘扣上洇开,像老电影里的悲戚女主。镜头特写桌面上一小株红珊瑚,她身后的背景开始自动虚化。我悄悄带上门离开,不想与沉浸于渺小情爱的人交流。

深夜我仍在洗碗,酒楼唯剩我一人。先堆叠好洗干净的餐具,再做地面清洁。离开前熄灯,海鲜池自带的光是黑魆魆大厅里唯一的光。我把头埋进大扇贝池里,供氧机激发的泡沫拍打脸,眼皮有突突的痛感。抬起头,透过淌水的头发看灰鲭鲨池,没有圆圆,但我即是圆圆。我希望璩玮死。发动意念,想象我是圆圆,用牙齿绞杀她,让爱说教的人自此噤声。头脑过载引发眩晕,缓过好一阵才有力站起。

一周后璩玮仍安然无恙,神色平静地占据冲洗备菜的位置,像要做到地久天长的样子。打荷劝我看开些,我问他,假如璩玮盯上你的岗位呢?打荷的工资可是比冲洗备菜高三百元。他不再说话。静待一星期,未有任何意外发生,我开始怀疑圆圆的灵魂是否已离开。但摸后脑勺,刀刃造成的刺痛感仍在。圆圆没有抛弃我,我应该采取积极行动。

那天深夜下班跟踪璩玮,走过许多不曾走过的路。芒果行道树的果子烂透在地上也没人清扫。夜班公交驶过像幽灵,车厢里的人漠然犹如游魂,他们清楚自己的路途吗?

有段路面湿滑反光,踩上去像踩鱼鳞,人如行走于一条大鱼身上。我想乘坐大鱼游进海,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待做。很快会经过一个水库,比圆圆临死前的绝望更幽深。我快步冲出去,璩玮回头看,还来不及张嘴叫,被一把推下去,沉闷落水声是圆圆的叹息。水库大约藏有不少生物吧,她变成动物们的食物也不失为好归宿。走回家的途中,亲手纠正世界秩序的快感令头脑清晰,我开始计划接下来要清除谁。

伟大的设想来不及实施,我被投进监狱。菜里偶尔出现海鱼,我无论如何不肯吃,日渐枯瘦,而死刑将至。狱友劝说不必因为愧疚而自我惩罚,我报以讪笑。姑姑前来探视,我从她擦拭眼泪的手指间隙里,分明瞥见一只如释重负的眼。也好,从此她不必费心帮我介绍工作。我问起渔喜酒楼近况,她说正在进行财产清算,近期将关闭。怎么回事?——在我推璩玮下水库那晚,店主揭开灰鲭鲨池的盖板,跳进水中,她变成鲨鱼们的食物。第二天开门的店员看到一池淡红色的水,池底有大块骨头,店主的素色旗袍摊贴池底。从鲨鱼池外边往里看,旗袍像哭至倒地不起的人。

被我视为精神病的人,居然做了我想做的事。心怀不忿的我问狱警,能否帮个忙,枪毙过后把我的尸体剁碎,投进海里喂鱼?她冷笑,默默转头走开。渔喜酒楼和我,都即将行到故事尾声。

狱警已经走远,我犹对她的背影喃喃自语:这何尝不是一种前程似锦。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