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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丝瓜

2024-10-22仇士鹏

新青年 2024年10期

那天,在路边看到一株丝瓜。它攀附在屋檐上,似是要把整个小屋抱进怀里。长长的丝瓜从深碧浅绿间垂下,宛如一抹幸福的笑容。我久久地望着,一时间情难自已。

小时候,父亲主外,蹬三轮车、帮人搬家;母亲主内,做家务并在家陪着我。

她总是穿着大姨家淘汰下来的衣服,套着一双粉里泛白的护袖,刷锅洗碗、淘米做饭,把家打理得整洁而温馨。

母亲自小腿有残疾,走起路来磕磕绊绊。老家的室内和院子由一道三级台阶连接,我一步就能跨过去,母亲则要把一只脚踏上去后,撅着身子,把另一只脚拖上来,重复三次。早些年,母亲弯下腰,胳膊用劲,自己就能挪上去,但随着发梢上的雪白越来越多,渐渐地,她要抓着门借力、拄着拐杖,甚至要我们帮衬才能把脚抬上去。

台阶把家分成了里外两个部分,为了避免麻烦,母亲常常只待在一处。相对而言,她更喜欢小院。

院子不大,只有一间父亲盖的小屋,作为厨房。门边有窄窄的一片土地没被水泥侵占,母亲就种上大葱、辣椒、三七和丝瓜。别的都是草草埋下,就算大功告成,唯独种丝瓜时,母亲会先把种子放在水里浸泡,算好时间后,才妥帖地放进地里。

当丝瓜破土而出,绿油油的幼苗张开两瓣小巧的嫩叶,像是婴儿伸出的两只肥嘟嘟的小手要抱抱,这会带给母亲无尽的快乐。她让父亲在屋顶和楼房之间架起铁网,供丝瓜在上面尽情地缠绕、舒展,层层叠叠,在每一年的夏天,编织出无数迎风招展、花团锦簇的风景与故事。

母亲很喜欢丝瓜,尤其喜欢它们钻出黑暗的腐殖质努力向天空攀登的姿态。不管墙壁有多粗糙,不管暴雨有多冷酷,它们用柔软的爪子紧紧攥住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一点点向上爬。翻上了墙头,盖住了屋顶,直到覆满了铁网,仍不满足,继续向着二楼进发。这时,母亲会让父亲拦住它们“进军”的势头,摘掉分支的苗头,或者把藤拽下来。她怕影响到邻居,让邻里间心生芥蒂。

在家务的空隙,母亲会坐在丝瓜藤下休息。青翠欲滴的叶子们满功率地进行光合作用,让藤下的空气清新怡人。母亲闭上眼睛,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安然得像是铁网上一朵无忧无虑的黄花。缠满藤蔓的铁网挡住了阳光的直射,只保留下温润的明亮,让灵魂更容易与之浑然一体。看着母亲,她早已不复年轻时的样子,但当眉头和皱纹都舒展开时,那岁月静好的姿态连最调皮的蜜蜂都不忍破坏。只是,她往往仅能短短地打个盹,因为里里外外的家务事都要她去操心。

丝瓜成熟后,母亲会烧成汤给我喝。搭配上豆腐,又青又白,在素雅中游荡着一抹清新与灵动,吐纳出鲜美的味道。如果丝瓜结得多,她便装上一袋让我送给隔壁楼的阿姨,那是她好友中的一位,她们在一起拉家常的时候,就像两根藤上的花在铁网上分享同一缕阳光和微风,嬉笑着,摇晃着。留下来一些丝瓜,晒干后取囊,就成了刷锅洗碗的“神器”。浮着油光的水倒在桶里,轻的,她自个儿提着;重的,就唤我过来,拎到门口,浇在地里。

想来,母亲和丝瓜的生命确有着很多重合之处,不然那些绕着丝瓜花飞舞的蜂蝶,为何也会盘旋在母亲的头顶?日复一日,母亲笑得明媚而温柔,年复一年,丝瓜长得繁茂而丰腴。我猜,母亲和丝瓜也是多年的老友。我也默默祝愿这份不会宣之于口的友谊地久天长,在每年夏天都吹响热烈的曲调,又在秋天结出月牙般的果实。

可惜,母亲本就有心脏病和高血压,又是在四十岁才将我生下,之后几经手术动刀,元气伤了一次又一次,所以短短陪伴了我十几年,便再也扛不住压在生命上的积雪。在一个平凡得像任何一个不会被铭记的日子,她突发脑溢血,勉强撑上一周后,撒手人寰。

母亲走了。她终于不用再忍受疾病的折磨了,生活的苦难也再不会加诸她身。离去,于母亲,是一种解脱。

可我还是流泪。这一别,就是永不再见啊!

好像就是从那年起,丝瓜也怕触景生情,不愿从地里探出头来。只留下铁网,在半空中孤零零地担起轻飘飘的风和沉甸甸的雨。

但台阶还在,我每次走过,都会想起母亲。那一瘸一拐的身影,扶着墙,深深浅浅地踩着我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