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火焰（八首）

蓝色牵牛花

（给古月）

光线，倾斜的光线

穿过懋麟阁的清晨和行道树

终止于修剪齐整的绿篱上

那里：一朵朵牵牛花散布

蓝色如昨夜

遗落下的缩版星空

……停下来，星空再度

回到眼内，望见海峡那边

也曾星光闪烁的庭院

刹那间静默，凝止

绿篱和蓝色牵牛花

突然晃动，蓝如大海——

沿着藤蔓和花朵交织的迷宫

一边喃喃，一边搜寻它

可供播种的果实，但没有成功

夏日漫长——

“我一直想要蓝色的

家里，却只有红色的……”

瞬息间夜晚降临

（献给夸西莫多）

“瞬息间，夜晚降临”。

蛐蛐的叫声，在甲板上升起然后延展。

仿佛我，不是漂浮在黑暗的大海，

而是置身故乡的草丛。

我再次想起你，温暖流遍全身。

从渤海湾到地中海，从锡拉库扎

到圣托里尼，四天也是四十年。

你不断在我心中附身，一如海水

环抱小岛。那个一直在背包里

藏着你诗集的少年，现已满头白发。

我的历史亦如一个守夜人。

瑟缩然而坚忍，在寒冷中点燃烛火，

我在文字中一遍遍说出真相，

也在“死者睁眼站立的地方”，

努力展开悲伤的笑容。

海洋晃动万古愁，一种存在

无法更改。我仍是游子，但已顺从

了命运，学会接受，

即使被压弯身子，也不再感叹：

“荡漾的大海也只是幻影。”

潮水涨满海湾

（给燎原）

潮水涨满海湾。黎明盛放

每一次梦醒，皆如混沌初开。你记录

然后疑惑：文字与影像能够留下的

海水亦可以复制，或者删除？

而海堤，正朝向光明的码头

弯曲虎鲸银亮的脊背，

为潮水一次次赋型，为诗

找到沉稳而律动的句法。

光，溢出云层，也溢出海平面。

诗不仅仅为幻影造像。

孤独的海鸥，却在词语无助之处

嵌入一枚黑色的叹号！

而大地依旧沉重，承载眼泪，

欢笑，果实和灰烬，盛典与苦难。

挖掘机难以挖掘的，词语

亦无法穷尽。

还是让蓝天的蓝尽情倾泻下来吧！

普世的光辉，不止播撒到屋宇和松林，

也让冰凉的潮水承接此恩宠，

让一颗心，上下翻飞的鸥鸟。

及其塔吊，及其孤舟，及其水泥台步

对于大海坚硬的拒绝和试探。

一任昨天的海水，在一朵朵蓝色上

镶嵌出白色无望的蕾丝……

也许每个早晨都是同一个早晨。但不是

每一次照耀都会带给你预期的温暖。

有多少词语的锋芒被潮水磨钝，

就有多少梦，不能被这个早晨说出。

圣托里尼岛

（给倮倮）

我们一行人来到

圣托里尼岛。

虽然“庆祝无意义”

但仍需要某种仪式

或者物件

纪念人生的某些时刻。

记忆从不可靠

人对自己也常失去信任。

有人买了一幅画

有人买了一枚胸针

还有人买了一块石头。

我什么也没买

我想买的东西

迄今还无人售卖。

这没什么好遗憾的

我来过圣托里尼岛。

这里的海风

吹散过我的头发。

当我离去

多年后蓦然回首——

记忆的白房子间

还会看到教堂蓝色的尖顶。

蓝色火焰

（ 献给雪莱）

所有的泪水都起源于蓝色，所有的确定

与不确定性。从故居后院摇晃的蓝雪花，

——微弱的，蓝色火焰，到蒙特利尔

难以越冬的玫瑰——那蓝色阴雨，

查理大桥三十圣徒纷披着的夕光

一直照到挪威冰冷的峡湾……

此刻，西班牙广场灰色的阴影里，

灰色的胸中，回响着你年轻的咳嗽。

赫本是否仍在对面窗口吮食冰淇淋，

派克走下的台阶，是否还没陨殁他的英名，

午后的阳光穿过地中海，望着，

蓝色的鲸鱼，冲破眼眶。

——多想紧紧抱住，这忧郁的蓝色，

生命的冷热，不增加也不减少。

你知道原色永远寂寞，西风的浩气

还会唱诵着飞出夜莺。

你咬住嘴唇，把泪水逼回眼内——

“谁选择寂寞的世界，世界就选择他的歌声。”

致洛尔迦

石榴，格拉纳达

鲜绿清晨的一颗心，洛尔迦

我乘着秋风来到你面前

秋风啊，披上橘子的颜色

一千个蝴蝶的骸骨

睡在你的墙上

一千个蝴蝶的翅膀

煽开我心的门闸

在人群中一眼把你认出

一个头戴荆冠者

我伫立在你身后，院子里

满树的石榴已经红了

死亡的斗篷过早遮蔽了你

你的低语却一次次穿透它

你说地球是一个橘子，流着泪

我也是一个橘子，洛尔迦

翡翠

（给唐江波）

1

此刻我们

是在核桃园镇前王庄村的白虎山顶，

如果我告诉你

这悬崖之下深不见底的水是冰冷的，

它们来自三个泉眼，

水的平面已高过了村里的屋脊——

你肯定会感到惊讶，

这好像已超出了你的认知范围。

你先皱起眉头而后

又突然松开，似乎在暗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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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也会得到一种爱高出人世……

哪怕它是冷的。

2

我继续说：

我们现在看到的水是蓝色的，

而到了秋天它会变绿这是因为

水里有大量的介质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矿物质，

光的能量会被介质吸收而变成

介质的内能而改变颜色——就像翡翠一样。

你说，我也想拥有

或者

在内心里植入这样一块有介质的翡翠，

而不仅仅让它

略带伤感地

夹在现实灰白色片页岩的徒然中。

3

而翡翠，我告诉你吧，

也是一种石头一种花岗岩浆，只是

在地质作用下变成了晶体。

你可能喜欢它温润的油脂和玻璃光泽而它

包藏着的不易被发现的细密气泡

才是最珍贵的——

是的，我也喜欢那气泡，一扇扇

从内部敞开的窗户和

睁着的眼睛，

它让石头复活，看见并呼吸，同时它

也像一座座透明的房子，

神和精灵居住的房子。

4

我说，我不赞成人们把这水叫作天池，

本就是人世之物，

只是比平常的

高了一点，冷了一点。

它也会蒸发，也会变暗，

遇到峭壁也会改变流动的方向。

……你脸上显现出

坚定的青蓝之光，

好像

你已经把这四十米深的湛蓝

悉数装入胸中好像

你就是一块多次受伤又多次自我愈合的翡翠。

双岛湾黄昏

你总是更喜爱另一个太阳

胜于众人所仰望的

不是幻象，亦不是虚构

它从双岛湾涌进你眼中

一个庄严下坠的词

绷紧，然后松开——

如此丰润，如此温柔

如此经得起岁月的蹂躏和磨损

灿烂的湖水迎向它

湖水愈加辽阔而平静

晚秋的树木迎向它

重新涌出新鲜的液汁

哦凯旋，哦赞颂

哦你仰泳的，朝向天空之脸

一首诗的结尾恰好是

另一首诗的开头

坚信黄昏总会落下

坚信黄昏落下然后升起

一些事物被时间之灰掩埋

一些事物永不消逝

为什么湖水和泥土不会变旧

沉落也能唤起喜悦

挖掘机没有凉下来，世界也还有

它炽热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