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与生
2024-10-22程可健
我只见过他三回。
在人们仓促的生活中,总有些不期然窥见的事物让我们驻足、凝望,不由得发出慨叹,并时时陷入深沉的思念中去。
南岛的季候长夏无风,炎炎烈日环抱着这座岛上的居民,抛洒光热的同时,也不免使此间空气多了些许凝滞的气息。对于我们这些刚结束高考的,自恃“天地大有可为”的青年,沉闷与消磨更是不被内心容许的。似乎每一刻的无所事事,都要化为无形的压力与催迫了。就在这漫长假日中的平平无奇的一天,我受邀前去同窗家中,颇荣幸地享用所谓“升学宴”,也藉此在百无聊赖中觅得一个与友人相聚的良机,不免又为一日时光的“有为”而自喜了。
一路风尘仆仆,在青年人畅快的话语间显得极迅速了,天边的云翳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一刻,两刻,三年,六年,流光驰隙,恒常如斯。一座典型的南方农村小院,人声鼎沸,众宾齐欢,如此世俗的境地,断无任何田园牧歌的风采面貌,倒也成了少年们书剑快意、激扬文字的凌烟阁、甘泉宫了。我与十余同窗挤在狭小的偏厅,人语嘈杂,气兴高昂,快意十足。偶有手脚笨拙者打破了桌上的瓷器,在此乡村一隅,竟也难免令人有“彩云易散琉璃脆”的痛惜之感。
晌午时分,酒液吞吐着蚁沫,如不更事的少年,亦如粗鄙率直的老农,扯开一日欢畅的大幕,揉碎人们仅余的羞怯的外壳。
“你们有人喝酒的吧?要是没有,便叫人拿去……”“有人!怎么不喝!”“有人就好,开了就要喝完,别浪费了。”场面越是热闹,做主家的也就越有兴头。年轻人的席上,菜肴往往是刚端上便被一扫而光,好客的主家人跑上跑下,尽管已经忙得大汗淋漓,仍不忘发自内心地夸赞我们、招呼我们几句。菜过五味,房内众人皆酣畅淋漓,却颇让人喘不过气来了。我悄悄离席,来到泥泞的土路上,尽情呼吸着林间的气息。鞭炮声此起彼伏,烟障似蔓延百里的榕树林,将乡间的一切都用单调的乐曲笼盖——这乐曲间,却隐约跳动着一个不大和谐的音符,它突兀着,抽离着,竟具象在我朦胧的眼前。
我清晰地看见他了。他仿佛蛛网上一缕挣扎的命运,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与外界的一切欢愉都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是多么年老,多么昏聩,多么肮脏呵!他遍体褴褛,着一身与喜庆大不相融的污黑,穿行在残羹冷炙间,脚步蹒跚,时不时试探性地迈上半步,又瑟缩地改换了行路的方向。他并不乞怜,只是静静地觅得宾客所不屑的饭食后,便自得地享用起来。我不免吃惊起来,出神地凝望着这幅不大协调却又富有冲击力的画面。做东的同学很快发现了我,便慢慢走来,善意地对我解释道:“他的眼早已瞎了,所以步伐才显得如此奇怪,在此已生活多年了……”我轻轻吸了一口气,不由想到马伯庸老师笔下的张小敬,那垂死的囚徒,何以爆发如此巨大的能量?外物作用于他们的身体,撕扯他们的灵魂,为何那匍匐者,仍释放尽了全力去撞破斑驳的城墙?怀着几分敬畏,我目送着他慢慢远去,远去,远去。
既是欢会,快意依然是各色活动的主题曲,他的身影很快便在我的头脑中模糊、消散。吃过午饭,我们三五成群,嬉笑着推搡着跃上阁楼,直扑向苦于学业而疏远太久了的牌桌、游戏桌。阁楼的风光亦是喜人的,俯瞰院落,眺望村镇,形态各异的房舍星罗棋布,茅草画檐,红墙青瓦,恍惚间竟也有了“白日丽飞甍”的气派。
人在欢乐的时光中,对外物的感知总是被放缓,变得迟钝起来。在众人并未察觉的某一时刻,倾盆大雨不请自来,目力所至的绮丽与绚烂渐渐地熄灭,但人们的热情反而高涨:狭窄的屋檐下、拥挤的厅房中,果皮瓜子散落,交杂着无休止的交流,整个大院仿佛化作一具熔炉,所有的阶级、立场、年龄、性别、地域的差异被迅速蒸发,凝练下的仅是人们心中的热情与忘怀的笑了。
雨渐渐地停了。
红紫成尘,节令常新,秋膏日盛,欢筵渐起。暮色愈是清冷,烟火夹杂着土腥的气息便愈是浓烈。乡绅、犬儒、意气风发的青年、体态丰腴的妇女,在晚风里摇曳着笑。升学的含义早已抛却了,扩展了,人们庆祝着风禾尽起,欢唱着时代变迁,祝福椿萱并茂、兰桂齐芳,祈愿明日的朝阳晓露。绚烂的梦代替疲倦不堪的星星,在夜空下从容落座,熠熠生辉。
晚云渐渐地醉了。
红霞飞上人们的脸颊,每一张酒桌上都燃着炽热的火焰,在这欢情洋溢的场景,我,我们,又一次看见了他。毫无疑问,他是趁着欢宴之时来“谋生”的。他的身上依然那样肮脏、晦暗,比起上午,多了几分被雨水打湿的痕迹,却也不显得狼狈。席上的人们有的对他视若无睹,也有的带着讪笑招呼他、打趣他,更有些胆子大的,夹了菜便向他递去,面上带了几分友好的微笑。他并不感恩戴德,也不拒绝,只是静静接受馈赠,又缓缓地拖着脚步离去,尴尬与从容竟同时在他的身上彰显了,把我的目光吸引得更紧。同席上的人也注意到了他:他正朝着我们走来了。随着步伐的临近,剥虾的手、闪烁着各色游戏的屏幕、晃动的碗筷杯盘,似乎都渐渐地融入静默的夜,我们好奇地注视着踱来的身影,带着青年人不加掩饰的好奇。很快,一些活跃的男生开始主动招呼他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眼前的饭菜放入碗中给他递去;也有些胆小的姑娘家畏缩着蜷起了双腿,怯生生地注视着不速之客的到来。主家的同学早已跟他熟络了,打趣似的对我们介绍着他,“今天也算他有福,他何时吃过这样的大餐呢!”尽管我从他的面孔与眼神里,难以窥见表情的变化,更察觉不到分毫流露出的心绪,他仍然成了我们宴席上的一大亮点与欢乐的源泉了。诚然,即便是以颇有文气的“升学”为主题的欢宴,受欢迎的照例仍不是《式微》《秋夜月》的咏叹,而是“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类的劝饮词,是雅俗共赏、夹杂着琼岛乡音的诚挚对白。他的到来,让不同校园、不同身份的人们之间最后一丝尴尬与隔阂也消解殆尽,仿佛天地都融入在一片醉醺醺的幸福中了。
由于中午我们表现出的“战斗力”太过强悍,主家人们特意为我们安排了太多的酒食,而多余出的部分自然便伴随着大家的热情被赠予了他。他并不做过多的客气,也不发出什么声响,只是静静地受用他眼中的牲醴,在酒足饭饱后,他便在众人闲适与好奇混杂的目光中,静静地蠕动到了一尊破败的小屋前,一使劲便钻了进去。
夜翩翩地踏来了。
城南云熄,燕宅已旧,枯叶茫茫,群起独行。酒足饭饱后,在七嘴八舌的吆喝声中,一行人主张去百余步外的一个小戏台看琼戏去。通向戏台的小道并不好走,雨后的土路泛着黏黄的沫,里头的土壤被鞋跟翻起,像是秃子头上的癞疮疤。起初,我还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生怕不小心踩入哪个不长眼的泥坑里。随着大家闲聊的声响逐渐大了起来,我也不愿再低着头涉雷区般前进了,索性大起胆子,迈开腿跟上其他人的步伐。小径的雾大且浓,如一堵奶与胶浇筑的石墙,凡有人来,便不情愿地张开一条细口,吞噬了好奇的行者,随后迅速愈合,不留痕迹。众人打开手机的电筒,颇为滑稽地摸索前路,让人联想到南北战争那位“石墙”杰克逊将军,冥冥地感应起来:百余年前北军冲击他的防线时,想必比我们狼狈得多吧?哪边更狼狈一些?我猜不出答案,任由历史的灰烬将它埋葬。
远远望见戏台,不由得心下戚然,昏红的灯光、胭脂色的台布、咿咿呀呀熟悉而陌生的唱腔,要把台下的观众都绑上一根红烛炙烤似的。琼戏本身并不难懂,只是升学宴的欢乐、演员的悲切、夜色的凄清与少年们的洽谈统统打翻在地,混杂着在空气中叫嚣,让人难以专注地观看戏台的精彩。鬼魅一般的夜在少年们耳畔梦呓着,诉说着,叫他们停下脚步,纷纷思考起归去的路了;大家起先都还默默着,直到第一个人忍不住提出回去的念头,于是便一呼百应,急匆匆摸上来时的小路离开了。
不巧的是,天公不作美,我们才迈出几步便又下起大雨,大家只好忙乱地挤到一两个仅有的伞下,快步地往回赶去。莽苍失色,天河倾斜,路边的枯木草枝尽情摇曳挥舞着,狭长的小径仿佛成了“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处所。风凄厉地呼啸,吹送来凌乱不堪的宇宙。
终于到了,到了大院的门口,走进了前院,走过了中庭,走到了小院的中心……
我又看见了他。
他那样滑稽,那样招人嗤笑,周身撒落着剩饭菜,被大雨冲刷着汇入污水。“朝饮木兰之坠露呵……夕餐秋菊之落英……”“东风飘兮神灵雨……”巫鬼们颔首了,高唱了,狂歌了,在偌大的而空置的庭院,围绕着他起舞。一种原始的祭祀般的狂欢似将我包围,雷霆乍响,又炸碎了几位上古的天潢贵胄?艰难地看去,雨濛濛地下,浅水原的子弹么?神兵踏踏地跺那石板,嘚嘚!嘚嘚!江海啊清且涟漪三皇啊下民之辟呜呜咽咽暴起的天火洒落大旱金石流土焦而不热……
他倨坐着,俨然是那里的君王了。
生命是那样神奇的,是那样磅礴而充满伟力的。他的眼中依旧无光,皮毛更加瑟缩着,但他就在那儿,在庭院最中心,淡淡吞吐着自然的雨露风华,丑陋、苟且与神圣在一具肉体上汇集,竟有了说不出的、令人热泪盈眶的美感。
我看着他久久不动了,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大爷,走进幻象的宫殿,给了那个小丘似的躯体不轻不重的一脚,“下雨了,在这儿干嘛!别得了病了,走,回屋去,有的是骨头赏给你。”
他是一只盲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