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舌坡248号
2024-10-22何言赋
住进来的第一天,就听到共租房的那对小夫妻吵架,女的嫌男的衣服臭,男的回敬女的嘴臭。她一言他一语,都激动到顶点。我能劝吗?只能躲到他俩视角看不到的地方。
男的是做小工程的福建老乡,闽西三明人。我与他共租这套三房一厅还是他介绍的,所以对他,我总感到欠点人情。他瘦高且豪爽,三天两头有朋友来喝两杯。女的小巧玲珑,海南黎族,似乎爱清静和干净。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多久他们就搬走了,或许因为我孩子多,声音吵闹,我孩子还抢过他孩子的玩具。她嘴上没说,不悦却挂在脸上。这是一个与她老公性格截然不同的小个子女人,很细节很敏感。
房子位于红坎坡(村)中心偏北一点。六七十代这儿是城郊,现在是城市的中心。这个村离我曾经服役的海军航空兵某飞行大队只有几十米远,一堵围墙隔开了军民两地。这儿离东面的省委大院直线也就二三百米(那时省委省府还没有搬离)。在1998年的海口,这里算是生活方便、商业集中的地方,有政府、菜市场、学校、电信局、派出所、医院和通畅到全市的公路网等。
租住这里,最高兴的莫过于我女儿和我老婆。前者拥有独立的一间房,做作业非常安静,又是青春叛逆期。与她母亲顶嘴后,可啪的一声重重关上门,连插销声都带着恨,随口喃着 “有什么了不起”。尔后任老娘如何叫门,她的门固若金汤。
女儿房的窗口下即“窄巷”,与台湾漳化70公分宽的“摸乳巷”差不多宽窄。早上四五点起来卖菜的、晚上一二点跳舞回来的,踩得巷路中一块不那么踏实的水泥板“咕咚咕咚”响。偶尔有抢金项链的小偷用世界短跑冠军的速度掠过此路、可以听到梁上君子衣服擦在墙上的声响。好在功课重,又逢年轻,丝毫不影响她的休息与学习。
老婆喜欢这里是因为离龙舌坡农贸市场近,符合她早中晚三个点买菜的习惯,不但可以买到价廉物美的食材,还有一两块钱可以逛全城的便利公交。周边还有廉价的衣服夜市,她也常常光顾。她会在农历八月十五日二十点钟后为全家买回原价三五百元、现价一二十元的月饼,让全家都感受到离权贵的距离并不遥远!
我在这里度过了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黄金岁月。在这居住的十年间,仨儿女也从幼儿园、小学,走到了初中和高中。儿女每每都会带回自己的同桌或上心的同学过来。一到周末,各自的同学分块聚集,甚为热闹。
248号是一栋只有一层楼的平房,有个非常宝贵的十平方米的小院。我们搬进来后,在院里增加了厨房与洗衣池,厨房木板搭的,在进大门的左手墙角处;洗衣池水泥砌的,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福建人的特色文化。院里摆上五六盆刺梅、三角梅等,春天就跟着进来。加上充裕的阳光,就有外婆家的温馨感觉!小孩的声音一响,就好像打开了音乐,孩子随着岁月也悄然长大。平房设两道门,手伸进巴掌大的小口开锁的是大门,是它把家与外面完全隔离,成了独立小岛。里面另一道门把三房一厅的格局隔成外两间里一间,女儿就住在外间中的一间。这地方早不是曾经的市郊,很早就进入了寸土寸金的时期,左房右舍间距一般很难超过一米,还常为屋檐伸出而争吵或斗架。
虽然房东早搬到它处居住,但列祖列宗仍供奉在这座老宅基地建起来的祖屋里。所以,逢初一和十五,他们都会前来烧香祭祖,这习俗跟我的老家福建相同。海南祖上不少来自福建沿海,所以有同根同宗之共识。他们在八仙桌上供上水果与饼类,大约有十盘八盘,排得满满挤挤后,都去洗手,后点上香火跪拜,满脸虔诚,嘴里还默念着什么,估计是保佑升官发财和孩子考上清华北大、祈祷父母亲健康长寿之类的俗套。房东三十来岁,在海南省疾控中心上班,戴一幅黑边近视眼镜,白白净净,眼睛不与人对视,好像会表达得更清楚。他做事斯文认真,见到我家的孩子,他笑得很灿烂。他老婆看起来比他高点和“成熟”点,一脸工厂职工的厚道。其母亲见到我们,如见到远房亲戚,其善良一看就是来自本质,像我的外婆。他们往往都是一家三口一起来的,如逢周末,其与我女儿一般大的女孩也会跟过来,但可能因为生分,不太习惯与我孩子互动。
这里离我在海府路25小旁经营的保健品专卖店、机场西路开的医院(现改蓝天路)、机场东路(现改五指山路)原部队、白龙南路我兼职的报社、中山路我承包的杂货店和仨小孩上学的两所学校都不远,像是我事业的中心。后来要不是老婆的情绪,十万元多一点,我差点就把这房子和土地全部买下来。在政府机关当处长的房东姐姐亲自来决定的。老婆误认为我买了旧房就不想买新房,极力阻止。住商品房是她的虚荣与梦想,其实我当时是新旧都想买,而且房东一家出那个价是有同情成分的。
房子虽只有一层,但可以上到平台二楼喝茶、吃饭和聊天。在二楼可以俯看西面的幼儿园。我双胞胎儿子只要站在楼上,一个长着眉清目秀且笑容满面的幼儿园园长就会仰着头夸他俩,并很耐心地问长问短。但这个笑容在我孩子上了我原部队幼儿园后就消失殆尽了。
房屋的东面是中国移动的职工宿舍,与我家后门对着的是一家三口及阳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一道铁丝网隔着彼此,距离只有一米左右,男的与我碰面都有礼节性的招呼,但有时十天半个月都难碰上一回。与其老婆常照面,但从没有跟我们正眼对视过一回,更遑论招呼,也许在她的眼里,我们只是漂泊不定的城市过客、农民工。他们的孩子与我们房东的孩子都高瘦,且都是女孩和同龄。看模样将来都不会矮,因为各自的父母中都有一个高的。
别说邻居见我一面很稀罕,我孩子与我同居一室都很少见我一面!最长的一周不打照面。我深夜醉醺醺回来,他们已经酣然入睡;早上,他们蹑手蹑脚去上学,我睡得正香。而我除了早餐,基本都是在外吃。当初我一个人做四份工作,能不忙吗?当时,我从部队刚出来,三十出头,意气风发,感到自己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哪天有累或睡不够的感觉。
房子的南面住的是有地位的一家,门口常常有丰田面包车或其它中高档车。听街坊说,俩兄弟中有一位是国土系统的处长,其父以前也是高官,母亲是省医院的主任医师,满头白发,或许是见过太多的生死与痛苦,脸上很少有市井的笑脸。当时她有六七十岁,不知道她现在如何?租住房的后门,是通向市场的一条主路,大约七十米长,我偶尔会在周末,抽空陪儿女打打羽毛球,就是在女医生的门口。有一次女医生刚出门,被女儿的一个球打在脸上,我当时吓坏了,怔在原地等待她的指责或谩骂。只见她抬手揉了揉脸,大概是为了缓解疼痛,接着弯腰拾起脚下的羽毛球扔回给女儿,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去,一声不吭。从此,我对这个面孔冷漠的邻居有无比的好感。
248号是我离开服役十三年的部队后,第三个落脚点。第一个落角点是白龙南路《特区家庭报》六人宿舍,我在那里住了大约两个月;尔后就搬到位于银波路的部队对外招租房,即海南省口岸办对面。在那住了大约三个月,我就搬到龙舌坡这里。从福建师范大学毕业并在老家当老师的女儿,十几年后回来看过这个屋,并拍走了一些照片。她趴在大门那个巴掌大的小口,巡视曾经三千多个日夜待过的地方,一切都没有变化,还是那么幽静!像有一种无声的默契。考上中国人民警察大学的二儿子及在川鲁行商的大儿子也都回来看过。这里回响着他们的哭闹与笑声,记录着他们走向青春期的四季。
我们一家搬到金贸区新房住下后,虽为同城,却很少再回去,也再没跟房东有过联系,慈祥的老太太现在如何?腼腆的女儿也应该长大工作了吧?我还记得他们当初给我房租的优惠和从不催要房租的理解,也记住他们卖房时给的同情价,虽然没有成交。重要的是他们的善良,照进了我生活,我甚至愿意将他们当成海南人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