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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那片海(短篇小说)

2024-10-22李俊杰

椰城 2024年10期

我行走在没有白天和黑夜的旷野,脚下是断裂的铁轨和混乱石子铺成的路基。尖叫声和哭喊声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又像是从地下传来。这些声音响起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又没有任何征兆地消失。我睁大眼睛四处搜寻,眼睛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我游走在火车撞击产生的碎片之间,像是漂浮着的柳絮,任由微风将我吹来吹去。我想停留在车厢断裂处,寻找和我一起乘车的父亲。可风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在我即将钻进车厢里的时候,它将我吹向另一个地方。我停留在另一处更加惨烈的现场,一节车厢被拦腰撞断,车厢里的钢筋横七竖八地插在地上和车厢上。我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有人在车厢里爬行,他的身上插着一根钢筋。他抬头看到了漂浮在半空中的我,他大声呼喊着:“帮我叫救护车。”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我正要打电话的时候,一个小男孩微笑的脸庞吸引了我的注意。男孩脸上没有任何惊恐,他看到周围一片混乱,看到大人们脸上的恐惧和惊慌失措,他感觉这个游戏十分有趣。男孩笑着挪动只剩上半身的身体,让我和他一起玩游戏。

有时候我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就像我分不清现在是早晨还是晚上一样。房间的窗帘是双层加厚的,这是那次事故后,我重新换的。窗户上挂着厚实的双层窗帘,遮挡了一切想要溜进房间的光线,这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可这也让我无法分辨白天与黑夜。更要命的是我常将手机铃声调成静音,为自己制造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这也是事故后我的生活状态。当我拿起手机的时候,正有人打来电话。我刚接通电话,周彤温柔的声音就从听筒里飘出来。“下午两点有你的课。”她知道我的状态,并没有多说。穿过浓稠的记忆,我似乎找到了时间的分界线。今天好像是周三,有我的语言学概论课。这也是我仅有的一门课程。

拉开窗帘,窗外是灰蒙蒙的,没有阳光。稀薄的雾气漂浮在小区的高楼之间,这种情景和我梦境中的样子有些相似。不会还在做梦吧。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这是我痛苦的根源。

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台边永远站着很多人,好像他们永远在等车。我走出小区,也加入人群之中。公交司机的驾驶水平永远让人放心,在公交车几乎要撞到我身上的时候,车辆擦着我的衣服停在我前面。我和那些等车的人一拥而上,公交车瞬间被挤满。有几个人因为没挤上,骂骂咧咧地重新回到刚才等车的地方。在转过两个路口后,太湖大道上的一片狼藉展现在我的视野中。十几辆私家车横七竖八地堵住了宽阔的车道,警车和救护车也闪烁着顶灯塞在中间。一些人被救护人员从变形的车里拖出来,一些人躺在马路上,一些人蹲在地上哭泣。经过半个小时的拥堵,公交车带着一车人的咒骂,从事故路段通过。

我到了五楼的中文系教师办公室,几个老师在备课。我不想引起别人的关注,我走得悄无声息。在我的身体挡住门口透过的亮光时,他们还是注意到了我的到来。他们都用惊诧的表情看我,好像进来的是一只动物园的大猩猩。我躲避着他们的目光,忐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马老师走过来,惊奇地说:“李老师,你的课不是昨天吗?”我用更加诧异的眼光看着他说:“我今天下午有课。”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和邻座的老师窃窃私语。尽管他们的声音很小,可我还是听到了他们聊天的内容。马老师说:“他不是有精神问题吗,怎么还来上课?”邻座的老师说:“看状态现在好了吧。”马老师说:“离他远点,说不定哪天又发病伤到我们。”

我冷静地听着他们的议论,好像他们在说别人的事情。他们说话的时候迅速朝我的位置瞟了一眼,在我看向他们时,他们像害怕被发现一样,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我并没有向马老师发难。他说得对,我真的有可能会伤到别人。这一点我知道。去年的一次课堂上,我似乎进入一种癫狂状态。我把教室当作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我意识到它马上就要与另一列同样高速行驶的火车相撞。我强行将几名同学拖出教室,并让他们趴在地上。有几个同学在被我拖拽的过程中摔倒,并且碰伤了膝盖。为此学校还对我进行了通报批评,并对我的精神状态进行了评估,然后他们让我回家休息一段时间。说要重新评估没问题后,才能开始讲课。

我整理了自己的教案,准备去上课。走廊里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高跟鞋的响声传来,那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周彤忽然间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的出现让我惊慌和不知所措。我立即翻开资料,假装在低头看讲义。那双高跟鞋还是挡在我的前面。我准备侧身越过她,可她也移动了脚步,还是挡在我的前面。我不得不抬起头,和她温柔的目光相遇。我问她上课的事,她说帮我调了课。医生说我不能遇到类似的刺激,而昨天学校安排了一场车祸紧急救援的演习。我正要走,她拉住我的胳膊说:“周末我陪你去家乐苑。”她声音依旧温柔,可我却感到一阵难过。我的母亲住在家乐苑,我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她了,有多久我也忘记了。或许一年,也可能更久。母亲的脸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模糊起来,我们现在只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

母亲每个月都会打来电话,可我从未接听过。我厌恶却又期待这个电话。明明是和平时一样的铃声,我却感觉它和其他人打来的铃声不同。电话那头的人一定焦急地等待我的接听,可我偏偏不让她如意。但是我也从不挂断,我知道,只有这样的煎熬才能算是一种惩罚。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周彤一直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我没有回答,也没有表示要离开。雾气仍然没有散去,我似乎又进入一种分不清白天还是夜晚的状态。似乎白天和夜晚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走廊里的学生来来往往,像是飘荡的雾气,围绕在我们周围。有人向我打招呼,我用僵硬的表情回应着他们的热情。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这种表情,我看到他们的眼神中既有同情,也有不屑。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仍旧没有给出答复。周彤的语气有些哽咽:“别这样好吗,你这样让我很难过。”流动的雾气似乎静止了一会,然后又围拢在我们周围。很多人用陌生和惊诧的眼光看着她,不过她好像没看到。我笑着回头看她,她的眼中似乎有泪水。而我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高兴。只是听到她哽咽的一瞬间我有一丝快慰,但随后出现的就是漫长的失落,甚至来到教室后,我还没从那种失落中抽离出来。

我的学生似乎有人看到了刚才的我们。我从教室杂乱无章的声音里,分辨出有人在讨论我们的事。我并没有马上开始讲课,而是在耐心地倾听学生们的谈话。他们的声音又细又小,像是从一团阴影里传出来。他们的讨论并不想让我听到,为了回避我,他们几乎将头趴在书桌上,不过我还是听得很清楚。“你居然不知道?他们都是那次事故的幸存者。”一个学生用无比惊讶的语气质问他的同桌,好像同桌不知道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他却恰恰了解得很清楚。他不再忌讳让我听到,瞬间挺直了身板,满脸自信地向同桌描述那次的事件。

“那是轰动全国的事件。一列火车撞上了另一列火车,死亡几十人,受伤的人更多。而刚才的两位老师却都活了下来。”他在讲述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像是讲述一件引人发笑的事,或者在他看来,这本身就是一件引人发笑的事。那件事只是停留在角落里一份落满灰尘的报纸上,只是一些苍白的已经被人遗忘的文字。即使有人记起,也只是沦为别人谈笑风生时的话题。讲到关键处,那位同学的表情肃穆,等同桌也变得表情严肃的时候,他却挤出一个恶作剧的笑容。我越过嘈杂的人群,眼神看到那位同学的时候,他正擦着因卖力讲解而从额头上流下的汗水。在我看来,他之所以如此卖力,大肆渲染地讲起那次事故,都是因为同桌是一名漂亮的女生。荷尔蒙在这次讲述中起了很大作用。至于事情的真实性,我想是无从谈起的。

他们的话仿佛将我带到那个烟雨迷茫的夜晚。他们说的有一部分是正确的,起码时间和地点、事件,这些基本要素是正确的。那天我提前来到火车站的候车厅,候车厅宽敞而深远。外面的烟雨似乎也随着乘客飘进来,里面潮湿而昏暗。高远的天花板上几盏灯发出昏黄的灯光,有几盏灯是不亮的,却没人替换。拥挤的人群让我的步伐慢下来。我仿佛看到空气中飘荡的各种味道,辛辣而油腻的味道让我的鼻子发酸。我随便找了座位坐下,旁边是一位穿着军大衣的人,他臃肿肥胖的身体靠在椅背上,弯弯曲曲的身材看起来并不像士兵。我手里拎着很多礼物,都是带给周彤父母的。我们两个的关系最终确立下来,并且确定了年底举办婚礼。我们一家人要到周彤的家里看望她的父母。还没出发,我的心情就紧张起来,我努力回忆周彤说的他们那里的规矩,并且一遍一遍地想象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情景。周彤甜美温暖的笑声打断了我的想象。“傻样儿。”她说:“不用那么紧张,他们还能吃了你。”我说:“我是个不善言谈的人。”

母亲证明了我的沉默寡言,她说:“你确实是个寡言的人。”父亲走过来,帮我整理西服。我的领带有些歪,父亲帮我进行了纠正。我一向认为这样的事更适合母亲,没想到他浑厚有力的手居然也能做得如此精细。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靠近父亲,他脸上的皱纹沟壑般嵌入皮肤。他说:“以后要担负起家庭的责任。”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叫责任,可父亲沉重的语气和凝重的表情让我感觉到了压力。

上车不久,我就陷入了昏昏欲睡的漩涡里。我的头脑一片模糊,可周围的声音我却听得非常清楚。儿童的吵闹声,短视频的播放声,乘客的喧哗声,这些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感觉像是在听一场美妙的音乐会。直到一声刺耳的声音响起,我才从昏睡中醒过来,我发现自己满身汗水。衣服黏在身上,十分难受。刚才的各种声音几乎全部停止,车厢陷入死一般沉寂之中。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四下望去。刚才死一般沉寂的车厢忽然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骚动。四周弥漫着惊慌、恐惧的气氛。我看到有些人表情扭曲着,有些人甚至哭起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问周彤:“发生什么事了?”周彤和我一样,睁着惺忪的眼睛,她好像比我更加茫然。

父母在另一节车厢,我想这点儿事不至于跑过去问他们。毕竟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为这点儿事去问他们,一定会让他们耻笑。我扭头问后座的女人:“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女人眼睛睁得很大,眼球几乎要摆脱眼眶的束缚。她似乎说了一堆话,可我一句也没听清,或许说的是方言。不过她惊恐的表情告诉我,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将要来临。

下课的铃声响起来了,我将讲义上的最后一个字读完,宣布下课。等我收拾好书本抬起头的时候,教室里只剩我自己。好像刚才塞满教室的同学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也没有讲过课。看着空空荡荡的教室,我不禁怀疑我刚才是否讲了课。或许我真的没讲课,教室里也没有出现一个听众。我拍了拍自己的头,似乎很沉重。走出教室的时候,我看到一团黑发向我飘来。伴随着这黑发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周彤身上的气味。我将注意力聚焦在前方,果然发现周彤站在楼梯的出口处。

周彤身上的气息越来越浓,每走一步,我身边的这种气息就会变得更加浓稠。我熟悉并喜欢周彤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可现在我却不想面对她。当我想要绕道而行的时候,周彤像影子一样,在后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我拐进求学路,那影子也跟在后面。我拐进笃实路,影子一直跟到笃实路。笃实路的尽头是一堵墙,我无路可走。我只能回头面对周彤。周彤说:“你妈病了。”

我好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事。我说:“怎么了。”

她说:“你应该去看看她。”

我说:“她不是我妈。”这句话好像并非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一个冷漠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而我不是一个冷漠的人。我仔细看了看,除了我和周彤,周围没有其他人。这句话果然是我说的,或许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冷漠的人。甚至连周彤也逐渐陌生起来。

我离开的时候,影子没有跟着我。我像是摆脱了一个让人厌烦的纠缠,我几乎要欢呼起来,甚至吹起了口哨。我听到了周彤在我身后哭泣的声音,那声音很可怜,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没听过她这样的哭声。在我快要转弯的时候,我听到她声嘶力竭地哭着说:“你要多久才能走出来!”这句话被风传送过来,在我耳朵里停留片刻后,又被风吹散。

没有人告诉我车厢里发生了什么事。车窗外一片昏暗,隐约间我感觉火车在左右晃动,或许是外面的风太大,偶尔能听到碎石撞击玻璃的声音。我们像是在海里坐船一样,本来平稳的火车居然上下起伏。车上的哭声逐渐多起来,有几个女人已经哭晕过去。周彤紧张地抓住我的手,我们手心里全是汗水,握起来滑腻腻的。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一座灯塔,灯塔微弱的灯光几乎要被黑夜吞噬。大雨夹杂着石子砸在车窗上,一道闪电几乎要将天空劈成两半。突然天塌地陷般的力量将整个车厢抛向半空,我看到我的座位几乎与灯塔处在同一平面。随后我们快速下坠,在一声巨响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整个世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狂风的怒吼声。

我是在一阵剧烈的刺痛中醒来的。四周一片昏暗,雨水从破碎的车窗中钻进来,车厢里已经有很多积水。我看到有人在车厢里爬行,他们的表情痛苦,声音凄厉。我下意识地去看周彤,周彤好像熟睡的孩子,表情中没有一丝的惊恐。我扭动身体,摇晃着周彤的肩膀。好大一会她才醒来,不过她好像并没有受伤。我强忍着腿部的疼痛想要站起来,可是没能成功。我想应该是一条腿断了。周彤用力拉扯我的身体,想把我从座位下拉出来。我们一起用力,最终腿部肌肉被撕扯下来一块,我的腿终于获得了自由。强烈的疼痛几乎让我昏厥,我忍着剧痛,向车厢外面走。相邻的车厢已经断为两截,我疯了一样狂奔过去。两截车厢里不断有人爬出来,我跑过去问他:“有没有看到我爸妈?”那人抬起血淋淋的头说:“谁认识他们。神经病。”

我这才发现我们的火车好像在高架桥上,父母所在的车厢断为两截,其中一截已经坠落下去,另一截摇摇欲坠地悬在高架上。不停地有人从半截车厢里爬出来,每次有人出来,我都去问他们有没有见到我的父母。他们不是让我滚蛋就是骂我眼瞎。正当我准备钻进车厢的时候,母亲从车厢里爬出来。她的一条腿似乎断了,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我跑过去,扶起母亲,母亲痛苦的眼神在看到我时忽然变得明亮起来。这是那天夜里最亮的一双眼睛。我说:“我爸呢?”母亲眼睛里满是泪水。“你爸卡在车座下面,我拉不动他。”

风更大了,似乎要将高架上的人席卷而去。我站立不稳,被吹了个趔趄。母亲则再一次被掀翻在地上。周彤和我一起将她扶起来。半截车厢在高架上摇晃得更加厉害,似乎马上就要坠落下去。我挣扎着向车厢走,母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我,将我扑倒在地上。她哭着摇摇头,让我不要去。我大声说:“我爸还在里面。”母亲说:“不要去,他不行了。”我惊讶于母亲的冷静,听到这句话,我感觉时空仿佛静止一般。可我还是不甘心,周彤和母亲一起拉住我。没想到平时柔弱的母亲居然力气这么大,她们死死抓住我的两只手,我用尽力气居然不能前进。正在我们拉扯的时候,摇摇欲坠的半截车厢终于坠落下去,我眼前一黑,也晕了过去。

摆脱周彤影子般的纠缠后,我回到熟悉的出租屋。周彤的话让我身心疲惫,我躺在床上,一束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进来,照在我的脸上。光线里仿佛有无数的小刺,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站起来,拉上窗帘留下的一条缝隙,瞬间屋里沉浸在黑暗之中。黑暗之中的我却变得平静起来。母亲每月固定打来的电话这个月却没有打来,我居然怀念起那熟悉的电话铃声。那次事故以后,我们都住进了医院。出院后,我就再没见过母亲。母亲来过我工作的学校和我租住的地方,我都没见她。她知道原因,我也知道原因。可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父亲的事,这件事像是一堵墙挡在我和母亲之间。

我常听到有人来敲门,刚开始是在白天。后来不分白天和晚上。每次我打开门的时候,门口却看不到任何人。我正要沉沉睡去的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我不打算回应这敲门声,或许和以前一样,只是我的幻想。隔了几分钟,敲门声又响起来。在这里的朋友都知道我不喜欢被打扰,有谁会在这时候敲门呢。我来到门口,屏住呼吸仔细听那敲门的声音。果然是有人在敲我的门,剧烈的响声震得门板似乎抖动起来。我打开门,却看到对面人家的门迅速关上。原来是对门的访客。我总是疑神疑鬼,那件事情后我就变成现在这样。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有时候甚至把想象中的事当成发生过的事。那次我居然问周彤我们孩子的事。后来她告诉我,我们根本就没有孩子。我不相信,居然大吵大闹着要她赔我的孩子。后来她的父母也和我说,我们并没有生过孩子。

当我沉沉睡去的时候,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喊声。这些声音刚开始很虚幻,像是从虚空之中传来。后来这些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有孩子的哭声,也有老人的哭声。我的鼻孔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病房里一个胳膊骨折的孩子正在接受检查。我的腿已经打上石膏,麻药的作用还未散去,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周彤和母亲在另一个病房,我看不到她们。病房里的这些人我似曾相识,他们都是火车上的乘客。现在我们又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这是活着的人的归宿。死去的那些人,他们也一定去了同一个地方。

病房里的灯光似乎蒙上了一层白霜,也许现在是晚上,也许是白天。恍惚中,我看到母亲坐在轮椅上,她正吃力地向我的病床边移动。母亲的眼睛红肿,面容十分憔悴。她刚到我身边,我就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看着我冷漠的背影,母亲长长叹了口气。我们在彼此的沉默中度过了很长时间。后来当我转过身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我的眼前,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一点也没有察觉。桌子上留着她剥好的橘子,橘子清新的味道让我以为母亲还在这里。可我四下张望,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她确实已经走了。

我们在医院住了一个月的时间,母亲每天都会来病房看我,也会留下一个我喜欢吃的橘子。橘子的味道驱散了消毒水的味道,让我感觉亲切而清新。然而我却每次都沉浸在她阻止我去找父亲的画面中。在我走出那幅画面之前,我无法接受母亲的关怀。如果父亲还活着,我想他会明白我心里的那种执念。在我的思念中,父亲竟然出现了。他从窗口飘进来,走进病房灯光惨淡的白色里。他说:“我走了,你们照顾好自己。”我一骨碌爬起来,想要拉住父亲。我忘记了腿上的石膏,那条不能弯曲的腿让我摔倒在床下。我爬向父亲,可父亲说完那句话就不再说什么。我想问他为什么不从车厢里爬出来,他却消失在一片惨淡的白色之中,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治疗结束的时候,我仍没从那种情绪中走出来。每次见到母亲,我都会想到父亲的死亡。出院时我没有告诉母亲,或许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

出院后我换了住址,然而母亲还是从周彤那儿知道了我的住址和电话。她来找过我几次,每次都在门外坐上几个小时,留下一些我爱吃的食物,然后就离开了。我没有让母亲进门。父亲的死亡将我们隔在一扇门的两边。

周彤带我看了医生,医生说我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我第一次听说这种病,不过我并不相信医生的话。诊断进行到一半,医生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例子,以及这种病会对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在他还没说完的时候,我起身离开,身后飘荡着周彤的喊声和医生的叹息声。

我穿行在大雨如注的马路上,豆大的雨滴打在地面上,碎裂成无数的水花。马路上的水已经很深,车辆高低起伏地在水中行驶。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我没有任何防护的身上,两分钟之后,我的身上已经湿透。天空是白茫茫的,和远处白茫茫的马路连成一片。我穿行在海浪一样的雨水中,我要穿过那片海才能到达我的出租屋。我挤进人群低头行走的时候,一辆车从人群旁疾驰而过,水花溅在我身上。我淋湿的衣服欣然接受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水花。后面的车辆因为避让我们,险些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车窗落下来,有人从车窗中伸出头,暴躁地骂了一句:“找死。”还没等我分辨出是男是女,那人就缩回头升起车窗,疾驰而去。我像没听到一样保持着闲庭信步的姿态,在人群慌乱的奔跑中,我显得镇定自若。这时候我更加确信我没病,而刚才车里的人和路上慌乱奔跑躲雨的人倒像是病人。

出租屋里的光线更加昏暗,这样的天气即使拉开窗帘,屋里也很昏暗。天边的那团黑云正好来到我的头顶,它似乎要从窗口挤进来。我的记忆好像又回到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看到横躺在高架桥上的半截车厢不停地摇摆着,随着风速的加大,车厢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我站立不稳,只能爬行着靠近车厢。母亲拼命拉着我,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可我并没有听到父亲的回答。母亲的身上已被鲜血染红,我感觉到她的力气越来越小。我和那半截车厢的距离也越来越近,我正为马上挣脱母亲的拉扯而高兴时,车厢像是翻了个跟头,从数十米高的桥上坠落下去。巨大的撞击声让我头皮发麻,那一瞬间我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高架上。母亲也在那一刻晕了过去。或许没有母亲的阻止,我已经和车厢中的父亲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记不得母亲多久没打来电话,那个熟悉的号码大概一年没有响起过。前些天周彤来看我,她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现在我才问她母亲得了什么病。周彤说:“老年痴呆。”

在一个天气晴朗充满阳光的上午,我决定回去看望母亲。我的脚步离家乐苑越来越近的时候,蒙着淡淡灰尘的破旧楼房和大门口雄伟的狮子雕像,开始隐约呈现出来。张婶带着满脸皱纹的脸带着笑容说:“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

吴国庆拉着一个孩子的手往外走,他看到我猛地一怔,然后对我说:“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很多人看到我都说了同样的话,我也重复着同样的回答。他们似乎很陌生,但是仅仅一个照面后,我们就变得和以前一样熟悉。

家乐苑小区中心有一棵枣树,我小时候常和母亲摘枣。如今这棵枣树更高更大了,太阳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我抬起头,透过斑驳的光影,似乎听到母亲在呼唤我的名字。“别爬那么高,容易摔下来。”她的声音穿过几十年的岁月,透过时空的阻隔,在我的耳畔回响。我的视线模糊起来,地上的光影也模糊起来。

我加快脚步往家走,母亲却迎面走来,白色的头发雪片一样包裹在她的头上。当我走向她时,她却看也没看我一眼,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去。她的眼神越过我,直愣愣地看向那棵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