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子的暑假
2024-10-21郝周
1
舜老爹正弓腰推车走在陡坡上,他实在走不动了,眼看车子就要从坡上往下倒。这时,一个少年骑着自行车下坡,转眼工夫,便把车子停靠在路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帮忙推车。
舜老爹正想道声谢,眯缝眼睛一瞧,原来是他亲外甥的儿子——磨子。
“舅爷,您去哪了?”磨子一边推车一边问。
磨子看了看自行车后架上绑着的一个木箱子,一时没想明白是做什么用的。
“我刚去剃头回来。”
“哦,上门呀!”
舅爷做了大半辈子的剃头匠。前些年因为身体不好,歇了一阵,现在竟又操起旧业了。
原来,舅爷今天是去给一个老熟人剃头。那人跟舅爷一样,也有八十岁了,因不小心骨折了,只好麻烦舅爷带着工具上门服务。正好老人的女儿也在,准备了一桌子菜,盛情邀请,于是舅爷剃了头后,便被留下吃了饭,还喝了点小酒。
磨子一直把舅爷送到了家。舅爷给他倒了杯茶,瞅了他一眼:“这不是放假,也不是周末,你怎么从学校出来了?”
磨子挠挠头:“我……我回来拿点儿东西。”
“缺哪样东西?”
“也不缺哪样,就是生活费花完了。”
“给家里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你这孩子!”
舅爷的嗔骂让磨子一瞬间慌得脸都红了。其实,他是逃回来的。自从进了中学,他对学习就越来越不上心,现在已经等不及毕业,一门心思就想着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南方城市去,像务工的大人们一样去见识外面的大千世界。他跟好哥们张冠军悄悄策划好,先各自回家找大人弄一笔钱作路费,然后再来个不辞而别,结伴前往深圳。磨子爸妈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磨子就算是随口编个理由,她也分辨不出真假。
可今天偏偏遇到舅爷这个精明的老头,他看出破绽了吗?磨子不由地想。
于是他故意转移话题:“舅爷,您干脆别种田地,天天去剃头得了。”
舅爷摇摇头:“老了,干不动了。”
磨子不解:“我看您不还挺精神的嘛。”
舅爷说:“我年轻时当兵受过伤,老病根还在。剃头要围着人家转来转去,腿力不行了,腰力也不行了。”
“像您这样的老手艺人没几个了吧?”
“一个个都走了,”舅爷叹了口气,“年轻人都不愿意留在村里,以后没人做这一行咯。”
“您要是走得动,就做附近人家的生意呗。”
舅爷说:“得再看看。做手艺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辜负了老主顾就不好了。”
“打鱼晒网”几个字让磨子的心又咯噔了一下。
2
当天晚上,磨子在舅爷家住下。
半个晚上,舅爷都在给他讲故事。先是讲他小时候怎么跟姐姐——也就是磨子的奶奶相依为命,后来又是如何参军入伍、退伍学艺。接着又说到了磨子的爸爸。磨子的爸爸小时候爱读书,可那个年代家里穷,交上了学费又凑不出伙食费。有一阵子,舅爷去中学给老师和学生剪头发时,总会给外甥带一瓶黄豆酱或者咸菜。但初三那年,磨子的爸爸还是辍学回了家,找了个师傅学做泥水匠。最后,舅爷总结道,如今磨子这代人的生活比长辈们好得多,不愁吃喝,不缺学费、生活费,要珍惜才是……
这天夜里,磨子做了好几个梦,其中一个他记得最清楚。他梦见自己光着脚,沿着一条火车轨道奔跑,身后跟着校长、老师,还有舅爷!他们手里拿着一根粗绳子,不断挥舞着,那架势是要把他捆回去……在几个稀奇古怪的梦里,他折腾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舅爷递给他一张百元钞票:“拿着吧,回学校,别找你奶奶要钱了。”
磨子抿抿嘴,感激地说:“这钱算我借您的。”
舅爷朝他虎着脸:“谈什么借钱,好好读书去。”
到了学校,磨子约张冠军谈了一次,劝他还是不要去深圳了,那样太过冒险。张冠军擂了他一拳,对他这种临阵退缩的行为表示鄙视。他失约在先,羞红了脸,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农历三月三,磨子放假回家后,去了一趟舅爷家。他是去给舅爷送菜粑的。舅爷孤身一人,奶奶让他送去给舅爷尝尝鲜。
当时舅爷正在门口剥豆子,两个人坐在门前说着话。还没说上两句,一个中年人骑着电单车从门口路过,大喊舅爷:“舜爹爹,你能不能去刘必村剃个头?”
“有点远呐。”
“我大伯想上街剃头,但脚走不动了,又晕车。辛苦你跑一趟吧!”
舅爷仍摇头:“不巧家里来客人了呢。”
磨子看在眼里,灵机一动:“舅爷,去吧,我跟您一起去。”
舅爷看了磨子一眼:“你愿意去?”
磨子使劲地点头。
退休的刘老师家在刘必村下边的一个小村庄里。村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两个老人在菜园里摘菜。村口有一片竹林,一条溪流在竹林中穿过。新发的竹笋长到半人高,几只母鸡在竹林里啄食虫子。他俩到的时候,刘老师正坐在门前发着呆,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来是剃头匠。
舅爷不急着剃头,和刘老师先聊着天,问他一个月能拿多少退休金。刘老师伸了三根手指。
舅爷咋舌不已:“三千块!比我们一年挣得还多。”
刘老师却摇头叹息:“我不缺钱花,可孩子们都出门打工了,又不在身边,一年到头还得为他们操心。”
太阳底下,舅爷开始给刘老师剃起了头。舅爷有专用的手动推子,不装电池,每一步都拿捏得非常到位,不会夹到头皮。
“头转过来一点。”舅爷说。于是刘老师就把头朝左偏一点。
“头抬上一点。”舅爷开始给他刮下巴上的络腮胡子。
刘老师眯着眼睛,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副十分惬意的神情。看到这个场景,磨子觉得他很像已经去世的爷爷。爷爷去世前,不巧舅爷生病住院,一直没有机会给爷爷剃头,直到爷爷走了,舅爷才为爷爷整理了遗容。想到这里,磨子的鼻子一阵发酸。
磨子按照舅爷的吩咐帮忙烧开水,等水烧开了,磨子把开水兑成温水后,舅爷便开始帮刘老师用香皂洗头。他随身带着香皂。老一辈人习惯用这个。刘老师的头上抹了肥皂,五彩的肥皂泡在太阳底下煞是好看。磨子在旁边帮舅爷换水、递毛巾、拿镜子。刘老师照了照镜子,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满意地夸道:“小徒弟挺机灵!”
“外甥的儿子,蛮听话。”舅爷赞许道。
磨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刘老师神采奕奕,灰白的眼珠泛出快活的光芒,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课堂上。他问起了磨子的学业,又鼓励他好好读书,可别消磨了时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临走的时候,他从家里拿了一袋苹果送给磨子。舅爷摆手不肯收,磨子也把身子往后缩。刘老师生气了:“你不收,下次就别来我家剃头了!”话说到这个份上,舅爷才让磨子拿了两个。最后,刘老师掏出二十块钱,说不用找钱了。但舅爷执意要找给他。
回来的路上,磨子和舅爷一边走一边聊天。
磨子问舅爷:“舅爷,以前只听说您剃头厉害,今天算是亲眼见识了。但是,人家愿意多给五块钱,干嘛不收呢?”
舅爷说:“一码归一码。说好了就不能变卦,做人得讲诚信。”
磨子点点头:“也是。等到了暑假,我天天给您做助手。”
舅爷说:“那好,你来了我就给你算勤工俭学,赚了钱我给你分成。”
磨子说:“真的?我还欠您一百块钱。等我挣了钱,我就还上。而且,万一我考不上高中,我还能跟您学剃头呢!”
舅爷眼里发出一道柔亮的光:“那可不行,你还是得耍笔杆子。”
3
暑假第一天,磨子早早地就来到了舅爷家,开始了小学徒的生活。
他们这天去的是一个名为张大屋的村子。老人姓张,身体不好,也不愿意出门,就托人请舅爷上门。
一进门,两人就坐下来拉起了家常。原来他俩是战友,曾经在北方当铁道兵。张老爹五年前得了帕金森综合征,无法正常行走,连平时穿衣服都需要老伴帮忙。
在舅爷跟张老爹聊天的间隙,磨子在屋子里四处打量。这是修建于20世纪80年代的砖瓦房。地面是泥土夯成的,倒也平整,走上去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四面墙壁坑洼不平,白灰已经剥落得这里缺一块,那里掉一片,远看就像一幅西方抽象画。堂屋正墙中央贴着一张颇有些年头的塑料年画,上面画的是骑着骏马的十大元帅戎装相。画面上堆积了好些灰尘,仿佛那些骏马刚刚经历了一场风尘仆仆的长途奔涉。年画底下,贴着一排家人的合影和各种单人照。磨子仰头端详着这些照片,在一张全家福里,发现有一个少年特别眼熟。他凑上去仔细一看,这不是他的死党张冠军吗?
磨子小心翼翼地打断大人的谈话:“张爹爹,您的孙子是不是叫张冠军?”
张老爹抬起头:“呀?你怎么晓得我家浑小子张冠军的?”
磨子说:“我俩同学,一个班的。”
“快莫提了!小学还好好的,到了中学迷上玩游戏,不读书了。三月初,他撒谎找我要了一笔钱,偷偷坐火车跑到深圳,钱花光了,这才给他爸妈打电话。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蜷缩在一家超市门口,饿得双眼发花,现在他爸妈还在劝他回家……”
张老爹的话让磨子陷入了沉默。上次,他临时改变主意爽了约,原本还觉得自己对不住张冠军,不够义气。可现在,他心里五味杂陈。他隐隐后悔自己没有下力气好好劝张冠军回头,如果当时也拦住了张冠军,现在就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
张老爹转身去了里屋,过了一会,他走出来给磨子递过一张纸条:“这是冠军爸爸的手机号,你帮我给这孩子打个电话,好好劝劝他。又没文凭又没一技之长,该读书不读书,就是犯傻呀!”
磨子怔怔地望着他,窘迫地说:“好,我有空的时候打给他。”
磨子像往常一样帮忙打下手,今天他开始观察舅爷如何使用手中的推子。舅爷右手拿推子,从两鬓开始推,然后再推中间,最后再慢慢做局部修整。等修好了头发,再剃胡须。剃须刀刮过胡须时发出吱吱的声音。张老爹十分享受这个过程,他双眼微闭,嘴唇微微颤动。
这时,门前一个卖豆腐的小贩开着电动三轮车路过。
张老爹睁开眼说:“我想买两块豆腐,中午请你们在家吃饭。”
磨子立马回应道:“饭不吃了,我去把卖豆腐的喊过来!”
豆腐小贩过来了,张老爹买下两块豆腐。这时,一个邻村老头前来串门。他平时经常来找张老爹下象棋,见舜老爹上门剃头,也搭了个便车。于是,两人在张老爹家做了两单生意,收获不小。
4
暑假,磨子跟着舅爷跑遍了周边的四村八乡。他见到了许多平时在学校见不到的景象。如今,村子里留下的只有老人和小孩,走在村里,除了听到几声狗叫和一串鸡鸣,已经鲜少听到人们的欢声笑语了。由于经常走村串巷,磨子的皮肤晒黑了,人也变得结实了。
农历七月中元节的那天晚上,舅爷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叫小年的人打过来的,请他明天去给他的父亲——一个快要临终的老人剃头。
舅爷问磨子:“你敢去不?我不勉强你。”
磨子想了想:“去,跟着您我不怕。”
舅爷给磨子讲过很多在当兵时候受伤吃苦的故事。磨子觉得舅爷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跟着舅爷一起,他特别有底气。
去的路上,舅爷叮嘱磨子:“在病人家里千万不要大声说话,要轻声细语。”
尽管磨子心里有了思想准备,但是走进这户人家家里,他还是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了。老人家里摆满了许多瓶瓶罐罐,一走进房子就闻到一股难闻的药味。床上的老人一头雪白的头发蓬乱得像秋后的荒草,灰白的络腮胡子几乎布满了脸颊,看着至少有半载没有好好打理过了。他躺在床上,把头垫得高高的,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他想起身,却又力不从心,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生命的养分在他的身体里似乎已经流尽了。
见过老人后,老人的儿子从屋外走了进来。
眼前的中年男人让磨子的身子一下绷直了,像是被什么顶住了腰。他不由得低下了头,不自在地看着鞋尖。
原来,眼前这个人竟然是他们学校的副校长刘年华!原来名叫小年的男人就是他!
几乎与此同时,小年校长同舅爷热情地打起了招呼,他的目光在磨子的脸上停留了一下,但很快闪开了。
幸好,他没有认出我来。磨子眼皮跳动了一下,心里一阵发虚。他想赶紧找点事做。可这一次,舅爷并没有让磨子帮忙做很多事。因为老人儿女都在家,热水都准备好了。磨子为了不让小年校长认出他,就紧紧挨着舅爷,不再开口说话。一切交流用微笑、点头或摇头表示。
磨子协助小年校长把老人扶起,让他靠在床头。舅爷小心翼翼地用白布围住他的脖子后,开始慢慢地帮他剃起头来。这次,他的动作特别缓慢,也许舅爷明白这可能是老人最后一次理发了。他有意把时间拉长,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等到他用干毛巾擦干老人湿漉漉的稀疏白发,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钟头,舅爷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磨子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把床头的一面镜子拿来,小年校长又去另外一间房子取来一面镜子,两面镜子一前一后,老人看清了自己的样子,睫毛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从他的嘴角能明显察觉到一丝浅浅的笑意。磨子和小年校长一起把老人安顿好,让他又平静地躺了下来。
等到这一切都办完,小年校长把舅爷和磨子带到院子里休息。他打了一盆热水,请两人洗手。
小年校长问:“舜老爹,小徒弟多大啦?小小年纪这么勤快。”
舅爷笑着说:“他呀,其实是个中学生。暑假了,帮我做助手的。”
一听到“中学生”三个字,磨子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他赶紧打断舅爷的话头:“舅爷,咱们走吧,家里没人,说不定有人上门请您呢!”
小年校长说:“别急,好不容易来我家一趟,我自然会给你再介绍几单生意的。”
舅爷问:“你在学校做老师,哪有工夫了解乡下的事呢?”
小年校长说:“唉,说来话长。现在的学生都是留守少年,不爱学习的刺头凑到一起,一门心思想着外出逃学。我在学校负责学生工作,隔三差岔五处理这样的事。光靠学校管教还不行,得上门家访,跟家长联系。三天两头往乡下跑,全镇差不多跑遍了。你听说过张大屋村吗?那个村有个叫张冠军的孩子,至今还在深圳没回来……”
“磨子,我们还给他爷爷剃过头对吧?”舅爷转头问磨子。说完,他站起身,微微晃晃自己的胳膊,脖子,又拍拍自己的小腿。
“嗯……”磨子勉强答着话,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小年校长又聊起了他的父亲,他每周回来给父亲洗一次澡,尽量多抽点时间陪伴老人家。他的话语里带着一股酸楚和无奈。
这话仿佛是说给磨子听的。他想,如果学校像他这样的学生少一点,听话的学生多一点,小年校长也许有更多时间陪陪他的父亲了……
这时,小年校长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原来是有人问他剃头的事。
小年校长接完电话,对舅爷说:“这是下王庄的王老爹打来的,问你剃完头没有。我今天早上刚去他家做家访,跟他聊起你今天要来我家。”
磨子赶紧接话:“舅爷,那我们去下王庄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5
这天晚上,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磨子和舅爷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直到月亮滑进了一缕缕乌云,夜路变得有点难走了。这是一条黄泥路,地上布满了一道道因为雨天而留下的车辙。舅爷突然脚下一崴,人跌倒在地上。磨子赶紧放下手中的木箱子去搀扶舅爷,却发现怎么也扶不起他。
“舅爷,你怎么啦?”磨子问。
“头有点晕,让我歇歇。”
“要紧吗,我去喊人?”
“不要紧,我歇歇就好。我头脑清楚得很。你望,天上是不是有好多星星?”
磨子抬头望了望夜空,乌云遮蔽了月亮和星星,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没有星星呀!”
“哦,我怎么看到这么多星星在眼前晃啊晃……”说着,舅爷的身体朝磨子的肩膀倒了下去。
“舅爷,舅爷!”他大喊起来,“来人啊!”
过了许久,终于有一个打着电筒夜出捕鳝的村民路过,大声喊着跑来帮忙。
当舅爷被人送到医院后,磨子忽然心头一紧,不知怎么就哭了出来。在泪光中,他仿佛看到舅爷那慈祥的脸,看到爸爸妈妈期待的眼神。短短的一个暑假,磨子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就连八十岁的舅爷都在坚守他该做的事,一个风风火火的少年有什么理由做不到呢?他把手探进裤子口袋,摸到了那张写有张冠军爸爸电话号码的纸条。他决定今晚就打过去。
实习生:欧欢仪/责编:林枫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