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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纯的学术特色及其对光武朝制礼活动的影响

2024-10-21张逸轩

西部学刊 2024年20期

摘要:张纯传习汉代旧制,却具有扎实的经学基础,在光武朝的制礼活动中,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张纯的学术特点主要表现在他对经学的深入研究,对西汉旧制的继承与学习,对经说之外其他来源的古文材料的重视,以及他独特地将经说与汉制相互结合的能力。而张纯学术特点的形成,不仅来源于其学习领域的广博,也是汉代通议、协商制礼的政治习惯的产物。尽管张纯最终未能直接参与到中元制礼的实践过程中,但他的理论基础和学术影响力为整个制礼活动提供了重要支持,在光武朝制礼运动中起到主导与推动作用。

关键词:张纯;汉代经学;制礼;光武帝;中元;三雍

中图分类号:K234;K892.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20-0117-04

The Academic Characteristics of Zhang Chun and His Influence

on the Ritual-Making Activities in the Reign of Emperor Guangwu

Zhang Yixuan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91)

Abstract: Zhang Chun learned the old system of the Han Dynasty, but had a solid foundation of Confucian classics, who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promoting the ritual-making activities of in the reign of Emperor Guangwu. Zhang Chun’s academic characteristics are mainly reflected in his in-depth study of classics, his inheritance and study of the old system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his attention to ancient Chinese materials from other sources besides classics, and his unique ability to combine classics with the Han system. The formation of Zhang Chun’s academic characteristics is not only derived from his extensive learning field, but also is the product of the political habit of discussing and negotiating rites in the Han Dynasty. Although Zhang Chun failed to directly participate in the practice process of Zhongyuan ritual-making in the end, his theoretical basis and academic influence significantly supported the whole ritual-making activities, and led and promoted the ritual-making movement in the reign of Emperor Guangwu.

Keywords: Zhang Chun; Han Dynasty classics; ritual-making activities; Emperor Guangwu; Zhongyuan; sanyong

关于汉代制礼史,学界已有深入研究。沈文倬在《从汉初今文经的形成说到两汉今文〈礼〉的传授》中划分了汉代制礼的各个学派,有继承叔孙通之学,传习汉家制度的汉仪派,有继承徐生的容礼派,继承了高堂生的礼经派[1]。沈文倬对汉仪派与礼经派的划分,极为清晰地勾勒了一条汉代制礼过程的发展线索,但一些具体的细节,仍可待深论。张涛在《论汉代礼学两种趋势的分别与融合》中对此问题进行更深地发掘,认为“汉仪”与“礼经”之间并非强烈的对立,反而在东汉出现了融合的趋势[2]。唐宸提出,礼经学实际是由后苍开创并奠定师法,并将之立于学官,开始试图扭转风向,抢夺制礼话语权。此后,后苍礼学由弟子及其后学匡衡、翼奉、庆普、曹充、董钧、曹褒等继承光大[3]。

光武帝在终结乱世、实现中兴之后,立即着手开展了一系列制礼活动。通过实施郊祀、宗庙、封禅等礼仪,启动了多样旨在合法化和正统化的文化建设事业。这些活动在汉代礼制史上极具学术地位,但学界对东汉初期的制礼活动关注度远远不够。王尔在《光武“受命”与永平制礼》提出,光武“受命”是汉朝隆礼更化的重要节点[4]。在《“汉当自制礼”:东汉前期“制汉礼”的逻辑理路及失败原因》并揭示了东汉初期“礼议协商”的制礼传统[5]。以上均是对东汉初期制礼实践极为精妙而准确的考察,但这些文章对光武一朝的制礼活动本身,依然缺乏讨论。本文旨在以光武帝朝制礼活动中的关键人物张纯入手,通过揭示张纯的学术背景与礼学特色,更好地展现光武制礼的过程。

一、张纯的学术背景及其历史评价

张纯,字伯仁。京兆杜陵人,御史大夫张汤七世孙。高祖父张安世为富平侯,父亲张放为汉成帝侍中。汉自武帝之后,儒学地位不断提升,张纯虽是酷吏张汤之后,却也有深厚的儒家教育背景,谨守儒家理念。《汉书·张汤传》载:

放子纯嗣侯,恭俭自修,明习汉家制度故事,有敬侯遗风。王莽时不失爵,建武中历位至大司空,更封富平之别乡为武始侯。[6]

张纯所生活的时代正值西汉政权倾覆、新莽政权迅速衰败以及东汉政权重建的历史时期。在一系列频繁的社会变动之下,张纯凭借自己敦谨守约的儒家品行,得以保全先人的爵位。班固评价张纯有“敬侯遗风”,即指张纯的贤能与其先祖张安世相似。同时,张纯对前汉的典章制度、习俗掌故等非常熟悉。《后汉书·张纯传》也记载:

纯在朝历世,明习故事。建武初,旧章多阙,每有疑议,辄以访纯。[7]1193

张纯因其对汉制的熟悉,深受光武帝器重。然张纯并非如《儒林传》中一众经学博士子弟一般,传习经说,严守师法,而是习“汉家制度故事”,其学术背景按照沈文倬的划分,应属汉仪派。此外,《张纯传》又载:

在位慕曹参之迹,务于无为,选辟掾史,皆知名大儒。[8]1193

张纯的举政理念,因循曹参无为之政,秉承了西汉以来的黄老传统。但其选聘名儒,也可见其对于儒家理念的青睐。由此可见,张纯并非纯儒,其学术背景应是黄老学与儒学的融汇。张纯的思想倾向或许源自其家族地位及家学传承。张纯虽一改张汤酷烈之风,精习儒学,但同时也承继了黄老无为之说,汉家典章旧制。这也反映了以张纯为代表的汉仪派的学理构成。

值得注意的是,班固在《汉书》中,极少提及东汉的人物。却在张汤传中赞誉张纯,由此可见班固对于张纯政治功绩的肯定。在《后汉书》张纯本传中,范晔将之与曹褒、郑玄并为一传,并在赞语评价道:“富平之绪,承家载世。伯仁先归,厘我国祭。”[8]1213可见范晔对张纯在东汉初期制礼活动中贡献的认可。

二、张纯对光武朝制礼运动的推动

光武帝末期,朝廷筹建三雍,制定宗庙祭祀礼仪,正式开启东汉的制礼活动。此事见于《汉书·礼乐志》《后汉书·光武帝纪》:

世祖受命中兴,拨乱反正,改定京师于土中。即位三十年,四夷宾服,百姓家给,政教清明,乃营立明堂、辟雍。[7]1035

(中元元年)是岁,初起明堂、灵台、辟雍,及北郊兆域。[8]84

战乱之后,光武帝经过30余年的经营,逐渐使百姓衣食富足,政教清明。在政治治道实现之后,光武帝开始着手于制礼活动。但实际上,中元元年(公元56年)三雍的营造,可以追溯至建武年间的礼议活动。《后汉书·张纯传》载:

建武初,旧章多阙,每有疑议,辄以访纯,自郊庙婚冠丧纪礼仪,多所正定。[8]1193-1194

建武初期,光武帝即着手于各个层面的礼仪制作。张纯因其精通汉制,深受光武帝信赖。郊庙婚冠丧纪等细碎而具体的礼仪,多为张纯所定立。建武十九年(公元43年),光武帝欲立四亲庙,张纯等提出反议,其事见其后汉书本传。张纯从经学的理论出发,认为光武帝虽然实际上是建立一个全新的朝代,但名义上需继承前汉的法统。按照儒家经学理论,为人后者为人子。因此,光武帝不能为自己的血亲立庙,需要为西汉的皇帝立庙。张纯在奏议中称引“礼,为人后者则为之子”,“舂陵四世,君臣并列,以卑厕尊,不合礼意。”等经说礼义,可见张纯深厚的经学、礼学知识背景。

建武二十六年(公元50年),光武帝下诏,要求张纯根据经典制定禘祫祭祀制度。光武帝诏令张纯依据经典制礼,可见张纯对于经典的熟悉是公认的。张纯在有关禘、祫之祭的奏议中,称引论证“三年一祫,五年一禘”的礼学经说,“大祫者何?合祭也。”的公羊经说。《续汉书祭祀志》中记载了该奏议的其他内容:

礼,三年一祫,五年一禘。毁庙之主,陈于太祖;未毁庙之主,皆升合食太祖;五年再殷祭。旧制,三年一祫,毁庙主合食高庙,存庙主未尝合。元始五年,始行禘礼。父为昭,南向;子为穆,北向。父子不并坐,而孙从王父。禘之为言谛。谛諟昭穆,尊卑之义。以夏四月阳气在上,阴气在下,故正尊卑之义。祫以冬十月,五谷成熟,故骨肉合饮食。[8]3194

《续汉书》中记载比之《后汉书》的内容,多了张纯对礼学、春秋学的具体问题的阐述。这些详尽的阐述进一步彰显了张纯在经学领域的卓越素养。他并非仅仅满足于对身边大儒的片言只语进行肤浅的管窥蠡测,而是对当时的礼学经说进行了深入透彻的理解与熟悉。这一表现充分凸显了张纯在经学领域的深厚底蕴和扎实功底。

此后,张纯主动上奏要求营建辟雍。本次奏议直接奠定了中元元年的三雍制作。张纯直接指出,建立辟雍应当依据的典章文献。张纯认为,不仅要使用当世流行的谶纬材料,也要使用明堂图、河间《古辟雍记》等经籍之外的古文资料,以及孝武制度、平帝时议等汉家旧典。虽然张纯在前几次奏议中表现了其深厚的经学底蕴,但在这里却没有提及礼经,是因为《仪礼》正经中并没有辟雍制度的具体描述。且更足以说明,张纯并不拘泥于经说,而是积极运用了经说之外的古文、汉制材料。

建武三十年(公元54年),张纯上书请求恢复封禅制度。根据奏议中所引用的《诗》《书》等经典文献及谶记内容,可以推断出张纯在经学方面的造诣并非局限于某一特定经典,而是广泛涉猎各类经典。值得注意的是,在数段奏议中,张纯在援引经典文献之后,往往伴随着对西汉时期旧有制度或政治先例的引用。这一做法似乎已成为奏议中的一种固定模式,即先阐述经典学说,再结合汉家旧典进行论述。鉴于张纯本身具备深厚的汉代制度学识背景,其引用汉制应是当然之举。而在引用汉制之前,先以庞征经说为铺垫,则更凸显张纯独特的知识体系与学术风格。

中元元年(公元56年),张纯在陪同光武帝巡视之际,不幸离世。尽管张纯并未亲身参与中元制礼的具体实践,但他无疑为营建三雍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其贡献不容忽视。张纯生前所提交的诸多奏议,以及其个人“每有疑议,辄以访纯”的学术声望,使得他在这次制礼活动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综上所述,张纯虽然传习汉家制度旧事,属于典型的“汉仪派”,但张纯在奏议中又屡屡称引各家经说,展现了其丰富的经学知识储备以及融汇各家的学术倾向。同时,张纯将经说与汉制组合论证,也表明了张纯能够将儒家经学与汉家旧制相融合的学术能力。而从其议定辟雍时提出的文献来看,张纯对经说之外的古文材料也极其重视。张纯深厚的经学造诣,对西汉旧制的承袭与研究,对其他来源的古文资料的重视,以及他独特地将经说与汉制相结合的表现,共同构成了他自身的学术特色。

三、论张纯汉仪派与其他制礼学派的差异

上文提及的张纯奏议中,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建武十九年(公元43年),张纯是与朱浮一同上奏,奏议之后,张纯主动请求“下有司博采其议”。光武帝将之交予大司徒戴涉、大司空窦融进行讨论。建武二十六年(公元50年),同时奏议要求定立三雍的还有桓荣。在张纯奏议后,光武帝将之交予三公、太常讨论。桓荣习《欧阳尚书》[8]1250,是书经博士,并于明帝时成为辟雍敬养的五更之一。同时,光武朝制定辟雍也有礼经博士的参与。《后汉书·曹褒传》载:

(曹充)建武中为博士,从巡狩岱宗,定封禅礼,还,受诏议立七郊、三雍、大射、养老礼仪。[8]1201

《后汉纪》载:

父充,建武中为博士,议定封禅、七郊、三雍、大射、养老礼仪。明帝即位,充上言:“汉家再受命,乃有封禅之事,礼乐崩阕,不可为后嗣法。五帝不相遵乐,三王不相袭礼,大汉宜制礼乐。[8]238

庆氏礼学者曹充,参与了封禅礼的制定,同时也直接参与了中元元年七郊、三雍、大射、养老礼仪的定立。甚至早在建武初期光武帝制作礼仪时,各个学派就已经参与了讨论,如议立太学的讨论。《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建武五年)初起太学。车驾还宫,幸太学,赐博士弟子各有差。”[8]40同年伏湛奏议行乡饮酒礼。《伏谌传》载:

伏湛字惠公,琅邪东武人也。九世祖胜,字子贱,所谓济南伏生者也。……父理,为当世名儒,以《诗》授成帝。[8]893湛虽在仓卒,造次必于文德,以为礼乐政化之首,颠沛犹不可违。是岁(建武五年)奏行乡饮酒礼,遂施行之。[8]895

伏湛为传《尚书》的大儒伏生之后,同时其父又传习《诗经》,可见伏谌《诗》《书》之经的学术背景。但他又与礼经博士渊源颇深。《汉书·儒林传》载:

衡授琅邪师丹、伏理斿君、颍川满昌君都。君都为詹事,理高密太傅,家世传业。丹大司空,自有传。由是《齐诗》有翼、匡、师、伏之学。[7]3613

伏湛的父亲伏理曾是匡衡的弟子,而匡衡又是后苍的弟子。后苍在宣帝朝时主持了曲台大射礼的设计,此次饮酒礼很可能是依据《曲台记》施行的,但这里的太学并非之后营建的辟雍。建武初期的礼仪制作,也绝不及中元制礼的规模浩大。

由此可见,光武帝定立三雍,并非张纯独自一人的功绩,而是在张纯推动下,各个学派团体共同参与,协商制定的产物。“每有疑议,辄以访纯”也表现了汉代协商制礼的学术传统早已形成,张纯深受该传统影响,主动要求将自己的奏议交予其他学派进行讨论。张纯凭借其深厚的学术造诣和丰富的知识积累,赢得了光武帝的充分信任,成为本次协商制定礼仪的核心环节,并在其中发挥了主导和推动的关键作用。

如果说协商制礼的传统由来已久,那么自幼接触学习汉家旧事的张纯,就有机会接触种类、体量丰富的经说材料。根据张纯奏议中对西汉旧制的引述,其所传承的汉制,并非局限于汉初叔孙通杂糅古礼与秦仪所创立的汉礼,而是更广泛地涵盖了西京时期历代所积淀的制度典章及奏议。这些材料想必有武帝、宣帝、平帝时期各类经议内容。张纯深厚的经学功底,正是源自于对先汉经议的传习。因此,不仅仅张纯是东汉初期协商制礼的重要主导者、推动者,汉代经学参议的政治文化模式也塑造了张纯本人的学术特色。在这样的背景下,秉守汉家旧制的汉仪派,也与礼经派在学理层面实现了融合。

四、结束语

张纯传习汉家制度,同时精通经说、谶纬之学,重视古文。作为汉仪派代表,他所展现的学无所专、博采众长学术风貌,揭示了汉仪派在东汉初期制礼活动的意义。以张纯为代表的“汉仪派”已不再简单沿袭叔孙通以来“古礼与秦仪杂就”的制礼思路,转而向利用五经、谶纬及各类古文资料考据古礼,并与西汉旧制、旧例结合。虽倚重经说,但不固守师法,综合运用多元化材料。此外,在协商制礼的政治背景下,“汉仪派”短暂地主导了光武帝时期的制礼活动。同时,汉代协商制礼的经学传统也促成了汉仪派与博士经学的融合。但随着明帝朝后曹充、董钧等庆氏礼学的崛起,汉仪派失去了制礼的主导地位,甚至到章帝时期,曹褒独断制礼,彻底打破了汉代协商制礼的政治模式。

然而,张纯等汉仪派并未消亡,他们或许以另一种学术团体的形式在后续的学术史进程中继续发挥作用。根据班固对张纯个人的评价来看,他对光武朝制礼成果的赞誉,实际上也体现了对主导推动此次制礼运动的张纯的认可。这种认可或许并非仅仅是观点的认可,而是二人在学术史脉络上千丝万缕的联系。

班固出身于史宦之家,广览诸经,精通古文,对汉代旧制极为熟悉,同时又亲自整理过叔孙通的《汉仪》12篇。这一定程度上表明,班固与张纯在学术团体和学术倾向上存在着一定的联系。因此,我们期待未来的学者能够深入挖掘更多相关材料,以便更清晰地描绘出张纯之后“汉仪派”及类似学术团体的发展脉络,进一步揭示他们在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和贡献。

参考文献:

[1]沈文倬.宗周礼乐文明考论[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1996:234-238.

[2]张涛.论汉代礼学两种趋势的分别与融合[J].江西社会科学,2015(3):132-138.

[3]唐宸.汉代今文礼学新论[D].杭州:浙江大学,2016.

[4]王尔.光武“受命”与永平制礼[J].历史研究,2022(2):53-70,220-221.

[5]王尔.“汉当自制礼”:东汉前期“制汉礼”的逻辑理路及失败原因[J].中国文化研究,2021(3):69-84.

[6]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657.

[7]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8]袁宏.后汉纪[M].北京:中华书局,2002.

作者简介:张逸轩(1998—),男,汉族,江苏徐州人,博士研究生,单位为清华大学,研究方向为历史文献学。

(责任编辑:赵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