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夜归人(散文)
2024-10-19郝晓庚
多年以后我回到故乡的老屋,夜晚风雨摧动破旧的门扇,发出吱呀呀的响声,让人难以入眠。我起身检查门户,昏暗中摸到门闩上一根锈蚀了的钉子,上面还有一根断了的线头;心头突的一跳,三十年过去了,它还在这里。
当年这根钉子头上拴着一根长长的细绳,绳子的一头连在炕上枕头旁。少年的我在睡梦中听到一个熟悉的敲门声,只要轻轻一拉绳子,门闩就开了。
这个简单的机关,是为那时晚归的哥哥留着的。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从前村里的人家都养狗,夜半敲门,狗叫声就响成一片。如果人家没有狗,也没有柴门,夜晚来临就少了许多安全感。
幸好,我们家是两个男孩。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哥哥就是这个家里最大的男人;家庭的许多担子,要由这个十几岁的小男子汉来扛。所以,哥哥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下地干活;一直到他中考那天,我们还在地头眼巴巴地盼着哥哥考完试回来,把收割好的麦子拉回家。
就这样初中毕业哥哥没能考上中专,开始到处打工。后来在邻村的皮件厂找了份工作,听说是给俄罗斯加工兔子皮,经常加班到很晚,在家人都已熟睡的时候才能回到家。我和妈妈睡得早,给他留着门不安生,于是我在门栓上设计出了那个小机关。
那天晚上直到很晚也没听到熟悉的敲门声响起,我和母亲惴惴不安,打着手电筒,到村外去接哥哥。
那是我记忆中最黑最黑的夜晚,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星。小路上只有杨树一团团黑魆魆的影子,四周看不到一丝光亮。我和母亲不敢一直开着手电筒,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路上走,听到有自行车经过的声音才打开手电照一照,或者干脆扯开嗓子问上一声。
就这样走啊走啊,一直走到都能看到邻村村头的灯光了,才遇到下班回来的哥哥。十五岁的哥哥是怎样每天骑着车子走过那些黑黢黢的乡间小路的,我无法想象。
从那以后,我就老是做一些支离破碎的梦,梦见上学路上那只狂哮的大黑狗,梦见半夜里我们都睡着了,房门却还开着,看不清面目的人走进院子……
蒙眬中我四处张望,直到看到哥哥平时睡觉的地方,那个熟睡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害怕某一天睁开眼,那里会空空如也。
——哥哥,不要离开我!
因为在那之前,那个背影始终是让我仰望的存在。他无所不能,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在他的庇护下,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当一个小孩子。
从我记事起,每天清晨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哥哥。
母亲是小学教师,每天天不亮就去学校了,临出门前把屋门锁上;直到有一天,母亲发现瘦小的我居然从门缝里钻出去了,于是叮嘱哥哥要看好我。
哥哥点点头,从母亲手里接过我的小手,就像母亲累了的时候接过她手上的平板车。他把我看作母亲交给他的一件珍贵物件,然后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从此童年的每一个视野里,再也离不开哥哥的身影。
我能想到的每一个夜晚,无论是在厨房里的小油灯下,还是炕头的小收音机前,都是我们两个人的夜晚。天开始黑下来,收音机里的小喇叭、空中书场节目听完了,没有玩具,也没有好吃的零食,哥哥拿什么来安慰一个小孩子的心呢?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讲什么呢?
白天看过的小人书,收音机里听过的评书演义,电视里看过的霍元甲陈真,从同学那里借来的武侠小说,一一从哥哥的嘴里讲出来,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简单而纯粹,因为那是一个孩子讲给另一个孩子的故事。
伴着窗外的犬吠虫鸣,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济公、岳飞、杨家将、呼家将、郭靖黄蓉……数不清的人物从哥哥稚嫩的声音里走出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向我打开了大门。哥哥讲得搜肠刮肚,我听得如痴如醉,从此哥哥拥有了比玩具还有诱惑力的东西;那些故事像细密的针脚,把那些年、那些夜的我和哥哥紧紧缝合在一起。
世界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野外的树林和小河,是我们的探险地,上学路上的那条大狗,是我们的敌人,田里的蔬菜和麦子,是我们的庄稼,树洞里的玩具,是我们共同的秘密。一起上学放学,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去别人家玩耍,就连上厕所也是一个人在里边蹲着讲,一个人在外边站着听。在村人眼里,我们已经融为一体,好像一对连体婴儿。只要有人问起我们俩,他们一定会指着背影说:“那是董老师家的兄弟俩啊!”
命运把我们打造成了彼此咬合的一对齿轮。哥哥的所有才华和天赋,都像是为我定制的。我没有玩具,不到十岁的他,无师自通地拿起了铅笔刀为我削木头刀枪;当他能拉动平板车的时候,他开始拉车下地干活,而我形影不离地坐在车子上,听他讲故事;当他学会骑车的时候,我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后座上。
许多时候,我把他当做了一棵可以乘凉避雨的大树,却忘记了他也还是个孩子,仅比我大四岁的孩子。没有人告诉过他怎么带弟弟,他能做到的,就是把他所有的一切都与我分享,不分彼此;哪怕他没有的,也会绞尽脑汁给我弄来。而我习惯了他给我的一切,无论是玩具,还是故事。
哥哥在我的身上耗尽了一切,等他长大之后,发现这些技能除了能哄孩子打发时光,基本上毫无用处。
我在哥哥的故事声里慢慢长大,哥哥却继续守在原地,等待他的弟弟听他讲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仿佛我们都不会长大,这故事也永远没有终点。
直到有一天,他的弟弟不再牵着他的衣襟,而是不耐烦地告诉他,不要再讲那些幼稚的故事了。哥哥还是习惯性地到处借书看,在灯下继续讲下去。那些故事已经变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起先是血肉相连的丝,后来是吐丝结成的茧。
然后我撕毁了他跟同学借来的武侠小说,那小说是他准备讲给我听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哥哥生气。他一定很气愤,气得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拎起来转了大半圈。我第一次感觉到哥哥身体里迸发出的力量,在眩晕中等待迎接一个十七岁少年火山般的愤怒。
可最后哥哥停下了,他顺势把我轻轻放下,连屁股都没摔疼。
我拉着他的手半躺在地上,仰望这张和我一样稚嫩而愤怒的脸,圆圆的脸,淡淡的眉。多年以后我曾在记忆中搜索,试图描绘出他发怒的样子,但我失败了。哥哥没有生过气,或者说,从来没有跟我生过气。
虽然他只比我大四岁,但那就是我童年的全部,我的天空和大地。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大学,那时候哥哥还在四处打工,每月只有三四百块钱的收入。母亲还在为我每个学期一千二百元的学费发愁,哥哥却高兴得不得了。他安慰母亲说:生活费我来出,我没能考上大学,就让小弟替我圆了这个梦吧!
哥哥还像小时候一样,觉得自己的就是我们的;那时的我们还不懂,兄弟就像树上的枝叶,长大后终究有分开的一天。
我早已忘记了那是怎样的一个晚上。我一个人躺在炕上,八点,九点,十点,……直到沉沉睡去,直到后来的每一个夜晚,不会再有那个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醒来身旁还是空荡荡的,我惶惑地拉开小炕桌的抽屉,木头刀剑还静静地躺在生锈了的铅笔盒里,他们的主人却已不在身边。
我打开小收音机,转动旋钮,七点半的空中书场、九点半的磊明夜话,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魅力——哥哥接了父亲的班,去了遥远的外地。
我环顾四周,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我却仿佛与它失去了联系,就像影子离开了身体,左手离开了右手。我遥望东方,在那遥远的大山深处,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夜不能寐。
我告诉自己,我应该高兴才是。哥哥有了正式工作,不用到处打工了,也不用深更半夜走夜路回家了,我们家会越来越好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哭,我本能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断裂了,血脉相连的一部分正在离我远去。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直到很久以后的那个夜晚才明白,我们的童年拉上了帷幕,我和哥哥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时光一路加速,再后来我也离开了家。一开始我们写信,总是觉得文字太过陌生,无法传递那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后来渐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即使一起回家,也多半是为了处理家事,没有多少闲暇厮守。
再后来我们各自结婚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跟哥哥在电话里聊天,他的言语中满是对孩子的疼爱。从那份疼爱里,我看到了另一个小小的影子。
小时候带着孩子们回过一两次老家。看着他们在一起玩耍,我仿佛看到了从前小哥俩的影子。可他们远隔千里,再次见面时已隔了十年,彼此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比班上最陌生的同学还要陌生。那种陌生告诉我,世界上再没有弟兄两个能够像我们从前那样在一起。
有时候我想,其实所谓的记忆不过是一面镜子,当我们透过记忆相互张望的时候,哥哥是不是也从我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个牵着衣角、慢慢长大的自己。
回家那天,当我推开院门,门前的枣树依旧绿意盎然,台阶下疯长的野草,埋没了屋檐下那把暗绿色的小椅子。
我拉过那把摇摇欲坠的木头椅子,坐在树荫下。抬头望去,过往的日子稠密得就像头顶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当年坐在树下听故事的小哥俩,青涩得就像六月里树上的枣子。
夏天会过去,青色的小枣会慢慢变红,那时哥哥就会爬上树给我摘枣吃。我们俩躺在树杈上,就像一对快活的小鸟偎依在一起。哥哥一边讲着故事一边用小刀削着一段木头,木屑纷纷落在衣襟上,不一会儿一把青龙刀或方天戟就出现在手里。
那对小鸟长大后,就伸开翅膀扑簌簌地飞走了,只剩下几片羽毛挂在巢边。枣树还是从前的枣树,可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却已遥远得看不清彼此的背影。
午后的阳光慵懒而惬意,静谧的光阴如微羽,如蛛丝,在风中轻轻摇颤。我听见满院的枝叶窃窃私语,我看见时光的指尖轻吻每一寸砖石,在它的吻痕下片片碎裂如蝶翼。在一切声响的源头,是岁月深处那一声扣人心弦的敲门声。
没有人敲门,我猛然清醒过来。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期待着那样的一个夜晚。它仿佛就躲在一扇名叫昨天的门外,等待我推开门扉,然后一切都复活过来。稚嫩的声音在屋檐下呢喃,古老的妖怪在昏灯下现形,侠客们在江湖中打斗,然后是晚归的人轻轻敲响门扉。
直到这个夜晚大雨落下,我独自躺在木床上,看着那些隐藏在昏暗中的旧家具,听见雨水落在屋顶上,落在院子里,落在草木间;叩动门扉的,唯有这哗哗的雨声。
我躺在雨声里,一种悲哀如大雨倾盆落下,顷刻淹没了我的胸膛——再没有那样的声音,重新敲响时光的门楣;只有记忆还在岁月的枝头徜徉,停泊在那个宁静的夜晚,等待在时光里携手归来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