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人的房间（其二）

滨河大道·刘正的客厅

二〇二三年春天，刘正和妻子田溪搬入了位于大汶河北支牟汶河沿岸的博城社区。社区总建筑面积达一百七十八万平方米，可供一点八万人居住。搬家前夕，田溪对刘正说：这么多人扎堆住，嗡嗡泱泱的，想想心里就忙乱。刘正说：楼间距那么大，居民平时又不一块出门，你忙乱个么？再说你不是想以后开餐馆吗，人多了收益才好啊！田溪想了想觉得在理，便没有再提置换房屋去市区生活的建议。

刘正的住房面积近一百二十平米，格局为三室两厅一卫。装修前，刘正拜托在镇上开小型家具厂的表大爷刘善堂手绘了影视墙图纸，田溪第一时间推翻设计方案，她说：画得忒老气，现在谁还用木方做影视墙，都兴贴壁纸了。她网购了3D鹿皮绒自贴壁纸，与工人一同作业，只用半小时便完成了影视墙装修。3D壁纸以浅灰色打底，配以亮银色立体鹿皮绒纹，营造出轻奢简约的既视感。田溪对装修效果非常满意，通过网络又陆续购买了家具、灯具和厨卫瓷砖。刘善堂本想在侄子家装修时大显身手，到头来却只做了一组阳台吊柜和一个门厅鞋柜，他十分不悦，逢人便说：小正媳妇么也不懂，就会从网上买便宜货，你看她家捣鼓的，哪有什么像样的家具，进家就跟进了棉花窝子似的。

影视墙边是款北欧风格的奶油色落地电视柜。柜体高约四十公分，由框架、面板和三个抽屉组成，它表面附着奶白色烤漆，无纹饰无把手，犹如一层白色的台阶立在壁挂电视正下方。柜面上摆放着机顶盒、绿植、合影照和山形“燕子石”工艺品。“燕子石”也称“蝙蝠石”，实为距今五亿年的三叶虫化石，多见于汶口镇一带。刘正家的燕子石是他新婚那年同学送来的礼品。送石的同学名叫宋建飞，因父亲开了燕子石工艺作坊，每逢友人乔迁或者新婚，他便搬来石头祝贺。有了贺礼打底，宋建飞给的红包金额也就相应较少。刘正曾问：我结婚，你送块DQ/SBN9FbTjkMIz8tQPnN+s2e8BMGcTwvBh2UuA7mKM=燕子石干嘛？我老爷子家有好几块呢。宋建飞说：我家的燕子石比别家的好，送过来祝你俩像燕子比翼齐飞。刘正说：这上边不止一对“燕子”，这么多再节外生枝喽。宋建飞说：是有不少，但正中心的两只离得近，几乎贴在一块，象征忠贞的爱情。你再看看这造型，象征着你们的婚姻稳如泰山，你再想想这几亿年的材质，象征你俩的爱情如化石般永不磨灭。搬入新居后刘正将燕子石摆在电视柜上，每当看到它，刘正眼前便会浮现出宋建飞在介绍礼品时那一本正经的表情。

影视墙对面是组治愈系云朵沙发，它们的材质是落叶松实木框架、高密度海绵外加防水科技布面料。沙发组为一大两小，与云朵形茶几组合在一起，给人以温和而又飘逸的愉悦感。前来温居的亲朋好友大都称赞沙发面料好、柔软、坐上去舒服。唯独刘善堂板着脸在楼道里对亲戚说：白乎乎的不耐脏还软了吧唧的，坐上半天不腰疼才怪！我做的沙发又结实又得劲，小正媳妇不知道么是好东西，不让我做我还省功夫嘞。客厅正上方价廉物美的吸顶灯，与云朵沙发、茶几、电视柜同为网红产品，是田溪刷抖音时购买的。吸顶灯的直径约八十公分，具备三百六十度环绕发光和三色变光功能，网购价为四百三十八元。刘善堂不做灯具生意，对吊灯也不了解，他站在灯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

会客区南侧是客厅飘窗，飘窗台面宽大，铺着白色泰迪绒窗台垫。搬入新家后，每到休息日黄昏，田溪便在飘窗上小憩或者倚着靠枕刷微信、看视频。使用触屏手机易造成视觉疲劳，田溪每隔半小时便会眺望窗外风景。她的家在单元楼第十二层，站在窗边可以将小区的前半部尽收眼底。社区的新房交付仪式是在二〇二三年年初，当前入住率不高，整体略显空旷。田溪欣赏风景通常会从小区正中心的商业街开始，沿街门头大都空着，她一直有租店的打算，计划在小区里开家餐馆，从而不再为上下班奔波所累。她目前的工作地点在大汶口镇乡奢艺术民宿区，从博城社区至大汶口镇有三十多公里的车程，乘坐公交车需途经三十余站。田溪的娘家在大汶口镇，为方便上班，每月她要在娘家住一到两周。她不想夫妻分居又不愿受奔波之苦，便想在社区开店。田溪的想法与丈夫一拍即合，他们备好启动资金，耐心等待时机。

商业街南首是社区正门，两座大型商超分列在大门两侧。超市门前设有宣传栏，内置与社区相关的图文资料。刘正是旧县人，婚前带着田溪跑了几趟社区工地，他说：旧县是地下水水源地，当年我们村的人天天担心地质坍塌，没想到这么大的工程说起就起来了！你看，这楼盖得多气派。他的言外之意是房子不错，两人已经具备结婚条件，该尽快领证。田溪则说：我还是觉得去市区居住方便，你哥就住在城里，干嘛不把博城的房子卖了，和你爹再要点钱，咱也去城里住？刘正知道田溪想到市区买房是堂姐田井的建议，市区房价高昂，他不想为父母增加压力，便说：咱先住着，慢慢来！等有了孩子到了学龄，你不用张口，两边老人也得为孩子进城上学操心。再说了，泰安现在发展得这么快，保不齐咱这地儿以后也是城区，咱不能因为住在哪不住在哪耽误了结婚。

刘正在家中排行老二，二〇一六年刘正的父母为大儿子在岱岳区买房提供了三十万元经济支持。买房前老两口做刘正的工作，承诺搬迁后将大房子给他，他们住另一套小户型回迁房。刘正接受了父母的安排，那时他即将大学毕业，对未来充满信心，认为自己拼搏几年，完全有能力独立买房。毕业后，刘正在南方工作三年，于二〇一九年返回家乡。他用积蓄在满庄镇钢材大市场内开了家糁汤馆，干了三个多月净赚五万元红利。疫情期间，刘正的糁汤馆停止营业，在后续的一年半里时开时关，最终因资金链断裂被迫转租。满庄镇毗邻大汶口镇，停业期间刘正常去大汶口镇散心，他坐在明石桥上凝视河面，让愁绪和压抑随着汶河水流向远方。那段时间田溪闲来无事常去河边溜达，刘正在河边的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起初，田溪以为刘正是个想不开的人，每当刘正坐在石桥上看河，田溪便站在岸边看他。两人的目光频频相遇，不久，他们便一同坐在了桥边。

社区正门有片颇具规模的古博城金属浮雕图，图上浮刻了古博城建筑与大汶河流域。据《泰安县志》《泰安府志》记载，旧县为泰安城前身，旧县村址曾是隋代的博城县，而“博”亦是历史上最早建置在泰山附近的城镇。迁入新居后，每当刘正夫妇在社区散步，总会不由自主地在地图前驻足。他们对照大汶河河道，在图上寻找各自村居位置，回忆儿时的乡村生活趣事。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从童年经历到家长里短到亲朋近况到工作感悟到网红段子到早教育儿到电诈新手段到泰安旅游季到淄博烧烤到泰城房价到预估双方父母存款数量到预估双方父母存款分配到短途旅行到《狂飙》剧情到“挖呀挖”美女幼师到社区入住率提升到社区免费赠送的储藏室面积到天气到雨季到刘善堂直播木雕到田溪的弟弟田禾会不会去东平县当上门女婿等等，他们有时聊得兴高采烈，有时窃窃私语，把一肚子话说给对方也说给眼前的金属地图。

小两口的聊天内容无论从何处开始，最后总会绕回到两人的情感生活上。创业失败让刘正成长，他重新审视生活，学会了以理性的眼光看待人生之路。他常对田溪说：生活把我折腾得够呛，却把你送到了我身边，如果那两年我天天忙活着进油条、切三袋子、往糁汤里磕鸡蛋，哪有工夫与你邂逅？他说这些时，田溪笑而不语，酒窝里灌满了春风，她看着图上蜿蜒的金属河道，心头浮现出大汶河柔美的水波。

大汶口镇山西街村潘家胡同·许兴家的旧居

春末，许兴家被一条来自家乡的旅游咨询搅得坐立难安，他决定回老宅看看，即便它已经变为了景区民宿。许兴家叫来儿子，擎着手机说：你看看路程，由北京南站到泰安高铁站需要两小时，由高铁站再到大汶口民宿才半小时，咱要回趟老宅三个小时足够了。许兴家的儿子扫了眼手机屏，犹豫道：我周末要加班谈项目，时间不太合适。见父亲沉默，他又说：老宅不是和田家没关系了吗？不是早就搬迁了吗？再说了，老家那些亲戚我小时候就见过一次，早分不清谁是谁了，您和那边这么多年不联系了，怎么突然间要回去？许兴家说：我回汶口是想看看老院子，你要忙我就自己去。说完，他让儿子预订了高铁票。

许兴家由北京通州区到达泰安大汶口镇民宿区的总时长为四小时零六分钟，他在回忆中度过了行程。四小时后，许兴家站在了街心那棵有着百年树龄的缠满了红带的大朴树前，他恍如隔世，情不自禁地抱住树桩。女领班从身后扶住他，笑着问：您不会是想爬树吧？许兴家回过神来，尴尬地说：我不是真爬，只想试试它多粗了，这棵树我打小就爬。女领班是南方人，三十岁出头，她说：大爷，原来您是汶口人啊！许兴家点头，在女子的引领下走向老宅方向。景区公众号里标有民宿图片和价目表，打预订电话前许兴家精准地认出了自家老屋，电话接通后他说：我订那个摇滚风民宿，不只订一间……对，包院，那个英伦和重金属都要……

院子里，堂屋和厢房还在老位置。配房、厨房、储藏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积约三十平米的小型游泳池。泳池与南院墙间隔数米，池边放着应景桌和一对藤编躺椅。许兴家在院子里踱步，走到院角的阳光房前，心想，我差点忘了这里以前是羊圈。他拉开玻璃门，走进室内，摸了摸棋牌桌的面料。桌上放着烟灰缸，缸底绘有三阳开泰图。许兴家心头一颤，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在汶河边赶羊时的图景。他愣神之际，女领班说：我就不打扰您了，希望您住得舒心，有什么需要请拨打客房部电话。

领班离开后，许兴家将行李箱拖进堂屋，他在门边站了片刻，观察室内格局。两侧墙壁装有木门，原本独立的三间屋子被改成了套间，堂屋是公用客厅，厢房可供两组游客居住。他怅然若失地站着，在忽而沉重忽而飘忽的情绪里第一次对摇滚风有了直观感受。客厅北墙边立着铁质储物架，架高两米，分为四层，架上排满了烈性酒和音乐杂志，架前放着长条桌和四把类似于热内·普罗在二十世纪初期设计的钢板椅。许兴家捏了捏椅背，拘谨地坐在椅子上，他双膝并拢，调整坐姿，发现钢板椅远比想象中要舒适。条桌上摆着瓶装水、茶具、茶饼、燧发枪打火机、星形烟灰缸。许兴家拿起火机把玩，他戒烟多年，此刻盯着狭长的火舌突然来了烟瘾。

他转移思绪，起身走入东厢房。与对面房间相比，东厢房面积较大，曾是父母的卧室。房间没有吊顶，保持了梁坊式结构，一盏带有六个灯头的工业风金属吊灯悬垂在屋子中心，下方是张复古弯花工艺铁质双人床，床头贴着巨幅明星海报，鲍勃·迪伦口叼香烟，以散漫而又狂野的姿态怀抱吉他。海报下方有行小字：我能做的一切是做我自己。许兴家读完，摇了摇头，冲海报上的摇滚诗人说：人不做自己，还能做别人吗？他坐在床头，斜倚靠枕，双手交叠脑后。对面书桌上摆着塞塔林黑胶唱盘机，书桌旁边是张颇具“新艺术运动”风格的黑色漆柜，漆柜的面板嵌着抛光白铁和卷草纹螺钿，把手则被设计成了两枚金属齿轮。许兴家在床上躺了几分钟，他略感压抑，满屋子的金属元素让他犹如置身于工厂车间。他爬下床铺，抚平被面上的褶皱，穿过客厅走入另一侧厢房。

西厢房的采光优于其他房间，半个世纪前这里曾是许兴家的卧室。他喃喃自语，原来这就是英伦房，边说边在室内踱步。一张榉木单人床紧贴北墙，壁纸以浅蓝色打底，布满了亮银色大马士革玫瑰花纹。由于房间面积较小，室内没有衣柜，东墙上嵌着两排挂衣钩，它们均为胡桃木材质，被巧妙地设计成了蝴蝶型吉他弦卷器。窗边的棕榈木桌简洁美观，弧度柔和，桌旁是把结实耐用的小型瓦格纳椅。许兴家在窗边坐下，端详窗台上的电话亭和双层电车摆件，他想到了铁皮玩具，儿子上学前他买过为数可观的铁皮车和电动玩具，如今它们早已下落不明了。窗台上除了摆件，还摆放着金属相框，相框里是张滚石乐队于一九六九年在流放大街拍摄的合影，许兴家盯着照片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感觉乐队主唱米克·贾格尔同他的弟弟田兴业有几分神似。

许兴家离开泰城那年刚满十八岁，他是田家收养的孩子，长大后回到生父身边，他改随父性，在郑州就业并娶妻生子。许兴家最后一次见到弟弟是二十五年前，那年他四十七岁，田兴业四十四岁。兄弟俩上林回来，坐在堂屋里聊天。田兴业性格木讷，两人难有共同话题，他们在沉默中不停吸着香烟，看芦花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二〇一六年冬天，许兴家的老伴因病去世，他被儿子接到北京生活。四年后田兴业去世，许兴家未能参加弟弟的葬礼。他拨打弟媳电话，与对方寒暄了几句，要来银行账号转去三万元现金。至此，许兴家便彻底断了与汶口镇的联系。

许兴家的视线由相片移向窗外，他盯着泳池一角，那里曾是田兴业的卧室。他想，二老其实对我挺不错的，当年我一直住在厢房里，老二住配房不如这边暖和。桌上放着民宿宣传册和顾客留言簿，他随手翻了几页，宣传册上写着：古镇保留了百分之八十的老建筑，在原有自然村落的肌理上进行艺术创新，形成多元文化社区，挑起了山东民宿艺术的大旗。他翻看留言簿，发现留言者以情侣居多，有人写下山盟海誓，有人手绘了玫瑰花和连心箭。他不由得笑了，心想，几十年后老宅竟然成了别人度蜜月的地方。窗外传来鸟叫声，几只麻雀飞落池边。许兴家突然有了作画的冲动，想把院子的旧貌画进留言簿，让后来者知晓的它过去。他拿起签字笔，打开新页，聚精会神地画了起来。刚开始他还不时地看看窗外，以现实为参照回顾老院布局。渐渐地，他完全沉入到回忆之中，垂首不停地画着。画纸上仿佛一场大雪正在逐渐消融，露出了院内的房舍羊圈，也露出了院外的远山河流。当许兴家再次抬头，望向明石桥的方位时，愕然发现窗外站着位窈窕女子。女子身穿酒店工装，手端果盘，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留言簿。她目光含笑，腮上露出酒窝。许兴家没有打扰姑娘欣赏画作，他保持姿势继续画着，再次回到了儿时的老院。

徂徕村西路·徐金花的休息室

二〇一九年夏天，徂徕山写生创作基地在徂徕镇正式揭牌，徐金花站在人群里鼓掌，她对身边的几个村民说：恁还不知道吧，俺大表哥可能会到基地里教学生写毛笔字。电工于富根问：是恁邱家店的大表哥吗？徐金花下颌微抬，自豪地点了点头。于富根又问：他得是书法家会员吧？徐金花说：肯定是啊！他级别很高，是亚洲级的！一幅字值几万块！大上个月他来家里喝酒，和俺老贾说就他这水平，基地这边很可能得把他请过来教学生。说完，徐金花望着路口又鼓了几下掌，路边的柳枝随风轻摆，她仿佛看到表哥正气定神闲地朝仪式现场走来。

徐金花今年六十二岁，与老伴贾传义育有一对儿女。儿子贾思国在泰山抽水蓄能电站工作，女儿贾思燕在徂徕山温泉城任部门经理。平日里，徐金花常对街坊们夸赞儿女，动不动便说：徂汶那边的二期蓄能电站规模忒大了，地上地下都有厂房，说是建成后给全省电网供电，大国在那边工作可够忙的，领导一天也离不开他！谈到女儿时她说：温泉城也忒高档了，建得真好！进去就跟到了王宫一样，闺女在里边说话管用，前年俺老两口进去泡澡一分钱也没花！她爹头一次泡温泉不大懂，把那当成澡堂子了，在池子里搓完灰又打了肥皂，结果那边的服务员也没说么，还不是知道有俺闺女这层关系！

揭牌仪式后不久，写生创作基地迎来了第一批学员。徐金花在基地当保洁员，她干活麻利、勤快、爱说话，每天除了打扫卫生，还在厨房里帮忙蒸馒头熬绿豆汤。学员们大都是小学生，他们活泼好动，很快便和徐金花熟络起来。徐金花是热心人，工作之余常主动照料孩子们起居，她从家里带来核桃花生，在每个宿舍里都放了一些。于富根曾问：你出来干活不是挣钱的吗？怎么还倒贴着？徐金花说：这些娃娃看着就让人喜欢，写字画画费脑子，得多补！山货又不值几个钱，家里有的是。

徐金花的家离创作基地很近，步行约十分钟脚程。她的休息室位于基地二楼楼头，室内陈设简单，家具只有一张铁质高低床和一套旧桌椅。每当吃过午饭，徐金花会小憩二十分钟，睡醒后用手机看小视频或者抗日题材的电视剧。高低床的上铺一直空着，同屋的保洁员孙春兰每天回家午休，她寡言少语，两人聊天时总是徐金花问，孙春兰答。徐金花主动问问题是想把话题引到子女工作或者孙子孙女身上。孙春兰对话题不感兴趣，常“哼哈”着敷衍几声。她的女儿随丈夫在德州生活，两口子工作忙碌，一年到头很少带孩子回徂徕村探望，有时赶上中秋节加班，孙春兰的女儿便往娘家寄两箱白酒和五六袋德州扒鸡。

高低床对面的桌子是张二手电脑桌。桌面物品较多，有铁马灯、茶叶盒、记事簿、搪瓷缸、塑料杯、老干妈辣椒酱、抹布、手机充电器等杂物。其中，铁马灯是有年头的旧物，它的原主人是徐金花的公公贾继佃。贾继佃生于一九三〇年，是新泰围山庄人，其父贾广懋曾于徂徕山起义爆发后用马车为游击队运送物资。一九四一年九月五日，七百余名日伪军突然包围围山庄并趁夜色攻破村寨，民兵和群众们奋起抗敌，伤亡一百余人。贾广懋夫妇不幸遇难，贾继佃被压在了坍塌的马棚里。第二天拂晓，贾继佃从昏迷中苏醒，在废墟里摸到了父亲的马灯。此后，铁马灯便成了贾家的传家宝，当徐金花听说学生们要素描红色文物时，第一时间跑回家中取来马灯，她围着围裙站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为孩子们讲述了铁马灯的历史，同时还讲了徂徕山武装力量英勇御敌的事迹。授课老师惊讶地站在一旁，待徐金花讲完，带头鼓起掌来。徐金花在雷鸣般的掌声里羞涩地站着，渐渐地，她的眼角湿润了。如今，铁马灯被长期存放在徐金花的休息室里，而她也多了个红色历史讲解员的身份。

杜家庄街·刘善堂的厨房

作为资深木匠，刘善堂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治大国像烹小鱼儿，做木工活也是这个理儿。他的话常说给手下工人，目的是提醒他们干活要精细，哪怕再小的木料也要用心雕琢。工作之余，刘善堂喜欢研究烹饪，他家的厨房面积大厨具全，是全村唯一一间兼具烹饪与就餐功能的厨房，在杜家庄村几乎人尽皆知。村民们常私下议论：老堂家的小厂这几年买卖一般，估摸着他得转行，你看他把饭屋捣鼓的，这是打算以后在家里开饭店啊！传言曾被担心失业的工人带到刘善堂耳边。刘善堂黑着脸骂：把你自己的活干好就行，别听他们胡叨叨！一个个的闲得蛋疼。

刘善堂家的厨房是南北走向，面积近三十平方，它原本没有这么大规模，二〇一六年秋天刘善堂打通了饭屋和配房，让改建后的厨房具备了餐厅功能。厨房的东南角垒着灶台和水槽，东墙上挂着吸油烟机，水槽上方是两扇推拉窗，窗框两角分别挂着辣椒串和玉米串，两串食材很少被取下食用，挂在窗边象征红火而又富足的生活。灶台旁边排列着立式餐柜和冰箱。餐柜为中式造型，柜体分为四层，顶端突出的飞檐架以水草纹勾边，镂雕双鱼戏莲，意即年年有余。该餐柜是刘善堂亲手打造，因客户违约，在库房闲置多年后被运至家中。冰箱购于二〇一九年，三开门，具备除霜除臭功能，柜门贴满冰箱贴，有葫芦娃、奥特曼、熊大熊二和超级飞侠。冰箱贴是刘善堂的孙子刘海逸送来的寿礼。每当刘善堂打开冰箱门，都会不由自主地嘟哝：这孩子真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孝敬老人。

厨房北区是就餐区域，陈列着博古架、圆桌和八把餐椅。其中，博古架与餐柜是同系列家具，定制家具的违约人也是同一个人。博古架高一米八三，中心呈瓶型且加高置物空间，下部由储物抽屉和栅格柜组成。架内的搁置品以杂物居多，最先摆在上面的鲁班像和几款由崖柏木雕刻的罗汉很快便被杂物遮蔽了，如今它们被挡在塑料袋、纸盒以及多肉植物后方，露着脑袋或半截身体，像是在与观赏者捉迷藏。架前的餐桌椅敦厚结实，采用了橡胶木料，餐桌的直径为一百六十公分，桌面配有玻璃转盘，可供八至十人就餐。餐桌的西墙挂着书法作品，上书五个大字“大匠无弃材”，创作者是号称每平尺三万元的欧亚书画金石艺术家协会副理事徐宝昌。徐宝昌是邱家店人，五十多年前与刘善堂就读同一所小学。微信普及后，两人通过班级群取得联系，刘善堂见老同学常在群内展示书法作品，且字价昂贵，便拜托对方为自己写下墨宝。刘善堂从业前，他的师傅将“大匠无弃材”奉为座右铭，教导徒弟们要珍视材料，做到物尽其用。刘善堂为求墨宝将老同学请来家中，他摆下宴席，待酒过三巡提出请求。他本想让徐宝昌写下几行吉祥话，话到嘴边突然想起师父的教诲，便说：你一个字那么贵，给我写五个字就足够了！徐宝昌是爽快人，当天下午醉眼蒙眬地为刘善堂写下四幅大字，分别是：大奖五期彩、大将武器财、大将无弃财和大匠无弃材。事后，刘善堂为感谢老同学，特意赠送了一件亲手雕刻的红木如意。

书法作品的正下方立着手机拍摄架，近段时间，刘善堂在儿子的帮助下开通了网络直播间。他本想把凌乱的博古架收拾整齐，儿子却要他保持原状，说这样接地气，容易吸引粉丝。两个月内，刘善堂通过直播总共售出七十余件木雕作品。他和工人雕刻的题材均与大汶河水生物有关，有汶河鲤鱼、赤鳞鱼、戈牙（黄鲴）、青条（青花鱼）、汶河虾、汶河花鲢等等。选题之初，儿子曾建议他雕刻大件的如意或者葫芦。刘善堂看了看墙上的书法作品和精心打造的多功能厨房，突然说了句：我寻思还是雕些汶河鱼吧，年年有余多喜庆，还正好能把厂里的下脚料用上。我小时候家里穷，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你爷爷常带着我和你大爷在大汶河里捞鱼。你爷爷很会做鱼，他做鱼的时候我就跟着学，大汶河养育了咱一家人，我打小里聪明，很可能就是吃鱼吃的。

网上直播为刘善堂带来人气，让他不仅通过木雕盈利，还间接带动了家具厂效益，有位大客户甚至订制了一套七八十年代风格的全屋家具。网友们称刘善堂为“大师”或“民间艺术家”，刘善堂被叫得心花怒放，便琢磨着也给自己弄个艺术家头衔。他本想通过老同学的推荐加入欧亚书画金石艺术家协会，在缴纳会费前夕被儿子制止了。刘善堂的儿子说：千把块钱的会费倒是无所谓，但别人可以叫咱艺术家，咱不能自称艺术家，网络不比别处，人一显摆就得遭骂。刘善堂沉吟片刻，觉得儿子说得在理便拨打了徐宝昌的电话。徐宝昌对刘善堂取消入会颇为不满，他奚落了刘善堂几句，抱怨白搭了人情。此后，两人再无往来。

金良路·尹建东的卧室

在泰安市，尹建东的老房可能是全城唯一一套保持了八十年代风格的住所。为了找回当年的感觉，尹建东甚至拆除了推拉窗。他让木匠用老料制作木质窗框，并到旧货市场寻来老式插销。在施工现场，工头曾问：老板，你把房子弄成这样得劲吗？先不说防盗，最起码也得用隔音玻璃吧。尹建东没说话，掏出几盒软中华烟散给了工人们。

老房的卧室面积约二十平方，墙壁为白绿双色，绿色在腰线以下。卧室西墙边是张枣木双人床，床头板无雕花装饰，略高于床尾面板。床上铺着印有牡丹花图案的粗布床单，一对盖着“喜”字枕巾的枕头与床头板平齐，枕下压着薄被毛毯。双人床的两侧分别是衣柜和床头柜，三件家具色差明显，其中床头柜颜色最深，柜体有两处轻微的裂纹，柜上放有水杯、闹钟、老式收音机。收音机的天线已断，断裂处缠裹着胶布。与双人床和床头柜相比，南侧的衣柜漆味较大，它是件翻新的老家具，更换过背板、柜楣和柜脚。大衣柜曾在老宅里待了近半个世纪，是尹父新婚之际托木匠打造的。儿时，尹建东常躲在大衣柜里与表兄弟玩捉迷藏，他坐在穿衣镜后面，把自己想象成镜中人，在局促的黑色的弥漫着樟脑球气味的柜体里满怀期待又浮想联翩。

衣柜东侧是窗户和写字台。写字台与衣柜是同时期家具，四十八年前被同一个木匠打制，四十八年后被同一个木匠翻新。打制这两款家具的是西房村巧手木匠宋德宏，宋德宏祖上行医，到了他这代阴差阳错改行当了木匠。宋德宏生于一九四〇年，他天资聪慧，自幼饱读诗书，从事木工后经常边拉锯子边背诵唐诗。七十年代末期，宋德宏在旧县和房良一带收了十余名学徒，他喜欢引用《全唐诗》里的佳句“大匠无弃材，寻尺各有施”来体现自己境界并启发大家合理用料，但学徒们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大部分人仅能记住前半句。

四十八年后，当宋德宏的学生刘善堂接受订单，为尹建东翻新老宅家具时，他突然想起了早已作古的师父。打开柜门的刹那，刘善堂恍如隔世，耳边依稀传来老师朗朗的背诗声。他脱口而出：大匠无弃材，寻尺各有施。况当营都邑，杞梓用不疑。说完，刘善堂茫然看向四周，惊讶于自己竟然随口背出多句古诗。他问：我刚才说的这几句是什么诗？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一打开柜子门，我还背起诗来了？尹建东眉头微皱，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说：你刚才嘟哝的是韩愈写给张道士的诗。

写字台与窗台平齐，翻新这件家具时刘善堂根据尹建东的要求用老料替换了整块台面，他本想在面板的边角刻些云纹，被尹建东拒绝了。尹建东再次重申修复旧物要保持原汁原味，避免多余装饰。刘善堂说：我又不多要钱，点缀一下好看，把精细活干在小地方，家具显得上档次。尹建东说：我只想复原以前的东西，不需要档次。

写字台上的物品不多，靠窗摆放着一款类似于Kandem公司于一九三二年研发并广为销售的简易台灯，原台灯因设计合理，近百年来在全球出现大量翻版。台灯旁边是台产于八十年代末期的“燕舞”牌收录机，生产该收录机的厂家是江苏盐城燕舞集团。一九八七年元月一日，燕舞收录机的广告曲“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在央视黄金时段循环播放后红遍大江南北。央视副台长陈汉元曾在颁奖晚会上称燕舞广告的影响很大，就连他的小孙子都在家里边扭边唱。写字台中心位置摆着墨水瓶、钢笔、印有名胜照片的硬皮笔记本。笔记本的原主人是尹建东的父亲尹卫国，本子里记录了家庭收支、食品价格、公交车线路、电话总分机号码等琐碎内容。尹卫国属于八十年代中后期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他曾在生产队担任拖拉机驾驶员，人民公社解体后他四下借款买下大队的旧拖拉机，开着它在大汶河与柴汶河沿岸收购土特产。尹卫国将货物运至泰城几家中型商店，返程时再将一些时髦的小商品带回小镇贩售。几年后，尹卫国不仅还清外债，还成了镇上第一个万元户。他和家人虽然身居小镇，但吃穿用度均与城市居民没有太大差别。每当收货归来，尹卫国便在床头为儿子讲述沿途见闻，他还参照《泰山传说》和《聊斋汊子》编造了许多奇闻异事，以大汶河为故事背景在尹建东心底种下了一枚枚奇幻的种子。

写字台上唯一一件与七八十年代无关的物品是辆迷你玩具车。二〇〇五年春节，尹建东携妻儿由省城回到老家看望父亲。一家三口在小镇住了四天，返程时尹建东的儿子尹锦晟将玩具车落在祖父家中。二〇一七年毕业季，尹锦晟与母亲去海边旅游，尹建东因开辟国外市场没有随行。跨国商谈进展得非常顺利。签完供货合同，尹建东接到了妻儿溺亡的噩耗。八年后，当尹建东孤身站在老宅客厅，抬手抚摸博古架上夕阳最后的光斑时，他摸到了儿子的遗物。

尹建东的第二段婚姻始于二〇一九年，对方是位心理咨询师，离异无孩，她以倾听的方式有效缓解了尹建东的抑郁症。尹建东本不打算再婚，但女方怀孕让他有了对新生活的一丝希望。他的希望很快破灭了。妻子先是意外流产，接着又因内膜病变切除了子宫。自此后她性情大变，由一个乐于倾听的人变成了喋喋不休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尹建东身心疲累，彻夜失眠。他将公司交于副手打理，只身返回老家。他在老屋住了几晚，每当半夜醒来便回顾父亲当年为他讲述的大汶河故事，他的思绪沿着汶河沿岸游走，途经一个个村落，最终与河流一道汇入了东平湖。回到省城后，尹建东以分割财产为代价与妻子协议离婚。走出民政局大门，尹建东没有与前妻道别，他望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心底浮现出大汶河蜿蜒的河流。他萌生了回老家生活的念头，打算把老屋装成儿时的样子，让它成为一个封存旧时光的胶囊。他想躲在那里，即便生活的洪流滚滚而来，他依旧可以蛰伏在逝去的光阴深处，像一枚不再发芽的种子安静地度过余生。

环湖路·孟雅昕的阳台

暑假期间，孟雅昕每天都会在新家的阳台上侍弄花草，她是个爱花的姑娘，曾在东平湖里生活了十七年。二〇二二年夏天，东平县实施退渔还湖工程，四千余艘渔船历史性退出东平湖，近万名渔民上岸生活。孟雅昕和父母分到了新房，他们欣喜而又不舍地离开了朝夕相伴的大船。迁居的头天晚上，一家人坐在船舱里吃了最后一顿湖中晚餐，孟雅昕的父亲说：你爷爷要是能多活几年该多好！也住住新家，他老人家在东平湖生活了一辈子，还没到陆地上享过福。孟雅昕失神地盯着湖面，她想，爷爷只在住院的时候离开过大湖，去世前他反复念叨着尽快把他抬回船上。

孟雅昕家的阳台面积适中，杂物爆满。东墙边立着铁质储物架，架分六层，除了最上层码着干货和空酒瓶外，其余各层均塞满旧物。阳台的南窗台宽约三十公分，台面上摆满了可以开花的绿植，有小木槿、长春花、仙人球、月季、四季海棠等等，它们的特点是只要室温不低于十五摄氏度便能全年开花。孟雅昕爱花与她的渔船生活有关，虽然船上也能摆放为数不多的花盆，但孟雅昕却觉得土地56d3f994575e88e6046994c7fd5cbb03c722c7df8b8eaa654af944138c87ea3f才是鲜花的家园，把花养在船上，相当于让它们背井离乡。小学时代，孟雅昕常去岸边的同学家玩耍，她很羡慕别人家有小院，小院里可以栽花种菜，还能饲养小动物。她是生活在渔船上的女孩，不能像别人那样随时在大地上奔跑玩耍。升入高中后，一次偶然机会，孟雅昕在校阅览室里看到了名著《茶花女》，她被书名和封面吸引，当晚泪流满面地读完了全文。此后，孟雅昕喜欢上了文学，读书让她不再囿于船舱中的一隅之地，对她而言打开书封犹如打开了一扇通往大千世界的门。二〇二〇年夏天，孟雅昕以六百一十二分的优异成绩考入山东师范大学。自高中至大三上学期，孟雅昕利用课余时间总共读完了二百余本文学书，她最喜欢的作家是张爱玲和勃朗特三姐妹，近期她又迷上了波兰女作家托卡尔丘克的作品。

窗台上除了绿植、喷壶、晾晒的地瓜干外，还放着一只淡蓝色水纹状玻璃杯，杯内茶香袅袅。水纹杯是孟雅昕用奖学金为父亲买回的生日礼物，共有六只，其他的收纳在电视柜里。水纹杯自一九三二年诞生以来，在全世界广泛销售，多见于酒吧、餐厅和咖啡馆。它的设计者是芬兰人艾诺·阿尔托，水纹杯最初被称作“Bolgeblick”，意即石块投入湖中泛出涟漪。据说，艾诺于设计前夕常在湖畔散步，她抛出石块得来灵感。孟雅昕不晓得水纹杯背后的故事，她买下它们源于父亲喜爱喝酒，且杯子肋拱状的外壁又像极了层层叠叠的波纹。当她在货柜前盯着水纹杯柔婉的外壁时，突然想起父亲曾将酒杯失手掉入东平湖中，当时父亲连声叹息，伸出粗大的手掌在船舷外捞起了一截水波。

储物架对面，间隔七米是阳台西墙，墙上挂着斗笠和蓑衣。此外，在墙体的显要位置还嵌着个“几”形吊挂，挂孔插着一支木桨。木桨长约一百四十公分，桨叶下部残破，桨柄抓握处刻有“麟”字，此桨是孟雅昕的曾祖父孟锡麟用过的旧物，距今已有八十余年。孟锡麟是新泰楼德人，生于一九二五年。孟锡麟三岁那年，北伐战争泰安战役爆发，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陈调元部与张宗昌部在楼德镇展开激战，孟锡麟随父母逃往东平县老湖村躲避战乱。为求生计，一家人变卖细软买下渔船，于东平湖内过上了渔民生活。抗日战争期间东平县组建湖西游击大队，孟锡麟曾随父亲为游击队送过几次湖鲜。一九四四年东平县大队与日伪军作战二十九次，拔除了日伪军大部分据点。孟雅昕的祖父孟宪保曾说：你太爷爷十九岁那年，抗战结束前有个化装成老百姓的汉奸想要过湖逃到银山镇，他腰里藏着匣子枪，被你太爷爷识破后，趁其不备一桨拍进湖里喂了鱼虾。过去的经历虽然无从查证，可每当孟雅昕看到残破的桨叶，总会将它想象成是曾祖父拍打汉奸所致。

在孟雅昕的记忆里，祖父是个对东平湖满怀热爱的人，他的一生离不开湖水，讲起东平湖的历史如数家珍。大一入学时孟雅昕在讲台上为同学们介绍家乡，她动情地说：我是生活在湖中的姑娘，我的家在泰安东平湖里。古时候东平湖叫蓼儿洼，那里三面环山风光秀丽，是八百里水泊梁山唯一遗存的水域。孟雅昕的演讲在同学中备受好评，同学们私下里称她为水浒姑娘。她的同班同学田禾恰巧也来自泰安。初次约孟雅昕散步，田禾买了一束紫薇花，他面红耳赤地将花擎过去，磕磕巴巴地说：咱俩，咱俩都是泰安人，我住在大汶口镇，紫薇花是泰安市市花，它代表着交好运……它的花语是……沉醉……沉醉于爱河。

大二上学期，孟雅昕与田禾正式建立了恋爱关系。课余时间，两人一同读书一同散步。在千佛山的石阶上，他们辩论悲剧的艺术层次是否高于喜剧；在大明湖畔，他们规划今后美好的生活。田禾总说：小时候，姐姐常开我的玩笑，要我在明石桥上许愿，愿望是等我长大了，大汶河就给我送个俊媳妇来。没想到它不仅真给送来了，而且还是东平湖里的！每当他说这些，孟雅昕便会联想到紫薇花和大汶河，她对大汶河缺乏了解但充满想象，感觉它是一条甜蜜的河，沿着花团锦簇的河岸徐徐流淌在广袤的大地上。

水纹杯里盛着孟雅昕为田禾泡好的清茶，几分钟前她曾站在窗边俯瞰小区正门。此刻，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缕缕茶香在和风中向窗外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