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与倾听

“北上广曹”“曹县是宇宙中心”“宁要曹县一张床，不要上海一套房”，这些霸气的网络语，让曹县迅速走进大众视野。戏谑也好，夸张也罢，不可否认的是，热辣辣的词语昭示着曹县不甘寂寞、不再沉默、不拘绳墨的姿态，曹县人那急切的追赶眼神，那弯道超车、重铺赛道的步履，那“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的自信，将会浓墨重彩地织进共和国历史的年轮，积淀为新时代的醒目胎记。

我想触摸曹县的脉搏，我想见识见识曹县人的风采。我选择了他，党的二十大代表孙学平——“宇宙中心”的村支书。

我来到曹县大集镇孙庄电商村的那天入伏。刚刚下过一场雨，村委会大院里汪着一湾水，快递公司的车正在忙着装运，我数了数，有7辆之多。快递小伙的圆脸上挂着汗珠，两手抱着一摞服装盒子，一脚踩到水里，溅湿了牛仔裤，脖子和肩膀之间夹着手机，不停地歪着头大声吼：“在孙庄，淘宝村。是，好，好……”

“中国淘宝村孙庄欢迎您”的红牌坊边上，一栋6层高、近1万平方米的大楼拔地而起。陪同我采访的大众日报菏泽记者站记者李江波告诉我：“这是孙庄的直播大楼。”

孙庄公园门口，绿叶婆娑的一排杨树上，有几只喜鹊在喳喳叫。雨过后的风，依然是热的，一位白发老者在树下坐着马扎摇着蒲扇，正笑眯眯地低头看手机。

我三十多年前来过曹县农村采访，彼时的景象是尘土飞扬、牛车马车在街上，牛粪、驴粪、马粪遍地，还有灰头土脸的人……今非昔比，而今柏油路边上是布匹、绣花、缝纫、剪裁、美工等众多商铺，“电脑绣花”“激光印花”“艺术摄影”“AI”“元宇宙”等字样的招牌晃人眼目，进进出出的客商，穿得五颜六色，说得南腔北调。这哪里还是个村庄，是乡镇？是县城？不对，这就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商城，是“北上广”的一角。

我一下车，就被一双大手拉住：“我是孙学平。”

穿着白短袖衬衣，微笑着的一个鲁西南汉子，国字形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比电视上的孙学平胖了一点，鼻子高了一点，脸庞白了一点，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党徽在孙学平的胸前闪亮。

手机响，孙学平眉头一蹙，朝我一笑，不好意思接起来，不住地点头摇头、摇头点头。刚刚摁上手机，又响了，孙学平眼眉又一蹙，不好意思地朝我一笑，一声高一声低地回着电话。最后一句是：“我这儿接待领导来，别啰嗦了。”把手机摁在桌上，无奈地自言自语：“一天到晚，让手机牵着走。”

村支书的日常状态，照孙学平的话就是“大事没有小事不断，天天围着鸡毛蒜皮转；转了东店转西店，转了今年转明年；落了埋怨不吭声，受了委屈肚子里咽。不过，一碗水端不平你是自找难看！”

言罢，把手朝前一伸，那姿势像画家一支大笔在洁白的宣纸上画出去的劲竹：“请——”

干脆利落！我问孙书记，是不是当过兵？“没有，我从小喜欢解放军。可惜没捞着当。”

未见到孙学平前，就听曹县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李祥坤说：“孙学平这个村支书，又能干，又会干，还能说，会说。一套一套的，巧话很多。”把李祥坤的评价说给孙学平，他哈哈笑着仰起头：“干啥像啥，干啥吆喝啥。干村支书，就得像个村支书的样子。咱大小是个党的干部，该说的说到家，该想的想到家，该做的做到家，关键时候掉了链子，你就不称职。对啵？！”话间他的电话又响了。

孙庄村过去和曹县很多村一样，一度曾被外人称为光棍多、老人多、留守儿童多的“三多村”，村内经常发生矛盾纠纷，如今已实现华丽变身，成为青年多、企业多、收入多的新“三多村”，也成为了乡村治理示范村。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小村，经过30年打拼，一跃成为全国的明星村。它的星光是怎么发出来的？有什么“秘密武器”？

收了电话，孙学平说：“我哪有什么秘密武器？就是紧跟党的步伐，吃透中央精神，研究好政策。我领头，党员带头，风风雨雨三十年就是这么一路干下来的。我对‘曹县是宇宙的中心’有自己的理解，自己身在哪里，哪里就是宇宙中心。你得找准自己的位置，做自己的事儿，发自己的光。”

作为党的二十大代表的孙学平，一年到头见的记者多了去了，一开口就收不住。孙学平按照自己的节奏，讲了孙庄的新时代传奇。

一

“俺孙庄村位于曹县东南部，大集镇西南，京九铁路东700米。京九铁路，对我们村来说，要说沾光，就是看着火车跑，别的没一点影响。1992年3月2日，组织上让我当了孙庄村党支部书记。这个日子，我刻骨铭心。我当年才24岁，可以说，除了年轻，没有一点优势。现在想想，年轻就是最大的优势，敢想敢干，心里没有愁事。躺下能睡，饿了能吃，睁眼就是干。当时，正赶上全国上下落实邓小平南方谈话精神，都鼓足了劲儿，学深圳，赶深圳。那口号，真是鼓舞人心。可是看看我们村呢，又有些憋气。跟大时代不合拍。当时村里没有一盏路灯，道路泥泞不堪，卫生脏乱差，我们村祖辈靠种植玉米、小麦和外出打工维持经济收入。咋整呢？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外财靠什么？两份收入，一份是靠年轻人打工，那时候，我们就鼓励年轻人出去打工，口号是‘不恋家乡八分田，外出务工挣大钱，一人在外打工，全家脱贫致富。’另一份就是年纪大的人在家留守，我跟年轻人说，你们放心地出去闯荡，我领着你们的父母、爷爷奶奶在家里干，守家看门。年轻人就都走出去了。我带领村委一班人四处筹资创办了自来水公司，后来又建设了木片加工厂、发展畜牧养殖等。但是都不行，没有特色，市场也不好，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继续种玉米、小麦，赔上工夫还不赚钱，我们就琢磨着种植经济作物‘甜秫秸’（北方小甘蔗）。由于种植面积较大，收入较好，得名‘甜秫秸孙庄’。”孙学平说。

孙庄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名头。可不要小看名头，名头就是商标，就是招牌，就是条形码，就是一个村庄的胎记。可是，甜秫秸不能保证持久的“甜”，经济价值不大。孙学平头脑清醒，光有名头不行，还得有实惠。皮光不行，还得瓤好。

“转眼到了1993年。当时，山东寿光凭蔬菜大棚在全国出了名，我仔细研究了寿光三元朱村的发展，村支书王乐义讲课的视频我也看了多遍，得实地考察啊，我带队去取经学习，看大棚，问销路，事无巨细。寿光那真是，到处是白白的大棚，像一片海，可细琢磨，种大棚菜觉得也没啥巧气。原来甜秫秸，春天种，秋天收，一年就一茬，效益低，当时甜秫秸春天种上，苗子矮的时候，我们套种甜瓜，也能有一份收入。有时甜瓜的收入还比甜秫秸收入高呢。这都引起了我的思考。我们回来也种大棚菜，他们是党员带动，支部引领，我们也跟着复制这个模式，一开始我们不是很顺利，人家三元朱村的基础设施好，我们不完善，用电啦、浇水啊等等，都不行。种菜你得浇水，浇水得打井，有井你得有电，九几年，我们农村照明才普及，农用电根本没有。像这种情况，你怎么发展蔬菜？一个大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一个大村庄不能让钱困死。没钱，就多方化缘；没路，就自己动手……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孙庄就实现了‘家家种蔬菜、户户有大棚、人人有活干、天天有收入’的小目标。孙庄成为了‘蔬菜孙庄’。”孙学平说。

孙庄有了第二个名头。

种植蔬菜大棚，这原本是孙学平所能想到的村庄发展的最好道路，孙学平和村民都欣喜于此。但是，到了2008年，蔬菜种植越来越多，利润越来越低。孙学平看到了危机。

还有没有别的路子？他想起了县里组织上党课时，一个哲学老师说的，要有辩证法思维——世界上就没有绝对的事，矛盾从产生的那一刻，便已孕育了破解办法。找办法！

差不多是2013年，孙学平了解到附近的丁楼村村民，坐在家里，动动鼠标、敲敲键盘，就把演出服等商品卖出去，收益可观。这让孙学平看到了发展希望。孙学平头一回意识到，原来农民也是可以不用种地的，而且种植蔬菜的付出和回报，和电商没办法比。孙学平开始恶补网络知识，搜集资料研究琢磨。先在村支部成员中吹风。大家都摇头，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孙学平说：“信息化时代，我们得有互联网思维，得跟上时代。”看准了的路子，一定要走下去。孙学平在村支部先统一了思想。

他又动员爱玩电脑的年轻人，带着他们去丁楼村学习，开网店卖演出服。眼瞅着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盖房、买车，越来越多的村民心动了，陆续加入其中。

为了更好地发展电商产业，他带领修建了孙庄村淘宝辅料大市场。在征地过程中，村民情绪上抵触，村干部思想上动摇。他带领党员干部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白天找不到晚上找、家里找不到田间找、本人找不到托人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功夫不负有心人。孙庄村迎来了大机遇。蔬菜孙庄摇身变成了“淘宝孙庄”，而今成了“电商孙庄。”

“甜秫秸孙庄”“蔬菜孙庄”“淘宝孙庄”“电商孙庄”。这四次名头的转变，是四次华丽的转型——从传统农业到特色农业，从特色农业到高效农业，从高效农业到淘宝产业，从淘宝产业到电商产业。

孙庄，还是那个孙庄，但是因为有了响当当的“名头”，也就不是原来的孙庄了。如果说，原来的孙庄是平面的，而现在的孙庄则是立体的；如果说，原来的孙庄是单色的，而现在的孙庄则是五彩的；如果说过去的孙庄是大集的、曹县的、菏泽的，现在的孙庄则是全省的、全国的，甚至是世界的；如果说过去的孙庄是安静的，而现在的孙庄则是奔腾的、青春的、活力四射的。好奇心满满的孙学平让孙庄有了一颗好奇心，而好奇心是青春的密码。

心有所信，方能致远。我佩服孙学平，他19岁就举起拳头宣示了自己的信仰，他发自肺腑的真信、真感、真悟，真爱真理，满怀敬畏，心灵透明，才知行如一。干就干得理直气壮，干就干得光明磊落。孙学平说：“村支部就是战斗堡垒。要让战斗堡垒响亮，就得让小村有个致富的好名头，有了名头，老百姓就有了奔头。”

二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孙学平肚子里装的古话不少，对古话，他往往加上自己的理解，你一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他说：“要说孙庄超越的秘诀，就是让每一棵草都要有根，而草有根，得有水有土，就是得有养分啊，养分靠什么提供？靠学习，学习没有主动性，就是瞎子点灯。”

孙村党总支的主题党日每月15号，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我看到他们组织的主题党日活动的记录，很生动、鲜活。到冀鲁豫革命纪念馆、曹县红三村纪念遗址参观，到淘宝店调研学习，还专门请专家讲党课。更多的时候，是孙学平带头讲党课。我说：“以孙学平的性格，他讲党课，一定是让大家入脑入心。”一个年轻党员连连点头。

“我们党总支还在孙庄村实施了把电商能人培养成党员、把党员培养成电商能人的‘双培养’工程和‘党员网商亮身份、党员网店亮标识’的‘双亮’活动，党员先锋模范作用在产业发展、带动群众致富的第一线得到充分发挥。同时，将培养成党员的年轻电商能人选进村‘两委’班子，带领村民发家致富。孙庄村7名村‘两委’成员中有1名90后，3名80后，全部是电商能人。电商能人与党员队伍的融合，使得党组织更清晰地了解新就业群体所需所盼，进一步提升了为群众服务的精准度。党员，就是村里的能人，党员就得有魅力，不是说戴着党徽跟人区别，而是在带头发家致富上有区别。”孙学平说。

在调研中，我还听到了一个事儿。在主题党日结束中，还有个环节，就是一起看央视春晚。这是为什么呢？

孙学平说：“别人看春晚，是看热闹，我们看春晚，是看今年的表演服饰流行趋势，把中央电视台最好的设计理念融入到我们的表演服制作中去，边看边研究讨论。”这真是：不会看的看热闹，会看的看门道。孙庄的党员都是有门道的人。

嗅觉灵敏的孙学平密切关注服装潮流。他说，你可能没注意到，今年春晚舞台，“新中式”元素强势刷屏。好多节目表演者身着穿越千年的时尚高定，绝美汉服造型淋漓展现中式审美的魅力，其相关话题霸屏春节期间微博热搜的同时，也使宋制汉服、明制汉服等传统汉服赚足了大众眼球。如今，盘扣褂子搭配马面裙、中式衬衫与亚麻阔腿裤的完美组合，或是旗袍与盘发的优雅搭配，都成为了时尚达人们的首选。

我来孙庄前，做了点功课。今年山东曹县以马面裙为主的龙年拜年服销售额已经超过3亿元。有曹县汉服马面裙商家称，生产供不应求，线下销售额翻了几十倍，线上单个直播账号日均可卖将近20万元。

曹县的这个电商是不是孙庄的呢？孙学平笑而不答。忽然问我：“你说呢？”

孙学平说，我们不光从央视春晚上捕捉流行信息，还从新闻热点中提取新闻信息，为我所用。“‘万物皆备于我’，这是孟子说的。对啵？”孙学平说。

不知疲倦地睁大眼睛，盯紧流行趋势，让孙庄的电商永远走起前面。孙学平说：“我们村第二党支部书记杨巍在湖南卫视的六一儿童演出节目中捕捉到葫芦娃服装的商机，研发的葫芦娃系列服装结果成了爆款。为什么卖这么火呢？因为葫芦娃是七套啊。客户一买就买七套啊，效益多么可观啊。”

做有心人，做留心人。就是从负面信息里，都能发现商机，比如，某位女子因为某事上了热搜，她穿的裙子、提的包，都成了孙庄电商第二天的主打产品，跟着就火爆起来。

孙学平说：“信息就是财富。信息浩如烟海，瞬息万变，要把握住，就得与时俱进。手机银行、扫码支付、网上政务、直播带货、云游博物馆……你都得了解啊。我注意到，今年3月6日，习近平总书记看望参加全国政协十四届二次会议的委员，听取意见和建议，他十分肯定地说：‘要实现中国式现代化，互联网这一关必须要过。’要过关，就得学习。”

从孙学平身上，我想到了“钝感力”这个词。钝感力，这个概念源自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作品，直译为“迟钝的力量”。它并非真正的迟钝或麻木，而是一种在心理上对痛苦的现实有所意识，却不被其过分影响的能力。钝感力可以被视为一种积极应对学习压力和挑战的能力。在遇到困难和挫折时，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积极面对，并从中汲取力量，不断成长。

在孙庄，我欣喜地发现了“扎根力”和“钝感力”。

三

“放下锄头开网店，不仅仅是生产方式的改变，生活方式也变了。以前，打工的，把孩子撇在家里，没人管。没打工的人窝在家里，扯闲话、搬是非，闹得鸡飞狗跳。我这个村支书，整天就得处理各种矛盾。现在，家家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哪还有空扯闲篇儿，关系和谐多了。以前，婆婆媳妇兜里空空，一分钱攥出‘火星子’‘捏出水来’；现在，儿媳赔着笑脸，求婆婆带娃、做家务，自己忙着直播……一家人都有事儿干，婆媳之间的矛盾少了，家庭也团结和睦了。我编了个顺口溜：‘年轻人在家开网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敲着键盘听着歌，接个订单挣钱多。老公公忙着包衣服送快递，老婆婆忙着接送孩子上下学，儿媳挣钱知道孝敬公婆，一家人其乐融融过上了幸福生活。’”

孙学平给我讲了一个开淘宝店的小伙孙国强收获爱情的故事。

孙国强是孙庄一个普通的小伙子，初中没毕业就去青岛服装厂打工，除了学了点技术，也没赚着钱。后来听说，村里好多人在家开淘宝店，他也回来开了一家。到丁楼村去拿服装卖，有个姑娘叫王玉嫚，是火神台村的，也在家开淘宝店，她也到丁楼村进货，偶尔的，两个年轻人碰在一起，交流交流开淘宝的经验，也不知是谁先动了心，反正淘宝店让这两个年轻人的心走近了，在淘宝上谈起了恋爱。2015年国庆节这天，他们举行了一场隆重的“淘宝婚礼”。女方陪送的嫁妆是两个“4钻网店”。男方娶亲的车辆，是收发快递的电三轮，娶亲的队伍是做淘宝的小伙伴。他们做的婚服是小红帽、红马甲，两人自己设计的，红坎肩前面绣的是“听党话跟党走”，后边绣的是“永结同心”。当时这场“淘宝婚礼”在孙庄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在婚礼现场，当迎亲的队伍——开网店认识的小伙伴们朝气蓬勃地走过来，当震天的锣鼓敲起来，当几十辆淘宝三轮披红戴花开过来，孙学平心态难平，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想起了那个刚刚解决了温饱的年代，想了很多很多。他的眼睛都湿润了。

“这带有淘宝元素的喜事新办，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什么叫时代风、时代潮，这就是！年轻人的一举一动，就代表着未来的发展方向。我多次跟支部的人说，要密切关注年轻人，盯着他们的所需所求，盯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要引导他们，放大他们的优点。要没有他们，孙庄就没有了活力，更没有吸引力。”

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的孙国强对我说：“没想到我们孙庄变化这么大，要没有孙书记，我也不会回来，更不可能跟王玉嫚成为一家人。一开始开店，村里大力支持，该减免的减免，还帮助我们争取资金。我们有了底气，干着也带劲儿。开天猫店的好时候过去了，得转型，现在我正在准备搞直播。不再局限于演出服、汉服，我们想开发一些时装。”

像孙国强一样，2014年，当了5年汽修兵的孙康佳，从部队回到了村里，女朋友从旅游学院毕业后，就在北京一家酒店工作，那时淘宝刚刚兴起，她上班的同时兼职做淘宝。2015年结婚后，孙康佳就跟媳妇商量：“咱孙庄做淘宝更方便，还是回来吧。”就这样，两人没有找工作，一起在家创业干起了淘宝。一开始，孙康佳对电商了解微乎其微，主要以拿货售卖为主，利润平平。2015年，他们自己做了两款服装，在“六一”节卖得很好。“我们当时没有经验，卖出去了6000套，但只加工了4000套，工厂出不了货，就退了很大一部分钱。”2016年下半年，曲阜孔子文化学院到大集镇做汉服调研，孙康佳为他们做了一批汉服。这笔业务虽然利润不多，却让孙康佳看到了新的希望，他决定转型做汉服。

于是，孙康佳成立了丫丫服饰公司，注册了自己的商标，经营演出类汉服。一次偶然的机会，孙康佳接触到了动漫服装，他的客户代购发往海外，生产方出货价格便宜，利润很低。

一件动漫服装100元，但卖到海外市场800-1000元，能否自己来做日本市场？他在亚马逊平台注册了店铺，开始向国外发展。

孙庄人的胃口越来越大，视野已经到了国外。

我发现，孙学平对数字记得特别准确。他说：“要留住年轻人，你必须给他提供展示本事的平台，孙庄就是个大舞台。一根网线，一台电脑，让以往背井离乡、外出打工的农民，坐在自己家里就可以与世界相连。过去，我们是鼓励年轻人出去打工赚钱，一出去就十几年，有的在北京，有的在上海，有的在深圳，我们村在秦皇岛从事玻璃行业的就200多人，我们村因此叫过玻璃村。我们在巴西，还有60多人，从事中国的小商品买卖，市侨务办还把我们村直接命名为华侨村。这外出的人，都是我刚当村支书的时候喊‘不恋家乡八分田，出门在外挣大钱’这样的口号喊出去的。电商发展起来后，如何让这些外出的人员回来创业，把他们在先进地区学来的先进理念、好的做法，带到家乡来。我们每年中秋节、春节都要举办茶话会，请在外人员回来交流、座谈。我们的口号又变了，叫‘在外东奔西跑，不如回家淘宝。’如今，我们村300余名返乡务工青年、30名大中专毕业生硬着翅膀回来了，在巴西的也回来不少。截至目前，孙庄村拥有淘宝店2600个，天猫店200个，拼多多、抖音、直播、快手等店铺500余家，全村达到了电商全覆盖。目前全村注册表演服饰有限公司160余家，引来浙江柯桥布业、义乌小商品、江南辅料等300多家企业在孙庄村落地，20多家物流快递在孙庄驻村设点，孙庄村目前已经形成了完整的‘电商+服装生产’产业链，在我眼里，布匹、绣花、缝纫、剪裁、美工等众多商铺，就是一粒粒闪光的珍珠！它们帮助解决了1600多人的就业，全村电商销售额已突破3亿元。孙庄村人均从原来的不足1000块钱，到现在人均纯收入达到了5万元。这些数字，绝大多数都是靠年轻人赚来的。青春最值钱，青春无价。乡村振兴，离不开年轻人。”

抽象的数字里，藏着真金白银，记录着孙庄向上的轨迹。

四

四次转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一言难尽。孙学平说：“依靠群众，好像是句套话，经常挂在大家的嘴边，但是在我听来，不是句套话，而是管用的大实话。我常常在大会上讲，你不依靠群众，就无依无靠；孤家寡人，最后只剩下自己丢人！我们必须有依有靠！”

比如到寿光学了种大棚菜，孙庄没有水，没有农用电，没有路，基础设施不完备，怎么浇菜？菜丰收了，怎么运出去？这一切都靠群众啊，众人拾柴火焰高啊！

“修路难到什么程度？我说出来你都不相信。那是1994年，我们筹资15万元，村里每人拿钱30元，在外人员捐了一部分，修路1500多米。当时修得比较窄，主街三米半宽，其它的三米宽。我们完全是自己修的，没有旋耕机，没有挖掘机，用抓钩、铁锨赶出来的。从开始整平到暄土，到拉石灰，拌三合土，一步不落。我们从曹县公路局聘请了一个技术人员叫杜汉章，他给我们做技术指导，他给赁了一个压路机，其它全是村民自己干的。买了四块大钢板，底下用劈柴烧，把钢板烧热烧红，把柏油和石子，弄到钢板上来炒，跟炒料豆子一样，用铁锨来回地翻，把柏油拌合好，我们再用三轮车拉到地上摊铺，摊铺后，用压路机压，土办法，这样省钱。修了一个多月，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呢？因为地高低不平，你必须把全部的地面用抓钩、铁耙子翻起来，土坷垃全部砸碎，用筛子把土筛细，筛好之后再拉石灰跟土拌合，拌匀，成为三合土，压实做地基用。每天我都要通过喇叭给大家鼓劲加油，我临讲话前先放一首歌，叫《好汉歌》，刘欢一唱：‘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老百姓只要一听到这首歌，就知道该上工了。还没等我安排呢，老百姓就拿着工具该干啥干啥了，该上水啦，该整平啦，该拌匀啦，群众都很自觉，包干制，一人分一米，一家五口你分五米，一直到路修完，这一段就是你的，好修的底端，从开始整地基，到路修完，全部负责到底。路面有点坑坑洼洼，一个人分八十公分。哎呀，老百姓心齐啊，我现在想想还感动，一家老少齐上阵，就是为了一条路啊。”孙学平说。

有依有靠，“依”“靠”成了曹县第一个村级通柏油路的村。

正是这条路，连上县道、省道、国道，让蔬菜长了腿，走向了全国。这是一条村民用汗水滴成的致富路，一条党员带头的民心路，更是一条具有象征意义的康庄大道。

“当时我们孙庄刚刚解决照明电，还没有农用电。为了蔬菜能浇上水，得拉农用电线。我们去县电业局买了一根横担，镀锌的。为什么就买一根呢，太贵了。我们村两委人员开着三轮车，到曹县废旧铁货市场，买废角铁，把电业局的那根成品横担当样板，就用废角铁做成我们孙庄的横担，钢钻打上眼，上上瓷壶，省了好多钱。我们的电线杆，是从曹县城关镇一个广播站买的电线杆，用地排车从县城拉过来，我们的干部领着群众一根一根栽上，现在都用吊车，那时我们都用檩条把电线杆撑起来，用绳子拉。一根根电线杆全部是人工栽起来的。”孙学平说，“省钱的法子都是逼出来的，能省一分就省一分，老百姓工夫不算钱。”

有依有靠，“依”“靠”成了曹县最早的田野光明村。

创业难！领着大家伙一起创业，再难也能闯过来。孙学平说，所有的努力，党员干部都冲在前面，危险的活儿，党员抢着干，老百姓还有什么说，跟上干就行了。

我跟孙学平坐的会议室，过去是蔬菜批发市场总部。孙学平说：“临近省份蔬菜贩子都到这里来拉蔬菜，哈尔滨、绥芬河、济南、开封、郑州，全国各地。那个时候，你到我们村就跟到寿光一样，全部是蔬菜大棚。全菏泽地区，我们村的结构调整走在了前列。我们的种植模式，得到领导的高度重视，我们成了远近闻名的蔬菜种植专业村，很多很多万元户。但是，蔬菜过剩的现实，隐含着危机。2013年，阿里巴巴在浙江丽水举办首届淘宝村论坛，我们大集镇的丁楼、张庄的村支书受邀都去了。我呢，不请自到。我开始琢磨第三次调整。到了丽水，我感到震惊。过去，我们这里有卖影楼服装的，卖背景布、做道具的，还有卖一两周岁孩子的表演服的，都是肩挑人扛，到大城市照相馆里去推销。做背景布，一见照相馆，就往里进，问人家需要不需要。当时一个村也就有个两三家、三四家在做。后来有了电话，可以联系业务。再到后来，六一儿童节，学校到照相馆借道具做演出用，这就诞生了儿童演出服，由原来的肩挑人扛、上门推销，到网上销售。我从丽水回来，开党员会，老干部提出反对意见，网上的东西是空的、虚的，你看看种菜收入高的，家庭有电脑的，他们的孩子在干什么，打游戏、聊天。还是种菜保险，有销路，有完整的种菜技术、市场，懂管理，一年收入五六万。我当时想，不要给党员老同志较劲、抬杠，要加以引导。当时的大环境是，大集镇党委政府高度重视电商，镇党委书记苏永忠眼界超前，他为了发展电商，把淘宝村的专家学者请到大集来，进行技术传授。把整个菏泽电商带火了，后来才出现了‘曹县宇宙中心’，出现了‘北上广曹’等雷人词句，可以说苏永忠书记是发展电商的总设计师。他直接促成了阿里巴巴第五届淘宝村大会在菏泽召开，在北大举办新闻发布会，给我十五分钟讲鲁西南淘宝的故事。在党委政府的引领下，我们孙庄村迅速进入角色，我让村干部领着孩子们去丁楼参观，看人家‘敲着键盘听着歌，叮咚一响，黄金万两’。人家在做网上经济，你在家干啥，你在家打游戏！天壤之别啊！你这才叫真正的不务正业。现身说法，现场教学。我给总结了几句话，‘十年前，丁楼跟着孙庄学种菜，十年后孙庄跟着丁楼学淘宝。’就是要选择新赛道。一开始，开淘宝店，是赊销人家的服装，赚差价，没有本，慢慢地开始做自己的服装，产业链一点点地拉长，我们用了3年时间。由党员的一个网店，带动了整个胡同，一个胡同带动了一个街道，一个街道带动了一个村，一个村带动了一个镇。”

听着孙学平的讲说，我问第一个开网店的是谁？孙学平说，第一个开网店的是孙康佳和杨巍，两个都是年轻党员，以党建引领电商发展。2013年接触淘宝，2014年就被阿里巴巴评为淘宝村。在孙庄，手机成了新农具，电商成了新农活。

孙学平说：“淘宝淘宝，只是电商的一种。第四次转型，由淘宝村变成了电商村。我们就是要争先。别人做演出服，我们开始做学生服，别人开淘宝店时，我们村庄开启了天猫店。别人做天猫的时候，我们开启了拼多多。别人开起了拼多多，我们做抖音，所有大平台我们也是不断跟进。”

“就是要”“就是要”“就是要”！孙学平嘴里蹦出来的最多的词儿——“就是要”！争先！

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钝感力”这个词。孙庄人，甘当小学生。学习过程中，学生难免会遇到各种压力和挑战。钝感力强的学生能够更好地应对这些压力，不被一时的挫折击垮，而是从中汲取经验，调整策略，继续前进。

孙康佳说，在淘宝演出服类别里，大类目是童装，细分才是儿童演出服类目。在2013年到2015年，演出服市场基本空白，没人特别注重，人工、材料便宜，而市场需求量特别多，从而在大集镇诞生了大量淘宝商铺，但是品牌化的服装很少。他说，现在开网店成功难，很重要的原因是缺乏团队。现在的网店大都是孤军奋战，从客服、售后到运营、制版、剪裁等，一人身兼数职，制作不出款式新颖的衣服。还有就是，演出服缝制误差在1厘米，没有那么精细，转行做成衣就不行。孙康佳的状态，就代表了孙庄人的状态。孙康佳说：“是孙书记逼着我们要跟上时代，跟上潮流。”

五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孙庄进入了一个良性循环。良好的村风，让孙庄充满了勃勃生机。孙学平又带领村委一班人先后建起文化广场、乡村大舞台，安装健身器材，成立秧歌队，重视对农民整体素质的培养，不定期举办文化学习班、新产品开发研讨班、忠孝讲座等，开展“五好”村民、“好媳妇”“好婆婆”等评比。这几年，村里还完成了党校、党建文化长廊、喷泉广场、改电改水改厕、村庄亮化等多项民生工程，一件件惠民实事成功落地。孙学平说：“老百姓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不是你说出来的，是感受出来的，是一点点积累出来的。”

孙学平始终是清醒的，最初淘宝村的野蛮式生长，是因为市场有需求。现在淘宝产业分工明确，正在沿着生态体系的趋势发展，关键的关键是要讲诚信。

为了擦亮“淘宝孙庄”的品牌，推动孙庄电商产业发展再上新台阶，孙学平带领大家做诚信人、开诚信店。当地有二三十名专业打假人，淘宝村自主创新的意识有了，也都注册了自己的商标。

前两年某热门电视剧热播时，当地网店店主发现演员的服饰很美，仿制服装随即就出现在了淘宝市场上。最终，有近百个商铺遭到投诉，产品下架，商户遭受损失。

淘宝店主孙站也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他说，当时觉得一朵牡丹花款式好，绣在衣服上会很漂亮，但没想到人家已经申请了版权，自己在网上遭到了投诉。这些事实都给自己敲响了警钟。

当村支书32年，酸甜苦辣咸，孙学平都尝遍了。他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都献给了孙庄，他无怨无悔。他说：“我做的还很不够，离先进村还差得很远。前几天，我们刚刚学了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精神，我琢磨，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是什么？是人的现代化，小康梦，强国梦，中国梦，归根到底是老百姓的‘幸福梦’。”

年过七旬的作家王树理最近出了本散文集《路过往昔》，其中有篇文章写道，看到老家的扁担，就想起年轻时候挑水、挑粮的情景。有时间还是要摸摸扁担，“干一点象征性的活计，让自己知道肩膀是干什么用的。”我把这话说给孙学平，他说：‘说得真好！肩膀是用来干啥的？担当啊！”

我送给孙学平一句话：“使命学平担，左肩累了换右肩！”孙学平说，我做得很不够。

作为村党总支书记，孙学平不简单。找来找去，我感觉他的秘密武器是公开的，是透明的：他知道肩膀是干啥用的！这次采访时间太短，好多信息还没挖掘出来。再找机会，我去孙庄住几天，我要带着高度酒，跟他喝一壶，再写写这个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