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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习课(小说)

2024-10-19柏祥伟

山东文学 2024年10期

01

郑波在微信上问我,唐朝诗人贺知章那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的那个衰字,到底是念cui还是念shuai?我回复说,当然是念cui啊,咱们上小学的时候,华老师就是这么教给咱们的。郑波说,我最近看视频号的时候,很多专家说,国家语言工作委员会又纠正了,说应该念shuai,我怔了怔回复他,你是大学教授,识文断字,比我分得清才是嘛。郑波那边沉默了片刻说,最近微山湖里的荷花应该开了吧?我有十几年没见华老师了,我想回去看看他。我说,现在是六月底,小荷才露尖尖角,正是看荷花的好时候,你随时回来,我等你。郑波又问我,华老师还在红荷岛上教学吗?我说,他还在红荷岛上,你定准哪天回来,我提前给华老师说声。郑波说,我平时工作忙,一直想回去看看,这次就不犹豫了。

我和郑波都出生于微山湖里的渔民家庭。微山湖的水域面积有一千二百多平方公里,湖里分布着八十三个岛屿,几乎每个岛屿都有渔民在岛上生活。人数多的有六七百人,少的有十几户人家。渔民主要靠渔猎和出船运输货物为业,长年累月在外边奔波,一年到头很少在家里待几天。岛上的孩子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生活,出门全靠划船,吃着常年不变的饭食,看着浩渺无边的湖水,生活单调得就像一根随时可触摸的琴弦。除了风声和下雨的时候,听不到其他让人惊喜的声音。我记得在我六岁那年冬天,父母回岛上过年的时候,划船带着我去南阳岛上购物,街面上人群就像水里的鱼虾一样多。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陌生的面孔,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给惊吓着了。原来除了我生活的那个小岛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人。除夕那天晚上,我爹喝了半斤劣质白酒,涨红着脸发誓说,等咱家赚了大钱,就去南阳镇买个房子,带着孩子去人多的地方住。

我和其他生活在岛上的孩子一样,到了上学的年龄,求学就成了最大的难题。我到了九岁那年的夏天,才开始读小学一年级。那是一个飘着濛濛细雨的早上,一个面色黝黑的青年男子划着一条简陋的木船来到了我所住的小岛上。他下船后在地上蹍了蹍鞋子上的湿泥,擦着脸上的雨水走进了我家的院子里,对我爷爷和奶奶说,我是红荷岛小学的老师,我来接孩子去上学。那天早上,我和岛上另外两个孩子坐上了那条简陋木船,华老师又划着船去附近小岛上接到了七八个孩子。也就是那天,我见到了和我年龄仿佛的郑波,他背着一个粗布缝制的书包,手里攥着一个啃了半截的玉米饼子,满眼里都是惊喜和好奇。

红荷岛有六百多年的建村史,算是微山湖里比较大的岛上村,四面环水,出行只能靠划船。距离南阳岛镇有十公里的距离,岛上有五六百户人家,村里人去城里要四十多分钟,很多人一年半载去不了一趟县城。因为位置偏僻,又考虑到附近岛屿的孩子上学,政府就在这个村建了一所小学。我们十几个孩子来学校读书之前,这个小学因为缺少教师讲课,已经停了半年课。听说很多老师来这个岛上教学,受不了这里的艰苦条件,不习惯在封闭的岛上生活,他们待了一段时间就离开了。

那年二十岁的华老师作为民办教师来到了红荷小学,开始了他此后长达二十九年的教学生涯。华老师吃住在教室东边的一个房间里,他承担了全课教学,包揽了语文数学地理历史等课程。由于孩子们的年龄不同,华老师根据孩子的年龄开设了两个班级的课程,一二三年级一个班,四五年级一个班,简称大小班。小班上课的时候,大班就上自习课,大班上课的时候,小班就上自习课。我记得有一次上地理课,华老师读着课本,读到首都北京时,忽然抬手擦了一把眼窝说,孩子们,你们长大了要去北京看看,替我看看天安门,是不是真的比咱们红荷岛还大。

他每天早上划着小船来岛上接我们去上学,下午再划船送我们回到各自生活的小岛上。记得读四年级的时候,华老师让我们写命题作文:记一个最熟悉的人。郑波在作业本上写道:他每天划着船,接送我们读书。朝霞和晚霞落在他身上,那是最好看的衣裳。刮风的时候,风灌满了他的衣衫。下雨的时候,他在雨中唱着古老的歌谣。我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汗水,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老师,教给我们知识。他还是我们的家长,和我们坐在一起,捧着碗吃饭。

我和郑波在红荷岛上读完了小学,然后共同去镇上读初中,又一起去县城读高中。高考那年,郑波考出了六百五十多分的好成绩,被省城里的师范大学录取。毕业以后因为成绩优秀,被留校dDeip50SA6YjEU69pxn30A==任教,现在已经是教授。而我高考成绩不理想,只考了个专科学校。毕业后我找不到合适的单位上班,就想创业做事。我去红荷岛上问华老师,华老师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靠着微山湖,还能饿你肚子嘛。听华老师这么一说,我立志在湖里做出一番事业。刚开始那几年用网箱养鱼,赚了一些钱。这些年很多人来岛上旅游消费,我就在岛上开了一家微山湖特产店,销售微山湖的当地特产,比如大闸蟹,麻鸭蛋,四鼻鲤鱼,咸鸭蛋等等,最近这几年文创产品兴盛起来,我以微山湖当地水生地产为原材料,加工制作有艺术品位的文创产品,销售荷叶茶,莲蓬籽、莲蓬芯、芦编织等精细化的产品,市场销售还不错,日子过的总体算得上富裕。

这些年我和郑波保持着联系,过年过节时就给他寄去一些大闸蟹、咸鸭蛋等,去年郑波的女儿过十岁生日时,我寄去了几串用莲蓬籽加工的手串,古色古香,掂在手里很有分量,成色手感不次于檀木。郑波很高兴,此后帮我在朋友圈里推广,省内外一些专做文旅产品的商家看到我制作的莲蓬手串,相继联系我订购了很多。

02

我所在的南阳岛是微山湖面积最大的岛屿,贯穿南北的运河从此逶迤而过。岛上沿河的长街,店铺鳞次栉比。自古就有来自南方苏杭的航船,载满丝竹白米,细软丝绸,从北方通州府南下的船队,都停泊在这里歇息交易。岛上客商云集,游人如织。吴侬软语,山东土话,京腔京韵,夹杂其中。粮棉油茶、日用百货、农副土产,货物琳琅,汇聚于此。逐渐发展为运河水路上的重要商埠码头,成为南阳镇政府驻地。

自从我忙于生意以后,忙里偷闲时和华老师联系,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红荷岛的消息。这些年里,国家实施南水北调工程,处在运河里的微山湖水段作为重要枢纽,保护水质成为最紧迫的任务。微山湖沿岸的化工厂和煤矿企业相继被关闭,处在核心区域的水产养殖户也要求搬迁到湖区特设的实验养殖区。迅速建造的高铁和高速公路,也让人们选择了更多便捷的出行方式,之前传统的货船运输业逐渐式微。随着生态环保现实要求,那些世代以渔猎为生的渔民,相继弃船上岸,去南阳镇或者去周边的陆地定居生活。有的转行开办渔家乐饭店和民宿,有的抓住了网络电商兴起的机遇,在网上销售湖区的土产。还有的年轻人开通了视频直播,对外宣传推介微山岛的风光民俗,观众粉丝多的有上百万,形成了收入不菲的直播产业。

华老师年轻时,红荷岛小学最多的时候有二百多个学生,后来逐年减少。前几年只有七八个孩子,再后来只有两个孩子在岛上读书。本来那两个孩子可以来南阳岛的学校寄读,华老师顾虑两个孩子太小,担心上学出行不安全,还是主动接送这个两个孩子在红荷岛读书。

华老师常年坚持在这个偏僻岛上教学的事迹被一些媒体发现报道后,引起社会各界关注,随后被评为道德模范和山东好人等荣誉。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对华老师的采访,记者问华老师,是什么原因让您一个人坚持在岛上教学三十年?华老师答,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孩子走出去。记者又问,这些年里,别的老师来了又走了,你为什么不走呢?华老师答,我说服不了别人不走,我可以说服自己留下来。采访视频里,有一段升国旗的镜头:蓝天白云下,两个身高不及华老师腰间的孩子,脸蛋紫红圆润,眼神清澈如湖水,他俩站在华老师身旁,仰脸看着旗杆。华老师的头发变白了,后背看起来也有些驼,他努力抬起脸,向上看着正在升起的国旗,他的神情肃穆庄严,对着上升的国旗念念有声。这两个学生和一个老师升国旗的画面,打动了观众,也让我眼眶湿润。看完这段采访以后,我给华老师发过一条短信问好,他没回复我。我曾把这个视频转发给郑波,他看完后发给我一个拥抱的表情。

郑波定在三天之后的周四来微山,我给他发去一个微信定位,通过导航自驾到微山高速路口下,再乘船来南阳岛。接到这个消息后,我想先给华老师联系一下,确定他是否在红荷岛。我接连三次拨通了华老师的手机,华老师没接。大约半个小时后,华老师给我打了过来,他说他刚才给两个孩子上课,手机调在了静音上。我问华老师最近可好,华老师答,很好,还是老样子。我说,郑波您还记得吗?华老师哦了一声说,当然记得啊,我当了三十年老师,教了三百多个学生,有六十多人考上了本科,四个人读完了研究生,每一个学生我都记得。华老师说着哈哈笑了两声,我也跟着笑了。我说,郑波想周四从省城回来去看您,您那天有空吗?华老师说,好啊,我给你们烧一锅老鳖靠河沿,咱们边吃边说话。我说,我也很多年没吃您做的饭了。华老师似乎叹了口气,又问我,你和郑波多大了?我说,我和郑波是您当老师教的第一批学生,眼看就要四十岁了。华老师噢了一声说,来吧,我等你们。

给华老师通完电话后,想起华老师说的老鳖靠河沿这道菜,不禁勾起了我对在红荷岛上小学的回忆。老鳖靠河沿这道菜是微山湖的名吃,具体做法是先把整条鲫鱼改刀,把鱼身斜着划出一条条手指头宽的刀口,葱姜料酒腌了,然后在铁锅里放上花生油,等油热了,把整条鱼放进锅里煎,成两面焦黄,再放入花椒和鲜辣椒,加入两瓢清水,清水不可太多,也不能太少,水没过鱼身就行,再以小火慢炖,差不多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等鱼炖得烂熟了,撒上一把芫荽。随后舀一勺玉米面粉,加水揉成团,把面团抹成巴掌大小的饼子,贴在锅面四周,炖鱼的汤汁咕嘟咕嘟渗进饼子里,用不了五六分钟,玉米面饼子就熟了,露出汤汁的上半边饼子焦酥喷香,渗进汤汁的下半边饼子糯软绵甜,满口生香。这道菜虽然做法粗糙,但是味道很特别,既当菜,又当饭,吃得浑身舒服。

据说这道菜与乾隆下江南有关。当年乾隆帝沿运河下江南时,路过微山湖,来不及备办膳食,有老渔民做了这道菜,乾隆帝吃后,觉得口味很好,问此菜名,这菜原是湖中渔民的家常菜,并无名称,老渔民见锅中的饼子形似老鳖,便灵机一动,回称说,这道菜叫“老鳖靠河沿”。随从官员忙附和说:闻听乾隆爷下江南,路经微山湖,连湖中千年老鳖也来岸边朝拜。乾隆皇帝听了很高兴。从此以后,这道菜就有了“老鳖靠河沿”的名字。

我和郑波跟着华老师读到三年级的时候,华老师和另一位姓明的民办女教师相识相恋,在学校东边的那间简陋宿舍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那天我吃到了记忆中最香的老鳖靠河沿这道菜。华老师和明老师脱下结婚穿的新衣服,换上平时穿的粗布衣衫,系上围裙给学生们做午饭,我和十几个学生吃得满嘴流油,接连打着饱嗝,还是舍不得放下筷子。

那一年微山湖片区遭遇了罕见的自然灾害,先是春天里三个月没下一滴雨,到了夏天却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暴雨,极端的天气给渔民带来了难以挽回的损失。很多家庭陷入了困境,失去了供养孩子上学的能力,很多学生先后被家长阻止去上学。郑波辍学后的第二天,华老师划着木船到了郑波的家里,对郑波的父亲说,我看准了这孩子,他将来是个人才,咱不能因为一时困难耽误了孩子一辈子。华老师拽着郑波把他拉上了船,他用自己的工资替郑波和另外三个孩子交了两年的学费,帮助郑波学完了小学课程。

郑波考上本科的那年夏天,他父亲提着两条黑鱼去华老师家致谢,进门就要跪下磕头,含泪说,当年要不是华老师坚持让郑波上学,这孩子这辈子就白瞎了。

那一年夏天,华老师通过自学考试,正式成为一名公办老师。也就是那一年,身体本来就孱弱的明老师患上了一种难以治愈的慢性病。华老师几乎在每个周末都要驾着油船带明老师去城里看病。有一次,明老师忽然疼得厉害。华老师驾着油船刚驶出红荷岛没多远,油船便出现了故障,他只得回来借用渔民的另一条船,不料这条船行到半道上,又熄火了。只得又把油船划回岛上。他沮丧着脸再去渔民家里借船时,他浑身是汗,垂头丧气,完全就是要哭的样子,面对我们这群孩子时,却又咧嘴笑着说,没事啊,好事多磨。

03

周四上午九点多,我和郑波搭乘从南阳岛沿湖观光的轮船先去了芦花岛。郑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目睹满眼盛开的荷花,闻着清冽的湖水,不住感慨,反复说微山湖这几年变化真是太大了。他用赏心悦目这个词来形容湖面的风光。

我仔细对他打量了一会儿,他和平时我俩用视频时看到的模样有很大差别,他留着中年人的偏分头,头发做过精心的梳理,能看得出打了一些定型发胶。他的皮肤比视频里还要白一些,眼神也比我想象的要平和很多,额头上有着浅浅的皱纹,说话的声音低沉温和。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嘿嘿发笑,他对我说话的时候微微张开嘴,露出干净的牙齿,轻轻呵呵两声,算是笑过了。我从侧面看他戴着的眼镜片,就像酒瓶底一样厚。他不再喊我的乳名,而是一本正经地喊我学名,并且在我学名后边加上了一个“兄”字。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客套。他说话的语气和措辞让我有些别扭,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那个“我”和成年闰土的尴尬。我俩彼此挨靠着坐在一排座位上,彼此竟然没有多少话要说,好像有满肚子的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相信他也应该是这个感觉。

轮船的发动机发出突突的响声,船体激荡的水浪哗啦作响,波浪起伏扩散,荷花摇曳,水鸟盘旋,阳光照射在湖面上,波光粼粼。船舱里坐满了形色不一的游客,探头对着湖面惊叹,举着手机拍照。轮船快要停靠在小岛岸边的时候,发动机的声音小了。游客们也止住了欢叫,纷纷准备下船上岸观光。郑波走出船舱,快步踏上岛岸上的台阶,驻足凝神打量着这座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小岛,自言自语说,原来微山湖污染严重,被人笑话是酱油湖,没想到现在变得这么清澈了,空气也好闻,吸一口满满都是清香味儿。我对他解释说,这些年微山湖对生态保护的治理是下了大力气,用了大成本。以前渔民在湖里养殖的时候,把生活垃圾随处乱扔,很多饲料残渣和药物都倒入湖水里,现在这些养殖户都搬迁到划定的养殖区域,经过这几年治理,微山湖大变样了。郑波点头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靠湖吃湖的前提是要先养湖,微山湖就应该是这样子。

目睹此情此景,郑波的兴致显然高了起来,他朝岛中间走过去。过去的石子路变成了鹅卵石铺就的曲折小路,小路两旁绿树成荫,繁花缤纷,不时有木制牌子立在路边指引,指明岛上的路径去处。

这座小岛已经没有渔民居住。渔民遗留的房子改建成了风格不一的民宿,房子全是木制建筑,庭院栅栏,门窗俱全,精巧细致,木船渔网摆成观赏造型,颇具渔家生活意味。再往里走,突见一座巨大的火车头雕塑,火车上站立着的铜塑人持枪挥戈,神情炯炯,或俯冲或挥手前行,这显然是小说《铁道游击队》的红色文化,很有视觉冲击力,游客们在火车头前拍照留念,赞叹不止。众人陆续散去,郑波说,这座小岛没荒废,还被开发利用得这么好,真是不错。

此时阳光照在头顶,有些燥热,郑波满脸冒汗,快步走到岛南的岸边,目睹浩渺的湖水,他若有所思说,我这会想起华老师划船接我们去上学的情景了。我说,那咱们赶紧去红荷岛吧,华老师还等着咱们呢。我正说着,听到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华老师打来的,华老师问,你们快来了吗?我说,我们现在正在芦花岛上游逛呢。华老师说,好,我这就划船去接你们,一会就到了。我说,天这么热,不能劳累老师来接我们。华老师没容我再推辞,便扣掉了手机。

郑波仰脸看着远处的湖面,说,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夏天发洪水的时候,华老师划船送咱们回家,木船忽然颠簸得厉害,你靠在船帮上没抓牢,侧翻到湖里了,眼看你就要被水淹没。当时我们都吓坏了,华老师让我们抓紧船帮别动弹,他把桨板伸到你怀里,让你抓着浆板把你拽到船帮旁,把你拉进船里,你脸色蜡黄,大口吐水,那次华老师真是救了你一命啊。

我对郑波羞愧地笑了笑。郑波接着说,那次华老师把咱们送到岸上后,没想到华老师又一把薅住你,快步把你扔进了湖水里。当时我和别的孩子们都惊呆了,不明白华老师怎么又把你扔进湖里呢,你在湖水里挥着胳膊扑腾着水花,吓得又哭又叫,大喊救命。这时华老师不慌不忙脱掉了衣服和鞋子,只穿着一件内裤跳进了湖里,他指着你说,在湖边长大的孩子怎么能不会游泳呢,来,现在我教你游泳,你什么时候学会了,你就自己游上岸去。华老师抓着你的胳膊和腿,教你游泳的动作,他说,大胆游,有我你怕什么呢。你和华老师在水里折腾了老大会儿,虽然你的动作笨得像个鸭子,但你那天终于学会游泳了。

郑波说着哈哈笑了起来,我说,我记得当时华老师在水里教我游泳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站在岸上的人学不会游泳,不逼自己一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郑波点头说,华老师这话是人生哲理,不下水,永远不会游泳,不扬帆,永远不会撑船。我说,我还想起来一件事,好像是咱们读四年级的那天冬天,那年冬天出奇得冷,寒风呼啸,整个湖面结着厚厚的冰。咱们都以为不能去学校上课了,没想到华老师和明老师还是划着船来接咱们了。当时明老师趴在船头边用镐头凿开冰面,破出水路,华老师在后边划船,来回转了十多公里把咱们接到学校里,那么冷的天,人冻得不敢伸手,他们夫妻俩累得浑身冒汗。现在想想,如果咱们是华老师,会不会也这么做呢?

郑波说,我当然记得这个情景,当时明老师还在生病呢,她用镐头砸冰,冰块把她的手划出了血。郑涛盯着湖面上的粼粼水波说,那天我坐在船上,伸手抓了一块冰块塞嘴里,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糖。

那天我们到了学校,华老师生火烘烤孩子们的棉衣,明老师把砸冰时捉到的鲫鱼烤了给我们吃。华老师拿手指蘸着冰水在地上写了四个字:相濡以沫。他拽着明老师的衣袖让她看,明老师偏头看,默声笑。

郑波伸手掐了一根芦苇的叶子,塞进嘴里咀嚼了片刻,忽然转头问,你还会唱咱们微山湖上的端鼓腔吗?“端鼓腔”是微山湖渔民生活中流传的民间小调,作为祝寿祈福表达情感的一种形式。我没想到郑波还记得,我惊讶地说,你记得啊,现在渔民们还都在唱呢。郑波嗨了一声,鼓起胸脯深吸了一口气,探身对着湖面喊唱道:莲花开花一条腿,芡实开花噘着嘴……他的喊唱悠扬跌宕,回荡在湖面上,我正要鼓掌,听得湖面远处回应过来一声喊唱:哪吒其实哦好神仙哪,星不得睡哟月不得眠,伸腿不蹬蜷腿睡,蹬到了乾坤塌了天……

郑波怔怔地听着,踮起脚,侧耳倾听,片刻,郑波说,你听,华老师声音没变,还是当年那样子,他来接咱们去上学了。

04

华老师划船的样子还和当年一样娴熟,只是他的动作显得迟缓了很多。湖面上的风吹起了他的白发,就像湖水里的芦苇一样摇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浑厚,让我想起当年华老师带着我们在湖边掷石片打水漂的情景,石子在水面上迭次漂飞,发出噼噼的声音,溅起的水花就像我们开心的笑脸。

他划的那条船还是当年接送我们上学的木船,船体泛着厚实的黑色。船舱里摆放着的小板凳泛着油光,他手里握着的木桨已有了红亮的包浆,那是被他手掌里的汗水浸泡出的光泽。

华老师把船靠在岸边让我们上船的时候,我和郑波同时喊了一声老师。华老师哎了一声说,走吧,咱们回学校。

拨动着的木桨发出了吱吱的碎响,船体下面涌起的水花哗啦作响,岸边的荷花摇曳绽放,好像成片的火烧云,随着船体的移动变幻着的景象,此情此景,似在梦中,恍惚如昨。我和郑波坐在船舱里,彼此都没说话,我俩都在享受着重返童年的时光,难以言说的滋味在心里回荡,这种复杂的感受让我觉得不安,又觉得莫名的羞愧。我想起身替华老师划船,让他坐下来歇歇。我刚要探身,郑波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伸手拽住了我,冲我摆摆手,我迟疑着坐回板凳上,看到郑波轻轻闭上了眼,他似乎很惬意的样子,像个睡梦中的孩子一样咧嘴笑了。

华老师喊了一声,下船啦。

木船稳稳地停靠在红荷岛岸边。华老师收起木桨,把木船靠在台阶旁的时候,抬脸说,你俩的模样没变,就是都胖了。我说,老师,您的模样也没变。郑波登上岸,打量着岛上的树木房屋说,红荷岛也没变。华老师说,变啦,咱们的学校变好啦。郑波说,学校变样了吗?华老师说,学校翻盖了教室,教室里安上了多媒体设备,操场上铺上了塑胶跑道。升起了新国旗。郑波说,那真好,咱们这就去学校看看。

华老师在前边走着,我俩跟在后边,还是熟悉的石子小道,曲折反复,路旁的树木挺立蓬勃,蝉声吱吱,湖鸟振翅,湖水的鲜腥气息扑面撩心。华老师边走边说,这几年学校变好了,学生却少了,现在还有两个孩子在学校里上学。郑波说,是不是其他孩子都搬到镇上读书了?华老师说,是啊,这个岛上已经没人住了。等过完暑假,这两个孩子也去镇上读四年级了。我说,等这两个孩子走了,您就轻松了,也可以离开这里了。华老师叹气说,我不想走,要走早就走了,我在这里待了三十年了,好像一根草,已经在这里扎根了,舍不得离不开。郑波低声说,老师离不开这里了,也好,哪天想走了再走。华老师摇头说,听说这个岛要整体搬迁开发做旅游,我看看情况到那时再说吧。

转过一片槐树林,学校就出现在眼前,大门显然是修缮过了,比当年要宽敞,红荷小学的牌子还是老样子,一块木板挂在门垛上,白漆红字,虽然失了色,却还能清晰辨认。郑波站在牌子前说,咱们和华老师在这里合个影吧。我说,先拍你和老师,再拍我和老师。华老师摆手高声说,我喊你们明老师出来,让她给咱们拍。他说着冲里面喊了一声,明老师,咱学生来啦。话音未落,却听得一阵嘎嘎的鹅叫声,跟着一群大白鹅摇头晃脑地撵了出来。鹅群体肥羽丰,叫声嘹亮,简直就是热情洋溢的迎宾阵势。郑波看着围过来的鹅群说,老师怎么喂了这么多鹅?这些鹅下蛋多吗?华老师说,湖里的水草鱼虾多,鹅长得好。我说,这些鹅下蛋您可是够吃的啦。华老师说,一共喂了三十只,今天还剩二十九只。郑波说,怎么少了一只?华老师笑,我挑了一只最肥的鹅,今天炖在铁锅里啦,你们大老远来看我,我怎么着也要让你们吃些好吃的。郑波叹气说,感动老师的心情,可惜这只下蛋的鹅了。正说着话,鹅群躁动,嘎嘎又叫,华老师冲门口招手说,你们明老师出来啦。我和郑波赶紧迎过去,只见明老师笑盈盈地缓步走过来,看起来气色很好,她看见我和郑波,便惊讶说,哎呀,真是大人了,如不说名字,我都不敢认了。郑波说,师母,还能不变样嘛,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明老师上前拽着郑波的手,又拽着我说,快去宿舍吧,我做了四个菜,铁锅炖大鹅,还有老鳖靠河沿,都是你们小时候爱吃的,咱们边吃饭边聊。

我和郑波跟着明老师朝教室东边的宿舍走,华老师跟着后边说,我去教室看看那两个上自习的学生,先下课十分钟,然后让他俩跟咱们一块吃饭。我说,当然要一块吃,那两个孩子是我们的学弟,我和他们都是您的学生呢。

一阵凉风刮过,饭菜的香气随风飘来,郑波怔了怔,忽然转身奔到华老师跟前,像个孩子一样喊叫,老师,我也想去教室看看。华老师说,好啊,来看看吧。华老师说着走到教室走廊的台阶上,推开进去,教室里静悄悄的,散发着干燥的粉笔味儿,电风扇呼呼吹着。课桌整齐并列,两个稚气十足的孩子分别坐在对着黑板中间的座位上,正埋头写作业。

我迈步走进去,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我缓缓挪着步子,生怕惊动了什么。我和郑波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郑波转脸对着教室里的课桌巡睃了片刻,眼神定在了那两个小学生身后的课桌上。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亮了起来,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确定了什么,满脸惊喜地冲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跟着看过去,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没错,他站在的那一张课桌,正是我俩当年坐过的地方。我缓步走过去,轻轻挪动座椅,弯腰坐在了课桌上。我侧脸看了看郑波,他的双臂拢在怀里,昂首挺胸,神情虔诚地盯着讲台上的华老师。

华老师走上讲台,清了清嗓音说,两位同学,等过完暑假再开学时,你们就去镇上读书了。今天这堂课,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那两个孩子扭头看了看我俩,对我们露出谨慎又友好的表情,随即就转头看着讲台上的华老师。

华老师把双手撑在讲台上,抬脸看着我和郑波,咧嘴微笑,他的眼神里亮晶晶的,让我想起当年他第一次给我们上课的情景,那是他十八岁时作为教师第一次上讲台讲课,面对讲台下边的孩子,他紧张得满脸是汗,讲话磕磕巴巴。他用黑板擦抹掉黑板上的粉笔字后,又紧张得把黑板擦当做了手掌,把黑板擦贴在脸上擦汗,他的脸上抹满了白色的粉笔末儿,等他醒悟过来,又慌忙用另一只手擦脸,汗水和着粉笔末儿把他弄成了花脸。我们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愣怔着看着我们笑,跟着也像个孩子一样哈哈笑起来。

此时我想起那天的情景,我觉得自己又笑了,我笑着擦眼窝里涌出来的泪水,跟着郑波和前边那两个同学站起身,对着讲台大声喊,老师好。

华老师点头说,同学们好,咱们开始上课,重新复习三年级的一篇文章。华老师说着摸起讲台上的课本,翻开书页说,同学们,跟我一起朗读作家萧红的散文:晚饭过后,火烧云上来了。霞光照得小孩子的脸红红的。大白狗变成红的了。红公鸡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儿在墙根靠着,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头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

随着华老师清朗的读书声,我和郑波也跟着读起来,我俩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变得清脆响亮,铿锵有力。我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郑波,低声说,你不是想问问华老师吗?那句“乡音未改鬓毛衰”的衰字,到底是念cui还是念shuai?郑波抬手擦了擦眼角说,念什么都不重要了,咱们跟着老师复习功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