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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2024-10-19乔洪涛

山东文学 2024年10期

九十七元

老家与河南接壤,中间隔着一条黄河,南岸为鲁北岸为豫。老家人说山东话,听河南音,鲁豫乡音混杂,时不时会来一句“中!”上世纪八十年代娱乐生活匮乏,乡村更是单调,秋冬忙完庄稼活儿,最爱听个曲儿。鲁地产山东梆子,河南出豫剧,梆子传播力不如豫剧,我们那地儿听得最多的是河南豫剧。戏里人生,人生如戏,“豫剧一开腔,忘了面与汤”,说的是听戏管饱,不吃饭可以,不听戏不行。戏里唱的都是老事儿,说的都是仁义忠厚廉洁公明,《对花枪》骂的是老罗艺忘恩负义,《下南京》唱的是刘墉锄奸,《铡美案》表的是廉政公明。

家里有个留声机,红片子绿片子一大摞,听了这个听那个,戏曲的好处就是可以反复听,越听越有味,百听不厌。祖父最爱听的是《铡美案》,黑脸包公声音嘶哑,开口唱:“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这个时候,祖父闭起眼,摇起头,一会儿很惬意,一会儿又咬牙切齿,跟着唱,直唱到“……开铡!”他会突然站起来,把手一挥,大喝一声方止。我小时候在祖父家呆的时间长,戏听得多,祖父喊“开铡”我见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听得心里一颤。我就记下了留声机匣子里那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包黑子”。

每听完一场,祖父就把我们几个叫跟前,再给讲一遍,让我们向“包大人包文正”学习,长大了要是当官要当清官,不可当贪官。祖父上过几年私塾,识得几个字,跟着曾祖学过几天中医,后来得了一个秘方,专治蛇疮。蛇疮不是蛇咬所致,是狼疮一种。这个方子是偏方,偏方治大病,祖父自己配药熬成膏药,三副之后手到病除。三副药不贵,一副一块钱,三块钱看好大病。若是穷人家无钱,也可免费,三副膏药白送,不收钱不收礼。这一日,外地来一病号,看穿戴不像平头百姓,上衣中山装,脚下黑皮鞋,手脖子戴着金表,头上是黑色礼帽,五十岁左右年纪,有一青年人陪着。祖父那时候正喝了一盅小酒,面色微红,闭目听戏,《铡美案》唱到紧要处,他站起来喊一声:“开铡!”把来人吓了一跳,睁开眼看有人来,祖父羞赧,急忙抱拳唱喏。来人也抱拳,举止得体,客气谦虚。祖父和客人到里间检查疮症,出来后啧啧摇头。半天祖父说,病怕已入膏肓,无能为力,请另请高明。客头上冒汗,却站立不动,稍后,不动声色,说:“可当死马医?”祖父沉吟,说:“你信我?”客点头。祖父略一沉吟,进里屋调制膏药,许久出来把三副膏药交给客人,说:“一日一副,看命。”客人点头,说,“生死由命,老先生后会有期。”客从怀中掏出一张百元钞票给祖父,祖父说只收三元,其他坚辞不受,客亦坚持,务让收下。无奈祖父收下回屋找钱,钱不够,又让父亲去隔壁酒行借钱,等打兑出九十七元,客人已出门远去了。祖父懊恼,顿足,要去追赶,但来人乘坐的是吉普车,早已无踪无影。

后三日,祖父关门,套上马车去县城。怀里揣着九十七元钞票。父亲劝他不要去了,客人明显是想多付的药费,去了也怕不会收下。再说了,九十多元可是大数目,谁见过这么多钱呀,这些钱可以买一头牲口耕地了。祖父不听,说“都白听了这些年的戏了!”众都低下头来,不再吭声,二叔跳上马车,拉着祖父朝县城方向而去。前几天客人与陪同无意中说出县民政局几字,祖父已记在心里。

那天日暮时分祖父方回,进门大喊:“放豫剧,唱《铡美案》,烫酒!”一家人都在等着,焦急中见他爷俩平安回来,面带喜色,心中已明白八九分。父亲急忙去开留声机,把“包文正”放上,开大音量,祖母在厨房掀锅盛菜,把酒烫上。

“九十七元还了?”父亲小心翼翼地问。祖父瞪他一眼,说,“还了!不仅钱还了,马也活了!”一家人释然,祖父早已摇头摆脑,开唱了——

“陈驸马休要性情急,听包拯我与你旧事重提……”

义 酒

父亲当过民办教师,这个职业是祖父给他选的。我小时候上小学,他教小学,印象中与别人的父亲很不一样。

别人家父亲都是农民打扮,夏天赤脚,裤腿挽到膝盖上,光膀子或者单褂子敞着怀,戴个草帽去地里干活,回来时一身泥土。父亲不那样,周一到周五他要去村完小教书,穿的确良半袖衬衫,里面是两根带的汗衫,从没在外面穿过短裤,更不一样的是鞋——凉鞋。我们村上很少有男劳力穿凉鞋,他不同,脚上着一双白色袜子,外面是牛皮凉鞋。上衣口袋常插一支钢笔,记得钢笔漏水染了衬衫,他气得在院子里跺脚。

父亲也去干农活,周末时候,他和母亲一起下地。那时候他换一双布鞋,穿绿色军裤,上身是长袖褂子,扣子系得严丝合缝。母亲笑他,嫌不嫌热?他拿一块毛巾擦汗,也不解开扣子。村上都说他是细发人,鞋上沾了泥得坐地头用树枝刮干净才回家。他干活不中用,常常是母亲在田里顶着太阳汗流浃背地锄草,他却坐地头树荫下喝水。

但他教书没得说,认真,严肃,一丝不苟。学生们学得好,考得好。他教语文,在黑板上写粉笔字,不允许歪斜,不满意了就擦了重写,我见过他一个字写过四遍。他不打学生,也很少大声吼学生,学生都爱听他的,喊他“先生”。本来是都喊老师的,教完《藤野先生》都改了称呼,说他像里面的藤野。我听了很生气,藤野是日本人,我找人打架,他把我打一顿,不让我闹事。

妹妹读小学,不会算数,他给她做了一个小黑板挂在家里,晚上在家里辅导她。小黑板是用木板做的,他手艺不错,板面刮得很光滑。黑色是用锅底的灰抹的,不舍得用钢笔水,把锅底刮得亮锃锃的。母亲说,你办公室有的是墨水,拿一瓶来不就行了。他瞪她,生气地说,那是公共财产!母亲不敢和他吵嘴,转头哧哧地笑,说他是“两袖清风乔文正”。小黑板做起来没有粉笔用,他也不从学校里往家拿,周末骑了自行车去镇上新华书店里买,买来一盒白粉笔、一盒彩粉笔,让我们节省用,最后短得都捏不住了,他就做了一个木片夹着写。邻居三叔串门看见这个“景象”,龇着牙啧啧响,扭头却骂他“不开窍”。只是祖父来了,点点头,啥也不说,看一会儿,背着手走了。

有一年过年,家里正和面炸丸子,来了个邻村的男人。男人三十多岁,进门问“乔老师在家吗”,父亲正在厨房给母亲烧锅,推门到院子一看,来人不认识。那人骑自行车,车把上挂两瓶白酒。父亲说,你是谁?那人说是彭小华的爹,来看看老师。父亲让他进屋,他不进,说过年了忙,不耽误老师的事,说两句话就走。父亲问他啥事,他说特意来感谢老师的,感谢老师挽救了孩子的前途。父亲明白了啥事,一边摇头,说这不用,这不行。来人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十块钱的新钞票,喊我和妹妹过去,说是给小孩子压岁。我看看父亲,想要又不敢挪步,父亲伸手拦住他,两个人推推搡搡。三推两推,那两个酒瓶子从车把掉下来,“啪啦”就摔碎了。一股酒香从地上散开来,是白瓶的“义酒”,梁山水浒酒厂产的,好酒。他俩一怔,都傻了眼,心疼得嘴里嘶啦嘶啦的。

后来,父亲连推带搡把那人送走,压岁钱硬生生给摁了回去。两瓶酒却捡不起来,回来看着满地酒渍唉声叹气。那人是满脸通红,摇头叹气,无奈地走了。母亲问他啥情况,他一连几个“唉唉唉”,才说是他班里的学生父亲,孩子偷了东西被抓住送到派出所,派出所要给记处分,父亲知道了跑去求警察,好说歹说求了半天才给担保下来,派出所让父亲签字画押才放回来的。母亲听了气得瞪眼,说,你倒好,还敢跑到派出所去讨价还价,你这是不怕处分你啊!父亲摆摆手,说,“还是孩子嘛!可不敢记了档案,记了档案以后咋办呢?年纪还小,好好教育就行了。”说完,父亲看着地上的酒啧啧几声,把剩下没有撒完的半瓶义酒小心翼翼捧到屋里去,说今年过年就喝它了。接着,他穿上外套,推了车子就往外走。母亲问他干啥去,他支支吾吾,说出去一趟,头也不扭就走了。

后来我们知道,那天晚上,父亲又去小卖部买了两瓶一样的义酒给那个人送回去了。这事后来成为一桩笑谈,谁见了都阴阳怪气地问父亲“义酒啥滋味?”父亲也不恼,笑笑就走过去了。再有人问得急了,他就会说一句,“谁让人家喊咱一声‘先生’哩!”

附注:

许多年后,我继承衣钵,考上大学,学的师范,毕业后也当了一名“先生”。站上三尺讲台,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祖父、祖母已经故去,留声机早已坏了,父亲也退了休,但我喜欢听豫剧的爱好一直保留了下来。每天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戴上耳机,一段质朴淳厚的豫剧选段飘进耳朵,我轻轻闭上疲惫的眼睛,心里瞬间会舒畅起来、敞亮起来、干净起来、踏实起来。

后来读书,见汉代王逸注解《楚辞》曰:“不受曰廉,不污曰洁。”心中大喜,这正是自洁则廉,自廉则洁。以廉为底线,以洁为标,努力做一个“洁白”之人,镌座右之铭,并传之以后,代代为警,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