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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反讽与机缘

2024-10-17张宇

华章 2024年15期

[摘 要]作家是克尔凯郭尔的主要身份,深入理解其作家身份及写作理念是探索其思想的基础。克尔凯郭尔曾对同时代的丹麦作家安徒生提出批评,通过他对“个体人格”与“人生观”的阐述,我们可以洞察到其写作理念中“反讽”的特质。本文希望说明,反讽贯穿于克氏假名创作始终,它以一种颇具悖逆性的力量启发读者并成为其机缘。

[关键词]克尔凯郭尔;安徒生;反讽

克尔凯郭尔是哲学史上的多面人物,因其钟爱假名创作,故拥有多重身份。在其庞大的创作谱系中,这些身份成为“克氏剧场”里轮番登场的生动角色,向读者展示了不同的生存状态。克尔凯郭尔的自由与虔诚也在假名创作的复调表达中呼之欲出。

然而,浸润于基督教文化中的克氏思想似乎与我们有着一层天然的文化隔膜,这使得克尔凯郭尔的多重身份愈发具有迷惑性。因此,对于身处基督教文化之外的我们而言,理解他颇具反讽意味的写作观念是进入其思想的关键。

一、身份认同中的张力

哲学家是克尔凯郭尔为人熟知的身份,但他却从未以此自居,“他甚至否认自己是哲学家”[1]。显然,人们对于克尔凯郭尔的认识和他的自我身份认同之间存在某种张力,这一张力可以概括为哲学家身份与作家身份之间的张力,表现为哲学思辨与个体切身生存感受间的张力。具体而言,哲学家从事概念的阐释与构建,作为“爱智慧”的哲学往往是在概念的思辨中以命题的形式展开的,而概念通常需要与他物建立关联并被意识纳入得以确立。因此,哲学往往以理性的认识论形式出现,这种理性的认识论所擅长的便是划定范畴与确定符合性概念。人们亦总是思辨性地理解克尔凯郭尔的哲学提炼出其中的一些重要概念。

然而,此理路的疑难在于:克尔凯郭尔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哲学家,他倾向于以“作家”的身份自居。在这样富有张力的研究路径上,我们对于克尔凯郭尔的认识能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其本身?正如他在博士论文中谈到的,苏格拉底因其独特的反讽特质,使得他自己在色诺芬、柏拉图与阿里斯托芬笔下呈现出全然不同的样貌,甚至“苏格拉底不仅仅利用反讽;他如此沉湎于反讽,以致于成了它的牺牲品”[2]。在古希腊时期,“反讽”以对话的形式出现,正如苏格拉底是在连环的质疑与追问中通向真理一般。正是因为对话属于真切的生活世界,因此,古希腊时期的反讽存在开启“名副其实的人的生活”之可能。然而以黑格尔为首的观念论者却将原本属于生活世界的反讽完全放置于精神之中,将之作为精神的动力悬设于辩证机器中。正因如此,克尔凯郭尔的哲学思考同马克思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也始于对黑格尔哲学的扬弃。

苏格拉底因使用反讽而遭到误解并被处死,克尔凯郭尔是否因为反讽也遭到同样的对待并成为牺牲品?同时,是否因为我们过于强调克尔凯郭尔的哲学家身份,使得我们同样将他的反讽理解为一种概念游戏而忽略其反讽中的个体生存维度?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二、对安徒生的批判:缺乏个体人格与人生观的空洞写作

克尔凯郭尔在1838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著作《尚存者手记》,他在其中使用了大量篇幅批评当时已然颇有名气的丹麦作家安徒生。此时的克尔凯郭尔还是一名大学生,而安徒生在写作资历上已然是他的文坛前辈。正是在这一双方身份极不对等的批评中,窥见了克尔凯郭尔闪耀着“存有”之光芒的写作观念。所谓“存有”即存在本身,“存有化”则是个体在其切身生存中对存有的体会与融入,是个体感受存有之临在的高峰体验。综观克尔凯郭尔的写作,无论是其热忱的生存激情,还是饱含沉郁的笃信回视,其背后均指涉克氏个体对于超越性存在的见证。

克尔凯郭尔认为,安徒生的作品中缺乏“个体人格”,取而代之的是“个体人格的可能性”,但“这一个体人格的可能性需要强劲的生命发展”[3]。他认为,安徒生的写作缺乏一种深刻的自我参与,其文字“像一次又一次燃起的轻柔的火焰”,而缺乏海涅文字一般的热烈,缺少一种生命的内在感受与激情。在克尔凯郭尔看来,安徒生的写作是一种毫无活力的人物编排,为使故事结构趋于合理而忽略了作品本应为表达作者自身的“人生观”而服务。他评价道:“他不是为了自己个体生命的缘故,或者出于更普遍的审美上的兴趣作为读者而进入与这些文献的关系的,不,他所考虑的东西是由一种正在形成的短篇小说的生产能力决定的。”不难发现,克尔凯郭尔认为,安徒生的写作是为了“生产”,而不是“发展自己”。他进一步指出,安徒生没有能够发展自己的“人生观”恰恰因为“安徒生自己在生活中进行的同样无趣的搏斗,现在就在他的诗中重复着”。

克尔凯郭尔批评安徒生缺乏一种人生观,而这种人生观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个人生存的固定信念。那么,这种人生观究竟是什么呢?克尔凯郭尔给出的解释是:“人们有理由将‘在反思中被随意终止的,现在被强化成最终真理’的思想称作是人生观。”克尔凯郭尔认为:人生观需要在生存性的反思与角斗(生存辩证法)中被终止,在一次又一次的反讽中被拔擢,最终无限地接近真理。

克尔凯郭尔于1835年在其日记中写道:“问题的关键在于寻找一种为我而在的真理,寻找一种我将为之生、为之死的观念”[4]。何为“为我而在”?即在个体独特的生存体验中被探寻到的事物。这种“为之生、为之死”的观念便是克尔凯郭尔所谓的人生观。而作为一个作家必须将这种人生观反映在自己的作品之中。在作品中体现为:“它是小说的更深层次的统一,它使得小说具有重心,它让小说免于‘变得随意或无目的’,因为其目的内在地处在这艺术作品所有的地方。”

概言之,克尔凯郭尔认为,安徒生的文字缺乏对生存处境的深刻体验,“天才不是一盏在风中熄灭的小灯,而是一场风暴只会将之引发出来的大火”,未能在生存的辩证与反讽中趋近真理,形成一种“为之生、为之死”的人生观。这也导致安徒生无法深刻参与进他自己的文字之中,他只能塑造人物,但终究无法“发展自己”。克尔凯郭尔继续评价道:“总体上说,他更适合坐上四轮大马车出发并游历欧洲,而不是去省察心灵的历史。”这样的批评可谓相当辛辣。

三、反讽与假名创作

公允地说,安徒生的作品中不乏其独特的生存体验,如享誉世界的童话故事《丑小鸭》。但是很遗憾,这两位丹麦文学巨擘并没有惺惺相惜。克尔凯郭尔后来评价道:“安徒生根本不明白童话是什么,也不懂诗,他有一颗善良的心,这就够了[5]。”不过,双方虽然没有完全接受对方的评价与建议,但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对方的影响与启发。

克尔凯郭尔在评价安徒生的一文中最后写道:“更想在安徒生的耳边低语而不是向纸张倾诉,是因为这样的表述总体上非常容易遭受误解——然而这误解倒是某种我希望自己能够接受得了的事情,只要安徒生会为了避开这误解而把‘我以这同感的墨水写下的东西’置于那唯一使文本变得可读并让其意义变得清晰的光面前。”在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克尔凯郭尔批评安徒生并非出于厌恶,相反,他希望安徒生不要误解,因为他的批评是建立在“同感的墨水”中。也就是说,克尔凯郭尔所批评的安徒生实际上是从前的自己(用克尔凯郭尔自己的话来说,他所批判的,实际上是自己的生存中所展现出的和安徒生相似的“生存片段”),他也曾因缺乏“个体人格”而无病呻吟。因此,他对安徒生的批评源自他个体的切身体验,他希望这些批评可以促成安徒生的思考与反讽,成为他的机缘,帮助他确立自己的人生观并将之应用在自己的写作中。

实际上,字字珠玑却谆谆教诲是克尔凯郭尔一贯的作风,翻阅他的《清心志于一事》便会感受到他身上的善意,只是克尔凯郭尔通常习惯于将自己隐藏在假名与讽刺之中,这样的复调结构导致人们很难真正地理解他。

克尔凯郭尔有许多以假名发表的作品,如《非此即彼》《恐惧与战栗》《致死的疾病》等。依照前文中克氏的批评,我们可知他认为虚构一些角色往往也无法体现作者自身的人生观。克尔凯郭尔在《非此即彼》中塑造的约翰尼斯,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审美家的形象;威廉法官,则是一个追求正义的伦理规则的践行者,一个好法官、好丈夫。这些角色显然都不是克尔凯郭尔自己,也无法直接地展现出他的人生观。那么,假名创作是否意味着克尔凯郭尔自己犯下了缺乏人生观但强行写作、无病呻吟的错误呢?当然不是。克尔凯郭尔的假名创作有其特殊意图,即反讽。如德里达所言:“左手的作品是一个高级的玩笑,如果我们把这些假名当真,那我们自己就成了笑话[6]。”克尔凯郭尔准确地感知到当时丹麦的作家中有许多都是像安徒生一样缺乏个体人格与人生观,导致自身的作品沦为了一种审美的消遣,即为了激发读者的情感而制作的一场精美却空洞的文字编排。克尔凯郭尔便要用自己的假名创作来讽刺这种庸俗的审美创作倾向,同时开启读者的反讽,他要用自己的文字启发世人思考何为真理、至善与永恒的“一”。

克尔凯郭尔在日记中写道:“真正为理念而生的忧患应该对所有的世俗只是隐藏,对陌生者的干预隐藏——因此,如果有人碰了蛋,鸟是不会孵那蛋的。”克尔凯郭尔对事物有着他独特的洞察力与想象力,他将人生观与假名创作融进了这样一个精妙的比喻中。“真正为理念而生的忧患”便是真正的人生观(一种对于“理念”的直观或是反思),但是这种人生观往往是主观的,因为个体生存的场域正是生活本身,绝非在非此即彼的辩证运动中被生产来的。因此,重点在于选择并将之内含于生存中以期降临并不断见证。然而,此种人生观通常会隐匿于世俗之中以至于人们无法发掘。它并不是可教的知识,是无法借由外力输入的,因为它绝不存在于观念中。就像是一枚蛋一样,越借助外力,它越无法破壳(新生)。克尔凯郭尔假名创作的意图就在于此,他要展现一个又一个有限的生存状态,如诱惑者、审美家约翰尼斯,伦理家威廉法官等,通过展现这样的存在者的生存状态来激发读者的思考,刺激人们内生地反讽自身存在的有限性,去无限地接近真理、至善与“一事”。

四、写作即个体生存本身的自我表达

克氏写作可大致分为假名创作和真名创作两部分。假名创作为了反讽,为了内生地激发出读者的生存激情,促进读者人生观的形成。“本着在圣坛前的真诚,使你意志坚强,以做出圣洁的决定,当那无所不知者临在鉴察,使你不可能有更自欺的举动,请你反省你的人生”[7]!克尔凯郭尔的假名创作无疑是为了激发读者反省自己的人生,即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的神谕 ——“认识你自己”。而他的真名创作则更加坚定地走向他那“为之生、为之死”的永恒观念。

写作本身对于克尔凯郭尔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一方面来源于他的家庭氛围,其整个家族有着重视文字与写作的传统。就像长兄彼得·克里斯钦写道:“索伦没有长大这件事就像他不写东西一样让我弄不懂,也许,更确切地说,后者可以解释前者。”彼得·克里斯钦的言下之意便是:弟弟索伦没有成长恰恰是因为他停止写作。可见克氏家族对于写作具有极高的评价,认为写作可以促进个人成长。另一方面,对于克尔凯郭尔而言,写作是表达他内在生存体验的重要方式。因此,可以说克尔凯郭尔的写作观念与他的生存体验,甚至整个存在哲学密切相关,即写作是为了探寻生存,不断通过反讽来排除自身存在的有限维度实现自身存在的超越性跃迁。从纯粹哲学的视角来看,克尔凯郭尔所谓的通过反讽而走向真理的道路可以被转译为:个体通过排除自身的关联性而退守到存在本身的无关联系中。毫无疑问,反讽实际上是一种解放自身的方式即退守回“个体的人”的位格性存在中。

克尔凯郭尔的写作历程正是如此,从具有反讽意味的假名创作到洞察真正具有超越性的存在方式后的真名写作。克尔凯郭尔的写作观念与他的存在方式一样,是在激烈的矛盾与反讽中,在处境的挣扎与灵魂的磨损中不断超越自我,走向至善与真理。

结束语

综上所述,克尔凯郭尔以反讽为核心的写作观念即超越有限之物而发现一种“主观性真理”,一种真正具有超越性的存在方式,一种“为之生、为之死”的人生观,这一部分体现在他对于安徒生的批判中,也体现在他的假名创作中。其真名创作反映出了克尔凯郭尔的真正理念,即通过超越有限的存在方式而与无蔽且自在的超越性存在会面。需注意的是,克尔凯郭尔的写作观念与他的生存方式是交相辉映的。在这一意义上,对于处在基督教文化之外的我们而言,通过梳理克尔凯郭尔以反讽为核心的写作观念,了解他的生存方式与存在哲学必然是一条有意义的进路。

参考文献

[1]陆达诚.存有的光环:马塞尔思想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

[2]克尔凯郭尔,索伦·奥碧.论反讽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主线[M].汤晨溪,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3]克尔凯郭尔著.克尔凯郭尔论安徒生:出自一个仍然活着的人[M].京不特,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3.

[4]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日记选:1842-1846[M].王齐,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

[5]尤金姆·加尔夫著.克尔凯郭尔传[M].周一云,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

[6]约翰·D.卡普托著.如何阅读克尔凯郭尔[M].周荣胜,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

[7]祁克果,Soren.清心志于一事[M].谢秉德,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1.

作者简介:张宇(2000— ),男,汉族,陕西西安人,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在读硕士。

研究方向:存在哲学、宗教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