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证”还是“深入事实内部”?
2024-10-16刘德寰赵竞鹤
【摘要】目前深度访谈法已广泛应用于我国传播学研究中,并对传播学学科发展产生重大意义,然而该方法在我国传播学研究中究竟应该偏重于例证、致力于原话佐证观点,还是应该回归事实内部、作出深入分析,这始终是学界在探索和尝试的话题。通过回溯深度访谈法缘起,结合传播学学科特色回顾深度访谈在传播学研究中的使用情况做出回应,提出深度访谈应坚持在各个阶段强调基于“人”的视角深入事实内部分析而非简单“例证”,并反思“例证”等不严谨的操作带给方法本身的影响,从而充分尊重方法和学科的严谨性。
【关键词】例证;深入事实内部;深度访谈;定性研究方法
深度访谈,也被称为“半结构式访谈”。作为一种分析方法,深度访谈法源于人类学,和参与式观察并重,是民族志研究中重要的、也是主要的手段。众所周知,传播学和社会学之间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始终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结,许多传播学研究中应用的理论和方法大多借鉴于社会学,自然而然地,深度访谈应用于传播学中也不足为奇。关于最早深度访谈与传播学的联结,学界没有明确界定,但有学者曾在研究中提到哥伦比亚学派早期成员赫尔塔·赫佐格对早期大众传播研究的行为主义传统提出挑战,基于受众视角发展并健全了深度访谈法,在《论借来的体验》研究中,对20位女性进行开放式访谈,并以此为基础制作半结构化访谈提纲对80位女性进行深度访谈,由此丰富了诠释经验主义范式。①
深度访谈与传播学的耦合对传播学学科具有重大意义。首先,它打破了早期大众传播研究对自然科学研究范式的过度依赖,改变了传播学研究方法中的技术中心主义取向。早期在施拉姆培养体系下,统计学、调查法、实验法等是传播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研究方法。②深度访谈法的出现一定意义上维护了“质的研究”,在自然科学研究范式下,量化研究已是常态的局面,为社会科学研究争得一席之地。其次,以深度访谈为代表的研究方法及其成果的出现为打破20世纪传播效果研究和功能主义研究取向的话语霸权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在传播效果盛行时期,传播过程研究被忽略,研究内容存在固化、单一的风险,深度访谈、民族志研究等质化方法引导学界开始将注意力转向传播过程,由功能主义时期的效果研究逐渐转向对个体的、微观层面的研究。③此外,深度访谈法丰富了质化研究方法,其应用重新平衡了传播学研究中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重新将研究视角拉回到被研究对象上,扭转了以往以研究者为中心的情形。刘海龙曾提出“重返传播学的灰色地带”,即在中国本土传播实践中存在很多被主流传播叙事“有意省略或遮蔽的个人与事件”,这些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传播现象应当且值得被传播学研究接纳、发现和深挖。④深度访谈法以其诠释经验主义范式,关注传播过程,注重个人、日常叙事的特点,在一定程度上确实能够填补自然科学研究范式下的“传播学灰色地带”。
深度访谈法对传播学的发展有重大意义,但是该方法究竟如何正确应用在研究中是值得探讨的。在传播学研究中,深度访谈法是应该强调例证,即通过部分原话摘录佐证研究观点,还是应该深入事实内部,从访谈开始执行到最后分析阶段都回归于对“人”的观照?本文将回顾深度访谈在传播学研究中的使用情况,结合中国传播学学科发展特点,反思在传播学中的深度访谈法使用,回应“例证”和“深入事实内部”二者之争,坚持深度访谈应在各个阶段强调基于“人”视角的深入事实内部分析,充分尊重方法和学科的严谨性。
一、回溯:深度访谈在我国传播学研究中的现状
从书籍上来看,关于深度访谈的专著较少,现有的内容大多是将其作为质化研究方法的一种,以章节的形式呈现,在内容上会侧重阐释该方法的特点和优点,对深度访谈在实际中的具体应用和操作要点等虽然有所涉及,但内容书面性较强,对实际操作的指导意义有限。与深度访谈法相比,关于采访的书籍,特别是专著不胜枚举,内容涵盖范围较为广泛,对采访原则、采访要点、操作注意事项等均有详细介绍。从这一层面来看,通过专著、教科书学习深度访谈法具体操作过程是缺乏实践意义的,而已经发表的期刊论文就成为绝大多数学生甚至学者参考的主要内容和学习范本。
笔者选取新闻传播学领域的四大期刊《新闻与传播研究》《国际新闻界》《新闻大学》和《现代传播》,梳理四大期刊自创刊至2023年10月在研究中使用了深度访谈法的文章,最终共193篇。从2001年11月至2023年10月,四大期刊共发表17775篇论文,而涉及深度访谈法的文章仅占其中的1.09%,且其中绝大多数发表于2010年之后。如图1所示,在2010年之前四大期刊上很少有深度访谈法的文章发表;2010年后特别是2018年后,深度访谈法发展迎来了小范围的发表热潮,但是即使在热潮之下,期刊增加了对深度访谈法的重视,该方法在2008年四本刊物总发表文章也仅23篇。由此可见,虽然深度访谈作为一种研究方法逐渐引起学界关注,但仍不是我国传播学研究中的核心方法,其地位至今仍处于边缘化的状态。
从文章方法使用来看,学者们更倾向于使用混合研究方法而非单纯使用深度访谈法。在本文调研的193篇文章中,将深度访谈法作为唯一研究方法的文章有64篇,占总数的三分之一左右,其余所有文章均使用混合研究方法,包括最常见的问卷调查法、文本分析法、参与式观察法,以及内容分析法、网络民族志和社会网络分析法等(如表1)。
其中,杨银娟采用深度访谈法、参与观察法和内容分析法,分析出儿童参与“摩尔庄园”网络游戏存在好奇与探索动机、虚拟现实与现实的补偿、社会交往动机、玩乐动机、民主参与动机和逃避动机这六个内在动机。⑤张潇潇运用深度访谈法和文本分析法探索境外电视模式在中国的产业链条和意识形态运作,发现境外电视模式在中国的跨文化传播中包括模式研发、模式分销和本土化改编三个主要环节,在境外电视模式中国翻拍、改编时有涉及意识形态方面,在意识形态接收和意识形态重构之后,中国生产者对境外电视模式的改编形成了意识形态混杂的产品。⑥孙信茹、王东林结合网络民族志和深度访谈法,对“玩四驱的网络趣缘群体”展开讨论,发现迷你四驱车迷这个因“物”联结起来的趣缘群体通过网络中的互动、对话与故事讲述,线下竞技活动及展现,将他们对童年的记忆寄托并重构于“玩四驱”的过程中。⑦贾煜、刘天元、杨旸运用问卷调查法和深度访谈法,描述了老年人网络成瘾的现状和表征,认为老年人的网络成瘾主要表现在对短视频和即时通讯类应用的过度依赖,从代际关系视角分析了老年人网络成瘾是老年人社会经济地位差距在网络和新媒介使用领域的延伸,同时亲子间“爱而不亲”的情感张力、社区参与的消失共同强化了老年人的孤独感,进而诱发了网络成瘾问题。⑧
从文章选题来看,运用深度访谈法的文章选题广泛,内容分布多元,呈现百花齐放的态势,但细细看来,因为深度访谈法的核心是受访者,研究核心是人,所以绝大多数选题内容还是围绕着社会中的人群展开,包括人群与技术变迁、新闻传播业态变化、传统传播路径改变的关系,以及人群本身出现的分群等。具体来看,在深度访谈法文章中针对某一热点新闻展开深度追踪式分析是在该研究方法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类,文章大多会以热点事件的核心人群作为受访者,还原事件的同时尝试深度分析内在关联和逻辑。邱鸿峰、熊慧针对2008年厦门东山PX环境群体事件,探索影响公众放大环境风险并诉诸激进行为的动力与机制。⑨宫贺、韩冬和张庆园通过对长生疫苗事件中27位当事主体的深度访谈,分析各方对危机责任的归因差异及其影响,讨论危机中信任重建这一核心问题,并尝试弥补传统情境理论体系中视域的单一性问题。⑩除对热点事件的跟踪式访谈分析以外,对新闻传播具体领域前沿发展或未来走向分析的文章也是该研究方法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类,在这类文章中新闻行业专业人员则是被访谈的主力。尹连根、刘晓燕从“新闻融合”视角出发,基于对广东省某报业集团共21位一线记者进行深度访谈讨论我国报业的新闻融合问题,得出管理层和普通记者对报业融合的理解存在差异的结论。11陆晔对澎湃新闻进行系统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通过对“东方之星”长江沉船事故报道进行个案分析发现,新闻业正呈现出“液化”状态。12王毓莉在研究中深度访谈四家台湾主流报纸的8位新闻从业者,与2位从事新闻研究的学者共同观察、分析即时新闻发展与影响。13王晓红、李一凡对全国城市台观察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选取苏州、无锡、济南、济宁、成都、清远、西安、襄阳、珠海等20多个城市台进行实地调研,结合深度访谈了解城市台改革发展的现状。14
除此之外,深度访谈法文章也会观照具有相同特点的群体,如趣缘群体、互联网讨论小组、农民工群体、留守儿童群体、留学生等,这和深度访谈源于民族志的背景是有直接关联的,在这个层面上的深度访谈法文章也一定程度上带有更强的社会属性。束开荣以“送外卖”为经验个案,通过田野调查与深度访谈探讨移动互联网语境下数字劳动的传播物质性实践,以此为互联网平台的数字劳动研究开拓另一种分析视角。研究发现,平台经济下的“送外卖”是一个由数字劳工—技术人工物—中介劳动组织—互联网平台所组成的数字劳动的物质网络。15董天策、何璇以豆瓣小组“不要买|消费主义逆行者”为研究对象,通过网络民族志观察与深度访谈,从文化研究的视角分析反消费主义网络社区的文化现象与传播景观,认为反消费主义文化体现出部分青年群体的反身性、主体性觉醒等现实境况。16另外,深度访谈法文章也会讨论在技术加持下互联网媒体传播发展时某一群体的一个现象或者处境等选题,如潘曙雅、祝宇欢和谢乐滋在研究中对19名中老年人进行了短视频观看和信息判断的干预研究,针对中老年人在干预过程中的判断逻辑和日常短视频观看中的辨别方式进行深度访谈,构建了中老年人短视频信息识别和判断机制模型。17不可否认的是,这类话题在其他研究方法中也时常出现,因此本文在此处不过多讨论。
二、反思:坚持“深入事实内部”分析,摒弃“例证”的简化思想
从中国传播学学科发展历程来看,中国的传播学自诞生起就以“新闻传播”一词被牢牢地和新闻学绑在一起,新闻学重视实践,对理论和方法应用较为薄弱,传播学强调社会过程,关注人、社会与媒介的关系,更强调理论与方法研究。18Arksey和Knight说,“访谈不是一种研究方法,而是一系列研究方法”。19在这一系列方法中,采访与深度访谈在使用中总有重叠之处,而这也是造成深度访谈法究竟应走向“例证”还是“深入事实内部”之争的背景。本文将所调研的193篇文章进行了归类整理,发现当基于“例证”视角进入研究时,无论是对方法选择的考量还是方法的执行过程都会存在或多或少的负面影响,深度访谈的方法完善性和严谨性可能就会面临挑战。
(一)“例证”视角下,方法选择严谨性受到挑战
在我国社会科学研究中始终存在概念不清、方法不明的问题,溯源到历史发展,相较于西方的社会科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研究从时间上是落后的,没能去重复西方的学术潮流演变过程,而是直接接受了大量的学术思想和研究方法,缺乏学术思想演进的历史背景,这就造成了我们对方法的领悟不足、用法不明的现状。20从研究调研的193篇文章来看,当前传播学研究在深度访谈法选择上存在研究问题与研究方法匹配度不高、深度访谈法的作用仅局限于“例证”作用两种情况。
一切研究都始于研究问题的提出。研究方法的任务就是正确地收集和分析资料从而回答研究问题。21相较于定量研究方法,深度访谈法用于深入了解研究主题及相关问题,如使用者对媒介产品的使用频率等行为资料可以通过问卷调查、行为数据解决,但是其使用的深层动机、习惯、感受等微观资料需要通过深度访谈来了解。22恰当使用研究方法既能体现对研究问题意识的把握,也是对研究方法内在技术内涵的重视。深度访谈法作为独立方法,和其他定性研究方法相比,更强调目的性交流、开放性的结构形式,能够深入被访者内心,从真正意义层面触达被访者想法,进而回答研究问题;作为组合方法,它能从个人、微观层面弥补定量等方法存在的短板,深层次挖掘研究对象,更有效、经济地触达研究问题。本文研究的193篇文章虽然都采用深度访谈法,但从结果来看,很大一部分研究只挖掘了深度访谈法的“例证”功能,完全抛弃了对深度访谈的深层探索,这种以“例证”为主的深度访谈可替代性很强,即深度访谈法未必是最合适的方法,或者是可以被采访等其他访谈方法替代。具体来说,一些研究结合运用词频分析法和深度访谈法,其本意是词频分析法能量化地展现出哪些词语被高频使用,以数据形式将浅层结果呈现出来,同时通过深度访谈法深层次挖掘词语高频使用背后的原因,完成更全面的解释。然而,从最后呈现的研究结果来看,深度访谈法并没有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方法的意义,这一方面可能是文章篇幅的限制,另一方面也可能存在刊登过程中的删改因素,但单纯从结果来看,如果在组合方法中通过深度访谈来佐证高频词的使用原因并将访谈内容作为补充和证明,那采访或案例分析可能是更为快速、经济的方法,同时也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此外,在部分以深度访谈为方法的研究中,由于并没有真正意义地展开访谈,只是借助了深度访谈的名头,但实际操作完全可以通过参与式观察法实现,这同样可以达到研究目的,也更展现出对方法的尊重和研究问题的深刻思考。
此外,深度访谈法的“名存实亡”也是更严重、更频发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特别是那些运用混合研究方法的研究,深度访谈的“例证”性甚至都没有体现。混合研究方法的意义在于能够在一项完整的研究中既有对于宏观结构、趋势的把握与了解,又对研究对象所处的具体情境有深入了解与资料收集。23混合研究方法本身是一种趋势,能够更好地解决研究问题,然而事实情况是深度访谈法在混合方法中会沦为一种点缀。具体来讲,在摘要和研究方法中会提到该研究使用深度访谈等方法,但是综观全文,对于深度访谈的参与仅体现在这四个字上。虽然这种问题也会出现在单一深度访谈法文章中,但是混合研究方法文章确实问题更严重,特别是在定性和定量结合的方法中。目前,传播学不少研究采用定性和定量方法结合,比如内容分析法和深度访谈法结合或者问卷调查法和深度访谈法结合等,从本文调研的文章来看,大多数研究中定量部分完成度都很高,在内容分析和数据处理上较为详实,但定性研究部分会被刻意忽略,比如一些研究在谈及深度访谈法的研究结果时仅用“对数据进行解读的时候,结合深度访谈法”一笔带过,既没有对受访者信息、受访者筛选标准、访谈大纲、访谈市场等前期准备工作作出说明,也没有任何原话引用和个案说明。这样的深度访谈仅以名词形式出现,作为方法上的点缀,在研究和行文过程中毫无存在感,而这也就造成了深度访谈法名义上的滥用。
(二)“例证”视角下,深度访谈前期准备的简化
作为定性研究中的一种,深度访谈的操作难度和挑战性不亚于其他任何方法。半结构式的深度访谈并不意味着简单的聊天24。通过对话交流详尽地探索研究问题,访谈中丰富的案例和信息能够带来“局内人”对研究问题的认识和解释,从对话和细节中找到研究问题的答案。25这就要求研究者要对整个深度访谈有深刻的把握,既需要充足准备也需要灵活应对。事实上,在前期准备中选择合适的受访者、确定访谈次数、确定访谈地点和时间都需要一一敲定,并且在最后的研究成果输出中描述出来,但是当前许多研究都会或多或少地忽略、简化操作步骤,并且不能在文章和最后研究成果中体现完整的操作流程。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还是“例证”思想作祟,研究者只是想将深度访谈的内容作为案例添加在文中,这本身就是一种简化,然而“深入事实内部”的、严谨的深度访谈应该有更周全的前期准备,而这又和“例证”的简化逻辑是相悖的,因此当研究者基于“例证”视角看待深度访谈时,这种有意或无意地简化和缺失就会成为必然。
事实上,深度访谈作为定性研究方法,在样本选择上和定量研究的随机抽样有很大不同,深度访谈面对的研究重点通常情况下都比较具体且带有情景化,所以一般情况下访谈对象会选择对研究问题和传播情境高度相关、有足够了解或者极具代表性的人;在访谈次数上,深度访谈通常不会很多,当访谈搜集的内容出现重复或明确足够地解答研究问题时,就可以停止访谈;访谈地点和时间通常能够为访谈效果起到加成作用,舒服自然的环境、合适的时长能够促进谈话信息的有效性和互动性,也更利于受访者的情绪表达。除上述要素外,在前期准备中最重要的就是确定半结构式的访谈大纲。半结构式大纲在访谈中只能起到提示作用,深度访谈中“深度”二字也着重说明对访谈开放性和非指向性是其基本特征,因此访谈通常以这样的问题为核心:“你怎么看待网络在你生活中的作用?”没有设定的备选答案,也不能用是或否的判断来回答。26
在本文调研的193篇文章中,超过90%的文章前期准备工作不完善,包括受访者筛选标准、受访者信息、访谈次数、确定访谈地点和时间等内容缺失,同时半结构大纲在最后的文章呈现中也鲜见。虽然我们可以理解为篇幅有限,论文中完整呈现很难实现,但是在有限的篇幅中简要地描述访谈思路也不失是一种好方法。比如,龙强和吴飞在研究“记者在短视频中重构职业身份和新闻生产的边界”时,选择29位记者博主进行深度访谈并在文章中详细列出受访者信息和筛选标准:(1)账号已认证,或在简介中明确注明媒体记者身份;(2)粉丝数超过1万且作品数超过10个;(3)最新一条作品的发布时间在半年内。随后对接受邀请的博主,以微信语音或电话的方式进行半结构访谈,平均时长约为1小时,主要围绕账号创办与生产流程、与供职媒体和抖音平台的互动关系、对职业身份和专业精神的认知等三个方面展开。27
李伟娟、尹丹阳和林升栋在《中美幽默广告的比较研究》一文中,也简要但清晰地列出深度访谈思路:(1)对访谈主题及方式进行简要介绍;(2)询问受访者对幽默、搞笑的认知和理解;(3)播放每一条广告,并对广告中特殊文化内容进行讲解补充;(4)播放完后询问受访者对该广告好笑程度的评分,认为好笑点是什么及好笑原因;(5)看完所有幽默广告后,询问受访者对中美幽默广告及中美幽默的看法;(6)询问受访者是否有补充内容。28
正如前文所言,绝大多数文章的深度访谈前期准备工作描述不充分,对半结构深访大纲不能清晰展现,访谈中的问题要点和方向也是寥寥几笔或一笔带过,甚至大纲内容和要点完全缺失。事实上,这种方式完成的深度访谈研究确实在操作难度上被大大降低,但是这种方法简化的代价就是真正的深度访谈离我们越来越远。
(三)好的深度访谈是关于“深度”和“事实内部”的挖掘
文格拉夫提出深度访谈有两个特征:第一,“它的问题是半结构的,需要通过访谈员进行大部分内容等修改,整体访谈是访谈员和受访者的共同产物”;第二是要深入事实内部。29胡塞尔认为悬置就是中止自然态度下的判断,“我们使属于自然态度本质的总设定失去作用”,并由此,“我排除了一切与自然世界相关的科学”。30悬置的深度访谈就像用一张白纸去“印”访谈对象和场景,从而获得对访谈对象赋予访谈与访谈场景的意义的感知和认识。31事实上,一味根据固定了的问题机械地完成对话不是真正的深度访谈,深度访谈要做的是在访谈过程中以悬置的态度面对受访者,同时悬置地面对提前设置的半结构化大纲。然而,目前“例证”的深度访谈法文章因各种主观、客观因素没有在文中展现访谈大纲,有关深度访谈的核心问题,如怎样持悬置态度进入访谈、在访谈过程中如何灵活修改问题、根据受访者的实际情况调整访谈进度等方面,更是在文中难以捕捉。在研究中,最能代表“例证”特征的就是类似于“大多数受访者表示……”这样的表述,寥寥数字就将被访者的个性和特点挤压得荡然无存。至于文格拉夫提到的深度访谈的精髓“深入事实内部”,也顺理成章地在操作过程中被抹去。
那么,究竟何为“深入事实内部”?杨善华、孙飞宇提出:“深入事实内部”其核心就在于何谓“深度”和如何深入事实内部。32格尔茨在《文化的解释》中提出“深描”并强调:在面对复杂含混的文化结构时,基于被访者概念系统掌握,深入受访者日常系统,“必须以他们用来界说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事的习惯语句来表达”,然后再将得到的信息进行转译和解释。33深度访谈发生的过程同时也是被访者的社会行动的发生过程。34在具体实施中,访谈员需要的是在受访者的日常系统中完成对受访者的“投入的理解”和“同感的解释”。35不难发现,好的深度访谈都会以受访者个人生活史作为切入点,一方面能够通过对于日常生活的提问获得受访者的基本知识,方便调整后续访谈问题;另一方面也能创造一种我群关系。从生活问题出发有助于为一场深度访谈赋予合乎逻辑和情理的解释,同时获得对受访者在访谈中就访谈内容所主观建构的意义的逻辑(访谈内容之间的内在联系)的理解和解释。36基于此,我们可以发现深度访谈和采访在目的上有本质的区别,采访的目的是平衡报道,通过引用对话内容支撑观点,但是深度访谈的目的是对于受访者日常生活的展现,流露对研究问题的真实状态和想法。笔者之所以在上文提到当前传播学研究中深度访谈在悄然被采访取代,也是因为目前大多深度访谈法研究最终实现的目的正好与采访对应,而非深访。
此外,“深入事实内部”也体现在对访谈中细节的追求。在访谈中重视细节线索,通过细致的观察和不懈地追问获得新信息,通过“为什么”的提问追求被研究者自身的解释;同时语言背后的眼神、手势、神态、情绪以及环境布置等信息也是绝对不能忽略的。虽然传播学研究中“深入事实内部”的研究寥寥无几,但是社会学学者郑丹丹、杨善华在《夫妻关系“定势”与权利策略》一文中将深度访谈的精髓融入研究中。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对于5个案例8位受访者进行展开分析,对受访者的家庭情况、情境完成描述和分析。以下文为例,该文将深度访谈研究以故事性、深入地理解并以文字形式转码:
个案bj01(女)和个案bj02(男)是大学同学,bj01从小喜爱文学作品,向往幸福、快乐的家庭生活。bj02从小家境贫寒,对文学作品没有任何兴趣,他说,“我认为感情没有什么问题。我是个平淡的人,过实在的日子。既然结了婚就有感情。我这个人跟谁结婚都一样”。
……bj01有时抱怨bj02大男子主义,bj02并不否认,说,“我是大男子主义,可男人都这样”。bj01说可能大多数男人都这样,但总有不这样的。“哪有?”bj01说:“我爸我哥就不这样。”bj02会说:“别拿你爸和你哥打比方,世界上哪有几个像你爸和你哥那样的?”相反,bj02单位大扫除,他回来后就会对bj01说:“我们科长的老婆来给他擦玻璃”,又说“谁谁的老婆来替他扫地。”……
他一带而过,“当然后来我也说过一两次。我说你看这事办的”。
我追问:“为了让她下次听你的?”
他笑着承认,“有这个因素吧”。
……bj02比较成功地运用了各种范畴类型知识来建构他们生活的合理性:首先,男人都是大男子主义,“我们科长的老婆”(女人)来给他擦窗户。他通过情境定义所希望建构的是关于男女的某种应该的角色规范;然后,“像你爸和你哥那样的”男人有几个,也就是说,“你爸和你哥”不属于bj02界定的“男人”范畴,那是另类男人,不能作为我们的范畴知识存在,也不足以动摇我们的范畴知识和角色规范……37
文章中,作者对受访者进行分析,对受访者的生活史、原话分析、语气等细节线索、访谈深度和情境构建等多方面均有详细描述,这超越“例证”且做到了将深度访谈研究以故事性、深入地理解,有“深度”地深入事实内部,逐句分析并再次以悬置视角解释完成转译。
(四)回归“人性”观照的深度访谈解读
深度访谈所谓深度不仅体现在访谈过程中,更体现在访谈结束后研究者对访谈内容的分析和解读。如果将受访者的口头叙述作为一个文本,那么在文本解读中对意义的探究就涵盖其中。文格拉夫曾提到深度访谈中更为重要的还有在访谈之后花更多的时间进行分析与诠释。38通常情况下,对深度访谈数据意义的理解一方面依赖于研究者建构,研究者从自己个人和主观角度,来解读研究情境中的意义;另一方面也基于研究者的主观评价,即对研究情境中的意义作主观和客观上的解读。客观的、有形可见的因素不可缺失,但是研究者对客观因素进行主观的解读,将研究者的主观性注入意义的解读中,把自己对意义的解读和研究对象对意义的解读结合起来更是深度访谈方法部分的魅力所在。39杨善华、孙飞宇提出,为满足意义探究,在深度访谈的文本分析上应该遵循三个层面:第一层面包括对文本中语句的字面意思的理解、对文本中语句字面之外的意思的领会以及对被访者为何要做这样的叙述的主观意图的领会;第二层面需要聚焦文本蕴含的意义的价值(即受访者叙述内容中的闪光点),同时将受访者做一个“类”意义上的认识(也就是找到受访者个性中的共性);第三层面需要基于前两层分析,以理论概括为特征,同时在此基础上去寻求与以前类似专题的研究的理论对话点。40
回顾当前我国传播学研究中深度访谈法的文章,由于“例证”类深度访谈长期存在,只关注例子、引用部分词句拒绝“深入事实内部”的探析也是常态,具体来说,长期以来已经形成三种“例证深访综合征”。第一,省略原话分析,即在研究中没有突出原话分析的痕迹,即没有对受访者叙述内容加以引用,同时也没有进行编码操作,这对深度访谈珍贵的数据来说是遗憾的。具体来讲,这种误区最频繁的表现形式就是在文章中用“在深度访谈中,很多人谈到……”这类的语句,通过大类例证,简化分析流程,直接找寻受访者间尽可能多的相似点,忽略掉个案的特征。通常来说,这种描述也服务于引出研究中某个观点或者辅助论证数据分析结果。第二,一些文章虽然有部分原话分析和编码操作,但是分析中存在将受访者叙述文本量化的风险,即强化受访者的数据含义,关注受访者提到某一个或某些词语出现的频率。和上文提到的第一种误区相似,虽然深度访谈内容可以用于佐证其他研究方法的结果,但是机械化、数据化分析定性方法的研究结果,用二元视角、“是”与“否”来浅显地分类深度访谈内容是极不可取的。此外,也有一些研究用更加粗暴的图表形式完成了深度访谈法分析,例如通过表格和数字展现受访者对于某一问题的意义。这样的深度访谈分析,打着定性研究方法的名义,套用定量研究的模版,丧失了定性研究的特征,不讲分析深度,忽视案例内涵和个案的特点,既没有深度的探究,也没有事实内部的深入挖掘。第三,研究者着眼于话语和词句而不是关注受访者本人和话语背后的故事,这种解读缺乏深度,也是对文化意义、社会意义的忽视。在避免概括性和数字性带给深度访谈法的两个陷阱后,深度访谈法的研究过程已经能保证清晰和准确,但是访谈结果的分析过程迎来更高的要求。正如前文笔者始终强调的,深度访谈法的核心是人而不只是他的语句和词汇。前文提到三层次文本分析,如果只完成词语的分析,这仅在第一层面徘徊,缺乏意义价值的理解,也放弃了与理论对话的可能性。只有了解受访者,共情于受访者,理解其话语、处境、生活史,并在其叙述中重新建立一个立体的形象,这早已超脱出对于词汇和语句的简单分析,而上升到更深层次的理解中,才更能和研究问题进行连接,和理论完成对话。
三、结语
基于上述讨论,深度访谈法对传播学研究意义重大,“例证”和“深入事实内部”之争也该有定论。本文强调回归方法的起源,重新发现深度访谈的意义并结合传播学学科特色,摆正面对研究时应有的对方法的敬畏和尊重。避免深度访谈中“例证”视角带来的负面影响,在方法实施的各个阶段,坚持“深入事实内部”的目标和逻辑,重视研究问题与研究方法的联结、正视深度访谈的使用,重视前期准备工作,在访谈中强化“深度”和“事实内部”的挖掘,并在分析阶段从“人”的角度三层次分析和解释访谈内容。只有这样,才能实现回归深度访谈本质,将深度访谈和传播学重新串联,寻找两者深度的共鸣与融合。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建立全媒体传播体系研究”(项目编号:20ZDA057)的研究成果]
注 释:
①黄雅兰:《被遗忘的奠基人:赫佐格的学术贡献及其在传播学史上的“失踪”》,《国际新闻界》,2014年第6期,第92-104页。
②[美]罗杰斯:《传播学史:一种传记式的方法》,殷晓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原著出版于1997年),第485页。
③沙垚:《民族志传播研究的问题与反思》,《国际新闻界》,2018年第6期,第110-121页。
④刘海龙:《重访灰色地带:传播研究史的书写与记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1页。
⑤杨银娟:《儿童参与“摩尔庄园”网络游戏的内在动机研究》,《国际新闻界》,2009年第12期,第99-104页。
⑥张潇潇:《基于意识形态理论看境外电视模式在中国的产业运作》,《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第119-122页。
⑦孙信茹、王东林:《玩四驱:网络趣缘群体如何以“物”追忆——对一个迷你四驱车QQ群的民族志考察》,《新闻与传播研究》,2019年第1期,第24-45+126页。
⑧贾煜、刘天元、杨旸:《困在手机里:代际关系与老年人网络成瘾》,《新闻大学》,2023年第10期,第31-45+120-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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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德寰,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副院长,北京大学新媒体研究院副院长(北京 100871);赵竞鹤,北京大学新媒体研究院博士生(北京 100871)。
编校:董方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