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唏嘘:三次报警,破碎感婚姻仍在坚守
2024-10-14山河无恙
民警杨攀第三次出警,还是上次那对吵架的夫妻。他觉得他们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可他们却坚持困在那段畸形的关系中。
频繁报警
许久不联系的表姐,周一大早上突然气冲冲地跟我发微信,问我市纪委的联系方式,她要投诉法院的调解员。
我一头雾水时,表姐的六十秒语音方阵发过来了。当律师的表姐最近接手了一个离婚案,委托人是我们小县城一位很普通的家庭妇女,70后,和我县70年代的很多女人一样,没什么文化,早早结婚,家里老公最大,一辈子操劳着家里大小事情,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准备静下来享福的时候,老公出轨了。
大姐找到了我表姐,要求简单,只要能离婚,不要财产都行。在表姐的授意下,取证等工作很顺利,表姐胸有成竹带着大姐去了法院。
法院照例庭前调解,一位四十多岁的女调解员一席话说得表姐直接原地爆炸。调解员对表姐提出的每一条有利的诉求都不予置评,一个劲地劝说大姐:
“你说你四十多马上奔五的女人了,离婚了别人怎么看?”
“你说你这个年纪离婚,谁还和你结婚?”
“这么多年的感情就没啦?”
“你儿子都那么大了,两口子闹离婚你儿子怎么想?”
表姐在旁边气得一直冷笑,但那位大姐没有发飙,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听着,一点怒气都没有。想来是这么多年,听得太多了。更可怕的是,那位大姐竟然听进去了,要回家再考虑一下,无视了表姐的百般劝阻。
仿佛一场闹剧,要求起诉的是那位大姐,被别人几句话就劝得放弃的,也是她。
“离了婚年纪大就没人要了,所以呢?一个人过不行吗?凭什么要受这气,我看着都生气,最可笑的是这调解员自己也是个女的,她那些话我都不知道怎么能说出口。”表姐气得有点哽咽。
我默默地将市纪委网站甩给她,又吓唬她:“你想清楚了?你这一投诉,以后去法院,人家可能给你穿小鞋呢。”表姐没有立即回我语音,过了几秒,很郑重给我回了一段文字:“不怕,大不了这律师不干了。”
表姐的语音方阵还在我耳边轰炸,我很快想到曾经出过的一个警。
2020年春,指挥室派警,辖区一高层小区疑似有人喊救命。到了现场,没有满屋子的碎片,只有坐在沙发上抽闷烟的男人和在房间里抱着小熊玩偶哭泣的女人。
照例登记信息,男的叫张明远,42岁,女的叫孟娇娇,38岁,孩子在学校寄宿,报警的是隔壁的邻居。
我们到的时候,门开着,男人看到我们来没有任何意外,低头继续抽着烟,房间里的女人也只是哭泣不肯出来。
出警的领队赵哥问:“什么情况?吵架了还是打架了?”男人不说话,赵哥叹了口气,自来熟地将餐桌下的椅子拉出来,坐在那,又示意我也坐下。
或许是赵哥的注视让男人感到不自在,他按灭烟头说:“没咋,两口子吵架了。”赵哥皱眉,让我带着执法仪去问女人怎么回事。
进了房间,我看着地上的一摊血犹豫了一下,和女人隔着两米远的距离:“您好,派出所的,发生什么事了?”女人不说话,一直哭,好像怀里的小熊是她的全世界。我默默站在原地,女人哭了好久,才哽咽着说:“没事。”
男女都一样言不由衷,但我们总不能赖在人家里硬要人家说有问题,这不符合规定。我跟赵哥摇了摇头,赵哥只好站起身:“两口子有什么话摊开说,都克制点,别吵到邻居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和孟娇娇打交道。
两周后,第二次报警,还是那位邻居。这次我们敲了一分多钟,没人开门,只能听到里面激烈的争吵声。
赵哥将敲门改成拍门,里面停了有个小半分钟,这才打开门,想来是将我们当成了抗议的邻居。门开后,我看见孟娇娇脸上红红的一个巴掌印,张明远脖子中间破了皮。
赵哥背着手进门,依旧是上次那把椅子,自觉地坐在了那儿:“说说呗,什么情况,第二次了。”孟娇娇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房间,张明远又点了根烟,闷着头抽。
赵哥直接让我将孟娇娇喊了出来,孟娇娇坐在和张明远离得最远的沙发上,默默地看着旁边的地板。
这种没人说话的出警是最磨人的。过了3分钟左右,可能是觉得再不理会我们就很失礼,张明远憋了一句话:“没事,就是夫妻吵架。”
赵哥边叹气边摇头:“不打算解决吗?下次还让我们来?大哥,我们很忙的。”孟娇娇忽然说道:“我要离婚。”张明远瞬间瞪大了眼睛:“离你妈个……”看到我们都在盯着他,他将脏话咽了回去,弹了弹烟灰没说话。
赵哥看孟娇娇没了后续,继续问道:“离婚那得上法院,说点我们能管的。”孟娇娇再次看向地板不再说话,张明远看着烟灰缸也不说话。
第二次又没结果。
畸形婚姻
派出所的日子很忙,忙到我们没法盯着某个人的警情频繁关注,猫把狗追了、狗把尿撒人家轮胎上了,各种无厘头的警情消耗着我们的精力,吵架的两口子也被我们渐渐淡忘。
5月底,凌晨1点多,又一个警情下派:“指挥室呼叫,在市第八中学旁的小区入口报警人求助民警,派出所是否是到?”
“收到,已出警。”
到了现场,一个女大学生站在那儿冲我们招手,旁边有一只金毛:“警察叔叔,这有只狗好像没主人,我带了它20分钟,没人来领。”
流浪狗一般会被直接送往救助站。救助站坐落在城市边缘,太晚只能第二天送,我们嘱咐女生早点回家小心安全,准备将狗先带回所里。“这应该不是流浪狗,一点都不怕人,而且一般也不会有流浪的金毛。”女生看着我们,言外之意是希望我们能找狗主人。
我们给周边几个社区的领导发了狗的照片,让他们问问居民群里有没有人丢狗,有的话来派出所认领,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第二天中午,我见到一个似曾相识但叫不出名字的女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来领金毛。直到她说话我才听出,是孟娇娇!她见到狗就蹲下来抱着狗哭,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停不下。
半个小时后,孟娇娇对我们千恩万谢地走了。再见就是夜里八点多,这次没有邻居报警,孟娇娇自己报的。
又是一地的狼藉,不过比上次少了很多,应该是能摔的已经摔完了。赵哥已经不说话了,进门直接拉椅子坐下,等着孟娇娇开口。
“警官,我要离婚。”孟娇娇双目无神地坐在沙发上。“离婚得去法院呀妹子,上次说过了,你们有什么能让我在能力范围内帮到你们的吗?”赵哥也有点无奈。
“我听说报警会留记录,后面起诉离婚的时候法院要记录,我就是要这个记录。”孟娇娇应该是咨询律师了。
赵哥看了眼玩手机的张明远,见他不说话,给孟娇娇解释道:“法院调出警记录会发函的,调记录也是法院来人不是你,你这会儿要我肯定给不了。”
孟娇娇应该是知道这些,并没有意见,屋内归于平静,没人说话。令人窒息的氛围中,赵哥叹了口气,主动开口道:“两口子吵架正常,到底啥原因说说呗,说个难听的,能解开就解,解不开就离,两个人耗在这都不开心何苦呢。”
孟娇娇捂着脸又开始哭。我也不端着了,自觉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打字给同事汇报现场情况。
张明远听孟娇娇哭了几分钟,忽然火了,咬着牙说:“老子对你不好吗?老子狗毛过敏陪你养狗养了十二年,狗比我地位都高,你对我永远都是冷暴力,我结婚是找人过日子,不是看人脸色的!”说完,张明远像是失去了力气,转身看着窗外。
孟娇娇也急了:“你这么伟大你一个月挣四千,我结婚是找人过日子不是来扶贫的。”我们一听这话就知道要坏,立马站起来挡在两人中间,嘴里喊着“冷静,冷静”。
可是迟了,没有什么比当面指责一个男人没本事更扎心。张明远用全身的力气从嘴里吐出三个脏字,怒气无处发泄,直接顶着我的身体要过去,我赶紧拉住。
张明远努力克制着情绪,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想出去走走,也不行吗?”赵哥上前勾着张明远的肩膀,自来熟地说道:“两口子吵架太正常了,走,我陪你出去散散步。”
我和同事大海看着他俩就这样下了楼。
赵哥带着执法仪出去了,大海拿手机录着,我开始和孟娇娇聊天。孟娇娇在张明远出门后反而冷静了,给我和大海一人倒了一杯水,开始说她的事。
她跟张明远有矛盾很多年了,张明远算是上门女婿,房是她家里买的:“我也不知道两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我吵完架确实不爱说话,一来二去就成了我冷暴力了。”
我看着一地的狼藉,问出了我最好奇的问题:“那为什么不离婚呢?”孟娇娇这次沉默的时间很久,慢悠悠地说:“想过离婚,但是离过婚的女人不是口碑不好吗?父母也跟着丢人,我家里人不会同意的。”
这种话放在现今的年代,我总觉得略微违和。短时间的交流,我没资格评价,因为你不知道两边当事人都经历了什么,这已经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规矩。我们不能随便站队,尤其是家庭矛盾。
场面再次陷入安静,只有时不时端起水杯的喝水声。
一声唏嘘
手机震动,赵哥短信来了:“?”我回了三个字:“冷静了。”过了一会,在压抑的氛围中,张明远和赵哥回来了。
张明远没跟孟娇娇说话,跟赵哥说道:“想喝啥?我给你拿。”赵哥摆手,又对着孟娇娇说道:“女士,你跟我出来一下,咱俩聊聊?”
孟娇娇犹豫了一下跟赵哥出去了,张明远从冰箱里翻找着,拿出两罐可乐给我们,我们放在桌子上没开,屋子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跟你们骂了我不少吧?”张明远像是看开了一样,脚搭在茶几上问道。“没骂你,跟我们讲了讲你俩吵架的原因。”我的话让张明远也陷入了沉默。
张明远站起来默默地将烟灰缸捡起来,忽然眼泪下来了:“这烟灰缸买的时候130一个,我爸为了省钱连烟都戒了,我真是个畜生。”
女人哭我们见多了,男人哭着实见得少,我拍了大海一把,大海将镜头对准我,我过去拍了拍张明远的肩。
“没了,啥都没了。”张明远越哭越大声,嘴里念叨着爸妈,哭了五分钟左右,张明远定睛望着我问:“胸无大志犯法吗,警官?”我叹了口气,拍了拍张明远。张明远摇着头,喝了口可乐,小声地抽泣。
我心中盼望着这场警情能快点结束,真的很煎熬。“中国14亿人,我真的每个月只能挣4000啊,挣得少不配活着吗?”张明远问我们,但并没有等我们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我不如小张的老公,不如王姐的老公,我谁都不如,我是废物,废物啊,我爸这辈子都没住过带电梯的房子,我没本事给他买房。”
听一个男人骂自己,那种煎熬感快要把我逼疯,张明远像是喝可乐把自己灌醉了。
半小时后,孟娇娇和赵哥进来了。
夫妻俩一个坐在餐厅边,一个坐在沙发上,隔得远远的,不说话。赵哥给我们使了个眼色,我眼神瞟了张明远一眼,对赵哥摇了摇头,赵哥诧异地看着脸上尚有泪痕的张明远,仿佛在问我怎么把他搞哭了。
大海如释重负地关掉了录像,这几十分钟录了二十多个G的内存。赵哥站在两人中间开始劝道:“两个人走到一起都是缘分,如今有了矛盾,很正常,中国那么多家庭谁不吵架,你们不是个例,我也知道家事难断,我只希望你们用合法的、不伤害对方的方式解决问题。”
两个人都没接话,但都已经情绪稳定了。赵哥试探性地说道:“那我们走了啊?”孟娇娇站起来说送我们,赵哥拒绝了,对着跟到门外的孟娇娇嘱咐道:“别起冲突,有问题保护好自己,及时联系我们。”
孟娇娇点点头,站在门口目送我们进了电梯。下楼后,我和大海开始大口呼吸,在那种窒息的氛围里,大口呼吸都显得很吵。
“赵哥,你前面和张明远出去聊了些啥?”大海好奇地问道。
赵哥哼了一声:“聊个屁,人家能听进去吗?这种警就听他说,听他抱怨,抱怨完了,气就消了。”很多时候,报警的双方需要的不是你警察来主持公道,就是需要个倾听者。
我们上车赶回所里,路上我犹豫着发问了:“哥,这种夫妻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解程度的多吗?”赵哥想了想:“对我们来说,非常多,能调解的矛盾是不会报警的,每一个报警的几乎都已经做了一切的努力。”
我想起了那番憋在心里的话,又问道:“我感觉他们这种真的没有在一起的必要了,我本来想劝他们赶紧离了,但是没说出口。”
说到这,我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赵哥“嗯”了一声:“别说你了,我都想劝他们赶紧离了,但人就是很奇怪,你听着好像这个家已经没救了,结果人家第二天和好了。”
车上陷入了沉默,大海又问:“那个女的不追究男的打人吗?”
赵哥说道:“当事人不追究,我们也没办法。听她跟我说的,这张明远打人还挺频繁的。张明远说孟娇娇动不动就用言语激怒他,两口子各有各的理,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这一对我估摸着还会这么耗下去。”
因为赵哥发现,孟娇娇跟他在门口说话都不愿意,一定要去楼下,她怕邻居听到,一过来个路人就立马停嘴,太在乎别人看法。
之后,我没再听过孟娇娇报警,也没遇到法院来调记录,恐怕真如赵哥所说,两个人畸形地维持着这种压抑的婚姻。
至于要投诉调解员的表姐,隔了一周,给我打来电话:“你猜我那个委托人怎么着?”
“撤诉了呗,还能怎么着。”我苦笑着将手中那杯浓茶一饮而尽。
编辑/徐艳